修养再好的人听到这话只怕脸上也会有些许不自在,人家好端端的种着花,怎么就说到了砒霜这种阴狠的东西上了?白素的微微有些挂不住,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徒弟,寂源又是故人,只怕到了此刻,剪瞳的身世那人已经猜的七七八八,更是不知道他会怎么看自己这种散养的方式,是否会不屑一顾,心就算都是好的,方法不同,效果许是迥异。
理了理自己黑白交错的胡须,寂源的喝茶之前总是要把胡须弄好,因此总是放下了茶杯,也不能在胡子上窥探到一点水光。看到这里,剪瞳又下意识的去环视了一下整个禅室,窗明几净,陈设也很是简单,墙上看不到一个“佛”字,倒是写了个大大的“禅”字,也不曾看到六字真言,一个小小的竹茶几放在榻上,左右各放了一个灰色的垫子。
侧边的布置像是寻常人家的书房一般,可上面放着的书并没有在封面上写明内容。书桌用易变形的榉木做成,一看便知不是什么经年累月留下的宝物,桌上左右各放着一盆菊花,一盆是白鸥逐波,一盆是残雪惊鸿,名字虽然对剪瞳来说陌生,但都是主打白色的色调还是显而易见的,这倒是跟白素有异曲同工之妙。文房四宝不可或缺,可桌上的浣花笺上写的却是“上善若水”四个字,分明是道家的经典之学。
伴随着点点菊花香,剪瞳移开了目光。角落处的置物架上放着一对六孔埙,六孔之中刻着一个小篆写的雅字,若不是事先跟景月见过面,听景月吹过埙,她定然不知道这东西是何物。
可她分明让描云去查过,埙与道家与千丝万缕的联系,跟佛却没什么挂碍,怎得会出现在寺庙里,怎么这个和尚会这般的古怪?
良久的对视之后,白素跟寂源都是释然一笑,眼眶中隐隐有着苍凉的泪意,又有一些心愿得偿的安慰,为白素倒了一杯茶,寂源先开口说道:“先前我与小施主也算是见过一面,承施主的情,寂源的眼睛才能复明。可见施主的言语虽然凌厉,心却是良善,当真与师兄同出一辙。”
掀了衣服的下摆,白素就势坐在寂源的对面。剪瞳对礼数没什么研究,上官文却不尽然,明知他们一行人要来,寂源身为大师却虚左以待,看来白素还是很得他敬重的。
白素闻了闻紫砂杯中的桂花乌龙,吹了吹绽开的桂花,“我可没有这样的野性子,也不知道她是跟谁学的,说话做事越发的放肆了。你瞧瞧身边那个,平日不管着也就罢了,倒是惯得很,助纣为虐四个字有什么深刻含义,我算是从他们身上知道了。”
寂源努力想让自己望着剪瞳的目光显得慈爱一些,却适得其反,剪瞳被这种目光盯上,觉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拂了一身还满,寂源悻悻的收回了目光,尴尬的笑笑,说道:“天定姻缘,哪里有咱们说话的份?”
“喂,你现在怎
么说都是出家人,别的就不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落发是事实,总不能现在不承认吧?你六根都剃没了,现在说什么师兄的话,真是贻笑大方,你总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为大师的你,心中也有解不开的结吧?还有你们那个什么劳什子师父,真是瞎了眼,我师父这么好的人,居然也舍得逐出师门,倒是把你们这些个影响市容的留在身边,世上还真有这样的糊涂人。”
“剪瞳!为师说过你多少次,永远不能这么说我的师父,是不是当真要师父出手教训你,你才知道收敛?很多事情并不是像表面看起来一样,人之所以长了眼睛有了耳朵,还要有个脑子,就是为了学会什么叫做三缄其口,三思而后行,你这般独断专行,武断自负,实在让为师失望。”白素的眼睛微红,雪白的眉毛皱起,澄澈的黄色眸子闪了闪,隐瞒着剪瞳她的身世,怎么会想到她对自己祖父的误解始终存在?
剪瞳心一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把话说完了,省的自己憋着还难受,双臂环胸,她扬起自己的下巴,气焰更是嚣张,“哼,人家都把你扫地出门了,你还替人家唱赞歌,师父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啊?这不是在寺庙吗?原谅他是佛祖的事情,你就该送他上西天见佛祖!”
