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40end

二之40(END)

永建三年这一年年底,京城格外的寒冷,连续几日大雪,铺天盖地的降下一片素白,将新皇登基的喜庆色彩都仿佛掩盖尽了,直到久违的冬日终于驱逐了满天霾云,撒下温熙的光芒时,满城的冰凝雪积仍是了无融化之意,倒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份清冽风景。殷螭坐在自家水榭里,对着冻得镜面也似的湖中发呆出神的时候,便在想:以前就怎么从来没记得,自己的豫王府也有点萧瑟的景致呢?

大约是因为,自己在王府里呆的年头实在不长,十八岁才出宫开府,二十一岁又接继大统,其间的三年里,也是常常往宫中去小住一两日不定,对这所当年号称京中第一豪宅的王府,根本不曾留过心思。没想到人生绕了一个大圈,最终自己的命运却将是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府第终老——当然,这时候不能再叫做王府了,因为自己的名号,业已被废黜,成为“庶人殷螭”。

被废黜,被圈禁,却居然得到了担保,今生决无性命之虞,殷螭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任,然而决不感谢——所以明知那个向自己一力担保的人便沉默着站在门外,明知他身体虚弱禁不住寒风,却就是恶意的让他等待着,固执不肯回头去招呼。

可是那个人到底不是肯吃闷亏的,等了半晌之后,便不待许可自行走了进来。殷螭也不理会,听他的脚步声到了身后,忽然道:“我现下明白,你那回为什么生出跳湖的念头了——我那时就不应该拦你!”

那人只是轻声笑了一下,说道:“被关住不得自由,无论是怎么样,都是难堪——你还记得这等小事,那么也该记得,当初并非你拦住了我,而是我自己,挣扎不肯便死。”

殷螭终于回过头来,只见林凤致袖手立在身后,他今日并未穿官服,却是一身湖水绿的长袍,脱掉的墨绿大氅随便搭在臂间,脸色被寒风吹得有些苍白,在绿衣映衬下却更显得皎洁如玉。殷螭觉得自己也够百无聊赖,居然见到这个本该恨得牙齿痒痒的人物时,还心思恍惚了一下,想起他这身打扮却是自己一直留在记忆里的——当年初逢,自己在东宫外面第一次调戏他的时候,那一身衣着便依稀如此。

当初他笑吟吟的刻毒讥刺,这时仍是淡淡微笑着和自己对视,又加了一句:“你想求死,我决不拦你,只是,你若是连我那时的志气都不如——”殷螭厉声道:“你休想小觑了我!”林凤致点头道:“我自然不敢小觑了你。”

他又走近一步,伸手出袖,将一把小巧的银壶放在临窗桌上,壶身落下时轻轻晃响,显然内中装有水液。殷螭问道:“鸩酒?”林凤致道:“不,解药。”

殷螭愣了一愣,才想起他说的是以前给自己喝的绝嗣药的解药,于是冷笑一声,道:“到这份上还给什么解药?消遣我么?”林凤致正色道:“我并不想绝你一辈子后嗣,你的妻房姬妾也尽在府中……”殷螭冷笑道:“我又不爱搞女人,你留着自己用去!”说了这话,想想又补了一句恶毒的:“可惜,你被我弄到如今,怕是只能被男人要了罢,还有本事要女人么?我看你也得绝嗣一辈子!”

林凤致居然对这般羞辱并不在意,只是慢慢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这辈子,是不会娶妻成家了。”他神色似是凄凉,却又无奈,轻声又道:“大约我天生,便是孤星照命,从前没有父母,将来也不会有妻儿,人家团聚之乐,总是无缘。既如此,我便爽落落一个人来去,倒也干净。”

殷螭只想狠狠挖苦两句:“你自找!背叛了我,活该一世无人陪伴!我看你将来还找得到比我对你更好的?”可是这时候心肠正恶毒着,恨不能林凤致活得越不自在越好,他一世没人陪伴更是求之不得——万一自己这挖苦成了激将,他一怒之下真去找个对他好的伴儿,就算女人搞不了,以他这姿色找个男人也不是难事,岂非白白教自己憋气,落得他去受用?所以,这话绝对不说,闷死在肚子里想象便是!

