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院子里小圆石台边坐下,金寡妇殷勤地洒上茶水,三元接过来闻了闻,这次果然是真茶了,没有再闻到酒味了。看来连茶具她都仔细地洗过一遍,真是叫人佩服这个女人的心眼之细。
三元微微一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他是真渴了,放下茶碗,三元侧目扫了一眼金寡妇,见那女人正看着他媚笑,不知是笑他饮茶样子过于急切还是笑他刚才被小邱庄的这一奇怪风俗所惊到的样子。
三元拿袖子揶揶嘴角,假装十分随意地提起,“这茶水真是清凉,可是刚才在小会堂,为什么……”
“你是说他们明明在喝酒,却口口声声说是奉茶,这很奇怪,对吗?”金寡妇一边接过三元手中的茶碗,又满满地洒上了一碗,一边嬉笑地反问了三元一句。
“呵呵,是啊,难道这是小邱庄的迎客风俗吗?”三元将碗放了手,眼睛依然盯着金寡妇,并不再害羞退缩。
四目相对,那金寡妇的眼神突然暗淡下去,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唉,那就算是风俗吧。以后你常来常往,习惯了就好了,庄上人说的奉茶都是饮酒,这叫做以酒代茶。至于原因么……”金寡妇显得有些犹豫,眼神微微抬起,溜了三元一眼,又快速地闪过一旁去了。
“原因是什么啊?”三元追问。
“与一些老人家的古怪说法有关,其实都是没有的事情,谁都不相信的,不过正好男人们都喜欢喝酒,所以就拿来当个正经风俗办了,有客人来庄上,都是带到小会堂去奉茶,哦不对,奉酒的。”金寡妇说这话时眼神一直不自觉地在向自己的脚底溜达,让三元感觉到她很紧张,好像在回避什么,她可能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那正常的收割秋粮又是为了什么缘故让大家害怕成这样?这难道也和什么古怪事情有牵连吗?”三元真心要问的不是酒,就是秋粮,他极想知道刚才宝根家那样奇怪的反应,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寡妇可能觉得这个话题太过严肃,或者是她内心排斥,不愿意继续这样的话题,言辞间有推挡之意,“小邱庄的好多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外乡嫁到这里的,男人死了,也没有娘家可以回去,就在小邱庄上留了下来。不过日子久了,年年看他们做的那些奇怪的事情,都是与我原来的村庄不同的。具体他们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古怪事情,我和你一样都是外人,我也是不知道的。”
“怎么?连你也不知道吗?你是小邱庄的媳妇,怎么能说和我一样,是外头的人呢?”三元觉得不解。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呀?”金寡妇声音略有仰高,“媳妇要生养过儿子的,就是小邱庄的人了不是,各地农村都是这样,寡妇算什么人啊?说不定哪天就再醮出去了。他们就没一个拿我当回事的,不过是当我取乐的对象罢了,好歹有我在的地方,总会热闹一点。”
三元看金寡妇说这话时眼神有些异样,隐隐地对这女人有些同情,乡下女人本来地位就不高的,何况又是一个没有了娘家人的寡妇,那在小邱庄上的地位,真是可想而知了。
金寡妇突然抬起了头,一双凤眼晶莹剔透地望着三元,“其实,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岁呢?”
三元心中有些诧异,怎么突然提这个?脸上堆着笑,哄她道,“是啊,姐姐看上去就很年轻,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真是可惜啊,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闺女呢。”
“噗……”那女人拿绢头掩着口,笑噗了,“你哄我呢,我知道我生的老相,那是因为要下地干活,风吹日晒的,自从我家里男人死了,公公年纪大是干不了农活的,多重的担子都是我一个寡妇一肩挑起来,这才没有被他们赶走呢。就是把人折腾的不像样子了,你看我,才二十五岁的年纪,就已经衰老得好像三四十岁的样子的了呢。你看这双手,都是茧子,可怜不可怜啊。”
那女人把手向三元怀中塞过来了,三元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合适,只得假意低头去看,连连说道,“真是辛苦了金姐姐了。”三元听这女人叹苦经呢,该把话题引回小邱庄的怪事上去啊。“对了,刚才我坐在床前,看到隔壁宝根家的媳妇了,看上去也是个能吃苦的女人啊,金姐姐认识她吧。”
“当然认识啊,她和我是一个村的,也是外嫁进来的媳妇。不过他家有男人在,女人一般很少出来,家里还有个婆婆呢,唉……”
“你为什么叹气啊?”三元突然觉得金寡妇说话的语气很不对,好像知道宝根家即将有什么不祥之时会发生似的,人家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她怎么说着说着叹起气来了?