白素本打算拍在竹茶几上,半路又想起这里并非是自己在倚岚山的家,没有经历过千锤百炼,硬生生的收了势,动作有些停顿倒是差点给自己弄伤,气势也小了不少。“跪下!为师多年含辛茹苦,就教出你这么个数典忘祖的徒弟吗?平日对你缺乏管教,如今更是无法无天了,是不是只有为师狠下心来处罚你,你才知道大小。”
“噗,师父”,方才剪瞳吵架的激情与气焰早就在白素诙谐的动作中消磨,跪的也没有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寂源大师的面子当真是包罗万象,能让师父在发力的时候收力,差点自伤,就为了这么一个小竹茶几。要不是我从小见惯了,当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件呢。”
“师兄,依旧是爱竹。梅兰竹菊四君子,师父与小师弟,你与我,都是各有所好,师兄风霜高洁,原是我不及的。”
白素不曾对这种称赞说什么虚假的谦虚话,只是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放空自己的目光,淡淡的回应道:“禅室外种的梅花,也有些年岁了。最近年岁大了,连记忆都是大不如前,却隐约记得,你从前种出过一盆泥金九连环还有一盆雪青,得意了许久,却从未在你的花房中见过白色的菊花。”
寂源浅浅的噙着笑,迷离的目光像是陷入回忆的泥沼中不能自拔,“师兄爱竹,连衣着也都是绿色的,也从未见过师兄穿白色的长袍。你我大抵都是一样的,又何必纠缠这些小事呢。我说为何上次见她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错觉,当时眼盲,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得那种混世魔王一般的个性隐约在哪
里见过。”
“师弟的性子安静,像是空谷幽兰,虽然有些孤芳自赏,却也有着跟年龄不相配的成熟,总不会跟他相似。至于剩下的那位,我不曾见过,却不好说什么了。”
见白素说的隐晦,寂源也猜想到剪瞳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无意戳破这些,“未知师兄的爱徒,年方几何?”
“十四。”
“十四?那岂不是只有一年……”见白素皱眉,惊觉自己泄露了天机,只好亡羊补牢,“我听说件奇怪的事情,太清宫推选掌教的时候搜遍了太清宫,恨不得掘地三尺,却始终不曾找到太清鱼尾冠与阴阳八卦道袍,这两件东西本是太清宫掌教一代代传承的,想来师父早就定下了继承人。若是我猜的不错,大师兄该是真正的掌教吧?”
“不过是个虚名,太清宫如今是与你有瓜葛,还是与我?一个改投他派,一个被逐出师门,我倒觉得手中的,是一块烫手的山芋,那个都已经不在了,听说现在的掌教是师伯的徒孙,不过这又与咱们何关,我正想着找个机会把东西悄声无息的还回去。”
“师兄不再查查吗?若是把东西交给了敌人,岂不是辜负了师父的良苦用心?”
一把紫砂壶,倒像是个故人,白素可以想见在太清宫出事之后,师弟的日子是如何难熬,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却始终不能舍弃这套师父送的茶具,他们两个人都在怀念,怀念回不去的似水流年。此刻,壶中茶水的温度竟像是师父的手掌一般温暖,恍惚间,他们几个依旧坐在嫁接的桂花树下,搬来一个木桌,言笑晏晏的煮着茶,说着天南海北的见闻,笑的肆无忌惮。
寂源,实则祭源,师父的名讳正是闻人源,时隔多年,二人都经历了不同的事,遇上了不同的人,过着不同的日子,聊以慰藉的,不过是那个相同的人罢了。
“查到能怎样?你能回去,还是我能回去?或者她能回去吗?还是像个普通人一般活着吧。我可记得从前咱们山上可有不少的女弟子,我们还一直取笑你,一边种着远志,一边种着当归,不成想,今日你竟是用这种方法,引了我进来,如若不然,这一面,也不知生前还能不能见到。”
“可师兄知道,这一天,我等了多少年。白虎可还在吗?我听说太清宫在闻人……在那事后已经没有白虎了。”三大家族,彼时是何等声名显赫,可如今惨淡的不忍提到。因着剪瞳还在,寂源的话总是修修改改,最后差点词不达意。
宽和的笑容浮在脸上,有些事跟岁月与历练无关,就算经历了再多的苦难,把自己磨砺成一个八面玲珑的世故之人,心中还是会有那么一个流血的伤口,温柔又惨烈的提醒着自己还活着。“还在,生生不息,那旺盛的生命力真是让人头痛。剪瞳从来都跟小白它们极好。”
“那,当真极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