于是挖苦话便换了种方式,冷笑道:“没妻儿又有什么打紧,反正你现下位极人臣,也算光宗耀祖——听说你如今当真做了天子太傅?可不是我封赠你的身后官衔么,恭喜恭喜!”林凤致道:“那是台驾当初颇有先见之明——实不敢当。”殷螭幸灾乐祸的道:“对,我是有先见之明,我看你这官衔没几日也得带到棺材里去!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扶立新君的好大功劳,就要了这名头风光的一品虚衔,你以为还是在我手下?等到你迟早被过河拆桥的那一日,我定然在这里放炮仗恭喜。”林凤致淡笑道:“那就不必了,我若没点自保筹码,焉敢和他们联手——何况我若死了,谁保你一世平安?”

他这一句话使殷螭觉得深受侮辱,怒道:“谁要靠你保平安!”林凤致道:“哦,如今靠我力量,你就觉得受不了;当初你故意让世人都知道我腼颜事你,都说我拿身子换功名富贵,出入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我便无所谓?”殷螭喝道:“你怎么能和我相比!”林凤致扬眉道:“这倒奇了,纵使当初你君我臣,也无非都是天地生人,无论尊卑贵贱,人情物理都是一般——你是顶冠束带堂堂丈夫,难道我便不是昂藏七尺世间男儿?”

殷螭一时被他堵住了无话可驳,半晌道:“我不跟你赌口!你太爱记恨了,早知道我便不该待你好,便该一直将你当玩物,玩到厌就丢!你哪有机会翻这么大的波浪?”林凤致反问道:“这大局乃是妖书案之际便已奠定,你那时难道不是将我当玩物?就算到最后,你又何尝许我接触一丝一毫实权?我的机会,我的筹码,全是我在大理寺用性命换来的——如今却还要兼来保你。”他说到这里,也不能完全保持从容态度,神色微带激动,又道:“你口口声声的待我好,无非是将我当作消遣闲兴的爱物儿,最多珍惜宝贵了一点而已!你几曾将我看作和你一般的人?”

殷螭瞪视着他,半晌颓然转头,道:“原来直到今日,你还是这般想我——小林,我算是白用了心了。”

自兵谏决裂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重新呼唤“小林”,这两个字一出口,平素亲密旖旎的光景便似乎回来了几分,弥漫在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融了些。林凤致的声音便也有点柔软下来:“不是我这般想你,而是你一直——一直这般,哪怕你自以为的,对我最好的时候,也是这般。”殷螭责问道:“哪怕我想和你同生共死,哪怕我看得你比性命还重?”林凤致道:“对,哪怕那样的时候,你对我最好的打算,也无非是将我豢养起来,让你快乐满足。你何尝想过我十载寒窗,一生好学,也有着心胸抱负,不是只用来供给那些床笫欢情,儿女恩爱的。”

话到这里,殷螭又不觉冷笑,道:“你倒真是好大抱负——废黜了我,弄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上位,你又仍然掌不到实权摸不着大柄,还不是为人作嫁,白白便宜刘家!折腾成这样,就要显你那点忠义?”

林凤致叹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遭废黜的真正原因!你以为单是我一人之力,又或刘氏一族之力,便能将你扳倒如此?你可还记得我曾说内外都将你比作武宗皇帝?当年武宗得以在大位上终享天年,一是因他乃是孝宗皇帝的独子,正统无人可比;二则是多幸他青年早夭,二十余岁便即崩殂,其失政还未及彰著——饶是如此,武宗在朝之时,也是一再有藩王作乱,打着废立旗号来争位,闹得天下不安。你荒诞游戏不下于武宗,接位却又远不如武宗名正言顺,一开始即有诸多老臣与各处藩王不服不满;而你又更不如武宗虽然荒游,却简易无为,朝政上放手阁臣,也能井井有条,你什么事都想独断,闹得清议沸腾,百官离心。这般下去,国朝迟早大乱,我最早向先帝说你无人君之望,并非那时对你有成见,而是身为臣子的秉公之言,可惜你全不解得。”

殷螭才不要去理解他这些朝纲大义——说实话殷螭从来便未将理政放在心上——只是冷笑道:“很好,你秉公,你有见识!我是不好,难道安康那个娃娃就比我好?”林凤致道:“今上虽然年幼,却自有大臣辅弼,何况国朝制度,天子只需高拱无为,便可简易清明,太过宸纲独断,未必是好事!”殷螭嗤笑道:“说得好不矫情!当我不知道你们这帮臣子的心思?巴不得做主上的不管事,由得你们无法无天——因此你们最忘不了皇兄当朝的时候,好性子任大家胡闹!”林凤致道:“你要这么说,那也由你,毕竟你只知道从上位去想——我是嘉平朝旧臣,确实也更谙熟嘉平风气,如今便是恢复了。”