“啊?哦,没事。”金寡妇回过身来,拿手扶扶头上的发髻,假做掩饰,“没有,哈哈,我是看他们家夫妻恩爱,想到了我们家的情况了,一时离神,所以叹了口气,呵呵,没事,没事。哎呀,对了,忘记去后巷巧莲嫂子家取针黹了,看来我今天不能陪你久坐,你要无聊,就自个儿庄子上走走好了。”
这女人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来,伸手提了把茶壶,想了想,又放下,嘱咐道,“这壶茶留给你吧,不过千万不要叫旁人看见了,我会挨骂的。”说着话也不等三元回应,小碎步一溜烟似地出了院子门去了。
三元正要站起身来送呢,只看这金寡妇的背影,好像在躲避什么妖魔似的,自己有那么可怕吗?还是自己所提到的这些事情让她紧张?何以会如此紧张?这个女人一定没有说实话啊,她只推全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慌什么?逃什么?三元觉得这个小邱庄好是蹊跷,喝茶、收粮,明明都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他们非要遮遮掩掩搞的神秘兮兮,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三元眼见着金寡妇离开的背影,缓缓坐下,对着手中杯盏略微有些发呆,回想着刚才小会堂里发生的事情,宝根家的反常举动,以及金寡妇言辞闪烁的推挡态度,三元隐隐地有种感觉,这个小邱庄,不简单啊。还是先进屋去看看老中醒了没,现在只有老中是最可靠的人,得先跟他打听打听,看他都知道些什么。
想到这里,他复又站了起来,转身刚要进屋。耳听身后似乎是有人推柴门进院子,三元赶紧又转过身子,抬眼去看。原来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小会堂里见过的那个与邱胖子持不同意见的七大爷。
哦,对了,七大爷是金寡妇的公公,这里正是七大爷的家啊,这个时候一定是小会堂里的讨论刚结束,他回自己家来了。才推柴门进来,就看到三元迎面站在自己身前,七大爷好像愣了一愣,他可没表现出金寡妇那样的好客来,看清是刚才来收粮的跟班小伙计,立时就把双眼低垂,埋到了脚尖上。一声不吭,从三元面前走过。
三元是满脸陪着笑呢,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七大爷!”
那老头头也不会,鼻子里挤出一个音,“嗯。”算是回答了他了。
三元赶紧跟上去,他心思转的快,这个七大爷一定知道很多事情,虽然未必肯告诉给我这个外人知道,但是我去跟他聊上一聊,套套口风看。说不定能够得到什么有趣事情的线索呢?
“七大爷,七大爷……”三元提了脚步赶紧跟上去,在老头子身后连叫了三两声,那老头完全没有反应似的,自顾自往家走。
推门进了屋,老头直接就上了二楼。三元和蔡中人所住的屋子在一楼,没有主人的许可,三元不方便继续跟上他去,只在楼梯口,抬着头高声说道,“七大爷,为什么你说这粮是收不得的?你能给我说说吗?宝根已经去收粮了,我看到他媳妇也跟去了。七大爷,到底庄子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家都惊恐成那样?”
那老头步履本身就不快,蹒跚着一步一颤地走在楼梯上,他虽然不回头也不应声,但是显然是能够听到三元对他说的这些话的。
突然他脚步停顿了下来,这楼梯道上没有灯,窗外的光线也射不进来,三元感到阴森森的,七大爷一步一僵的样子,楼板和他那一把老骨头一起咯咯作响,这时候也随着他脚步的停止,似乎这楼内的一切全都安静了下来。
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颤颤抖抖地说道,“他们……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的……”
三元不知道那老头为什么这样说,他们是指宝根夫妻两个么?他有些走神,听完七大爷的这句话,三元脑海中竟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期。再一睁眼,唰……头脑中一片白闪划过,七大爷……不见了。楼梯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