殷螭骂道:“恢复你个鬼!你以为你对付得了后党?一个娃娃皇帝,还不是刘家手里的小把戏!”林凤致正色道:“你又错了,兵谏废立,虽然是刘氏出力最多,这朝廷却并非他们能够一支独大——朝堂上若没有足以抗衡他们的力量,我本人若没有足够动用的名望影响,我拿什么和他们联手,又拿什么事后谈判自保?我这一次又自为弃子,却绝对不是轻易能弃的棋子。所以你当日要是杀了我,倒是帮刘氏一个大忙,料你也不会愚蠢如此。”

殷螭霎时间又满心都是苦味——原来他真的是不信的,不会相信自己不忍杀他,还是那么冷静的分析局势,将“不忍”又一次归入不能。一时心思茫然,喃喃的道:“可是……你那时明明等着我杀……以前你也不是没有自己去赴死……”

林凤致侧头一笑,道:“你不知道,有时我也会犯傻气的么?”

他这一笑清艳异常,殷螭竟然看得心中荡漾,失神良久,才道:“你若是那次为我死了,可有多好——我也用不着恁地恼恨了!”林凤致笑道:“我那一次,本不料能活着回来啊。可是那次就算我死在俞汝成手里,你回朝也照样要遭废黜,没有了我这个能出面影响清议、能和刘氏谈判的重要人物,你反而未必能获得生路,因此上,你还是盼我活着的好。”他笑意渐渐带了一丝凄然的味道,又道:“尽管活着,委实辛苦不堪。”

殷螭刻薄道:“反正你也活不过三十岁,辛苦也辛苦不了多少年了,只管做你的忠臣义士去罢!”林凤致默然,半晌道:“倘若三十岁真是我的大限,那么还有六年——六年之间,也可以做很多事。我要自请主修国史,替你撰写废帝实录,还要专门教导天子,培养他成为一代明君……还有濒湖先生主修药典的事,明年开春便会降诏。我不是能够治国安天下以及济世救民的人,却尽可以用人用己,都发挥到长处。”他又是一笑,道:“明年改元的年号,乃是‘清和’,这是我在礼部进上的年号里圈定的,只希望从此之后,国朝清平安和,再无风波——我不会掌权,却也不能放刘氏专权,所以这六年里,一定忙得紧,又要防人,又要自保,还得保你,死前还得替你打点一切。等我死了,你便安逸了,也不用等很多年。”

以殷螭如今恨他的程度,只恨不能他明日便死才好,六年实在太长——可是回想人生已经二十四年,四个六年,仿佛也就嗖的一声过来了,那么离他死去,其实也就是又嗖的一下而已。那时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让自己一度喜欢得发狂,如今又恨得发疯的人,却不知该喜该悲?殷螭说不上来,只觉得心里剜空了一般的,不是痛楚,只是空虚。

他茫然转头看了一阵湖面冬景,又回头看向林凤致,却见他已经隔桌坐了下来,微微闭着眼,脸色仿佛又苍白了些,这才想到他大病之后气血亏虚,每次站久了便会觉得头晕。殷螭一直不知道林凤致到底在俞汝成营中吃了什么样的苦头,但重逢之后见他憔悴惊人,这还是他脱身后又将养了一个月的光景,料想才逃出生天的时候,自必更加不成人形——那一场折磨,却全是为自己受的。殷螭嘴上说着“你若是那次为我死了,可有多好”,其实心里清楚记得,当初收复昆明之后遍寻不获的那绝望,亲下诏谕要他死节的那痛苦,此生不堪再承受第二次,纵使时光倒转,料知今日下场,那时也绝对还是要一遍又一遍的祈祷他能幸存,哪怕折损自己寿命,哪怕有情终遇无情。

他心里翻腾,一时想问:“你对我,就当真全然无情?”一时又想问:“你这般病体,还能撑得到所谓的大限?会不会明年就死了?让我恨也再无人可恨?”可是这些话,到底一句也问不出来,反而说了另外几句:“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跟我说些无趣的话?我闲是闲得紧,却也懒得陪你敷衍,没事你就走罢!实在想留着,除非你再陪我上床——可惜我现下看你就烦,全无胃口!”

林凤致却并不将他轻蔑侮辱的话放在心上,只是默默的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我这回来,是有件事——放在我心里很久的两句话,此刻应该告诉你。”殷螭问道:“什么话?”林凤致道:“先帝临终之前,向我附耳低言的那两句话。”

殷螭冷笑道:“那不就是托你照应我么?你照应得我好!委实对得起皇兄——”林凤致道:“不是照应!是先帝的心意,先帝对你——”他停顿了一阵,凝视着殷螭,慢慢的道:“他喜欢你,你明白么?”

殷螭只当是什么了不得的话,还屏息等了一阵,听了这一句之后,登时大失所望,恼道:“废话!我是他唯一亲兄弟,他不喜欢我喜欢谁?这样明摆的事也值得巴巴来讲!”林凤致道:“不仅仅是兄弟的喜欢——我当时一口回绝的,便是他的第二句话:他要我,以他的心意来待你,一辈子对你好。”

殷螭不以为然,嘲笑道:“想讨便宜?你也不过大我几个月,便又想做我哥,做梦罢!还说什么以他的心意——”他忽然怔了一怔,失声道:“他的心意……你说的,不,他说的,那个喜欢,是什么样的喜欢?”

林凤致轻声道:“你明白了罢?他为什么会写那样的遗诏,却又拿不定主意,托我抉择……我又为什么如此执著,拼着性命也要纠正过错,倾覆反正?因为我委实辜负了他——你,也委实辜负了他!”

殷螭脸上却只有茫然失措的神色,并无辜负惭愧之容,过了半晌,才失声笑了一笑,道:“原来如此!我便奇怪,为什么好好的放着他亲儿子不传位——我还当他看得起我才干。”林凤致道:“你不觉得……”殷螭道:“我觉得怎样?反正安宁害都害死了,又不能活转过来——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害的!要算帐你先找你眼下的同党,别来问我讨什么良心发现。”

林凤致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道:“那么先帝的心意——他一直默默藏在心里,你不知道也罢,如今知道……”殷螭叹了口气,道:“如今知道又怎样?他藏在心里不说才是对的啊,他是我哥,又是皇帝,我也不敢对他怎样;反过来他想对我怎样,我又不肯干的——这么没可能的事,说出来也是白搭。天底下有实惠才有乐子,谁要这般没影子的傻想头?”

林凤致一时无语可说,半晌默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我们,确实都是傻想头。”

他这一句话无限凄然,无限落寞,殷螭却立即捉住了挖苦的把柄,说道:“那是当然,谁有你傻?跟老俞还要来什么清白相爱,活该被他霸王硬上弓!你还一直死活记恨我第一次强要了你,你这样死脑筋,我不用强,什么时候弄得到你?你生了这般样貌,又没有皇兄的势位,还敢玩什么有名无实的傻主意——”林凤致声音微微冷了一冷:“是,我知道我很活该,我天生该当被你们玩弄,糟蹋之后,还得身心双奉,只因为你们说对我好!我也真是自贱极了。”殷螭冷笑道:“你的心给过老俞,可没答应过给我——答应了也是骗我的,别把我扯到帐上!你委实太对得起皇兄,说什么以他的心意对我好,好过半分没有?”

林凤致望着他,眼中神色黯然,却又毅然决然,缓缓的道:“好过——而且现下仍然好,不止半分,是全部。”

殷螭嗤之以鼻,又斥了一句:“你还骗我!”林凤致道:“我那日便说,在此事上,你我之间,从来与情无关,我又何必拿情骗你?我也不屑拿情骗你!”他仰起头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道:“我说过,我的谋划从来不算计这个情字,情是另外生的,旁枝末节,无关大计——无关大计,却关系到我此心此意,今生今世。殷螭,林凤致此情既付,便是终身不渝,纵然万劫不复,我也认了!”

他语气怅然,却又郑重无比,一时竟将殷螭噤了一晌,下意识的又道了一句:“撒谎!到这地步……还要骗我作甚?”林凤致道:“别说到这地步,便是从前,我在这上面骗过你么?我这颗心,不愿给的时候就是不会给,如今给了——也就决不收回。”

殷螭猛然站起身来,动作太急,竟连怀中暖炉也忘了置开,呛啷啷坠落,满地火烟乱迸,大声道:“到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消遣我!我……我还要你的心作甚?当摆设?”林凤致默默望着他,不做声,殷螭有些气急,又怒道:“不是消遣,那便是同情?你可怜我了?还是忽然良心发现,给我补偿?我都不要!我也没将你那颗狗屁心当宝!”

林凤致伸出手来扯住他衣襟下摆,却只是拂了拂上面的火星,说道:“要不要随你,给不给由我,又不是必然相干的事——烧着袍角了,下次别这么毛躁。”

他说话口气仍然那么安然平静,殷螭却哪里能不心浮气躁,一把抓住他手腕想要狠狠摔开,可是握到那瘦弱的腕间,触手肌肤一片冰凉,忽然满心酸痛,想摔的反变作了拉扯,重重一带,林凤致便身不由己起身跄踉着撞入他怀里。殷螭用几乎勒死他的力气狠狠抱着,怒声道:“你总是恁地平心静气,鬼才信你!”林凤致被他勒得呼吸困难,不由出力撑拒,殷螭喝道:“说什么给我心,待我好,这便是你做的事?把我害到这等田地,你也不伤心,也不难过,还悠悠闲闲来说这样风凉话!”林凤致好不容易挣扎着喘上了一口气,冲口道:“我伤心难过,你看得到么?你理会得么?”

殷螭狠狠瞪着他,林凤致也同他对视,这时他身体仍被殷螭紧抱着,双目相距不过半尺,只见他清亮的眸子里倒印着自己面容,那般清晰而又深邃。若是往日这情形,殷螭想也不想便要亲吻下去,可是当此际,这一个吻却于双方都是酷刑,如何亲昵得起来?望了良久,殷螭忽然放松了手,哑声道:“什么时候?”

林凤致脱离了他怀抱,下意识的先整衣衫,殷螭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心里开始有我?”

他明明不信,明明不要,却还追究这等细节,林凤致倒也不惊诧,回答道:“差不多跟你同时——你什么时候心里有我,我便什么时候,开始动心。”殷螭冷笑道:“原来是套话!我什么时候心里开始有你?你说!”林凤致道:“正月初五,我刑伤才愈,你来我家——”他涩然笑了一笑,又道:“那一回你太粗暴,做得我都痛晕过去……当时我心里,又恨又烦,可是完事后你又抢过来抱我那么紧——我感觉到了你心里,其实在害怕。”

殷螭也想笑一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喃喃的道:“我……哪里有。”林凤致叹道:“后来我回虞山老家探亲,你强要跟去,结果夜里……你第一次顾及到我心情,放手一次,我便想,其实……我也不一定非得厌憎你到底。”他笑容更为苦涩,道:“你初次凌 辱我在先,后来长期勉强我在后,无数次羞辱逼迫,实所难堪;何况还有先帝那般深情厚意被你辜负,我一直发誓要倾覆反正的……我常常想,我要是竟自爱你,爱一个根本不知尊重、不能懂得、只知道玩弄我的家伙,岂非自轻自贱?可是就象我老是骂你犯贱一样,我自己,原来也是会犯贱的。”

他这话给殷螭留下了大大的挖苦把柄,可是殷螭此刻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林凤致苦笑道:“你说喜欢我,对我好,实则上你开始只需放个低姿势,就如弯腰俯身,拣起件物事宝爱一番而已;我却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必然有反目决裂的一日,我必须轻贱了自己,违背了自己,下决心沦落这万劫不复的苦境……因此只有那回雷雨,生死一线我才敢放纵;面临到生死关头,无路可走我才能抛掷性命给你!你不会懂得的。”

殷螭一时茫然,随口应了句:“我懂得……你无非就是小心眼,耿耿于怀记那旧恨。”林凤致道:“是,我心胸不阔!你失了大位,没了自由,便知道恨我如此;我被你生生凌 辱,又长期被迫委 身,软困三年,无颜见人,只因为你待我温存了些,专心了些,便该全不挂怀,欢天喜地的和你相好才是道理?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恨着你,又咬定牙关不许自己爱你……结果,到底输了这颗心,再也收不回来。”

他声音竟有些哽咽,垂下头去。殷螭喃喃的道:“何苦呢?自己不肯想开些……”林凤致凄然一笑,道:“到今日,你也不能设身处地!纵使恩怨荣辱都可以忘怀,世上也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谅解不得的,除非得到应有惩罚,付出相当代价——你对先帝的所作所为,便是如此,我可以放弃自己,不能背弃恩义。”

殷螭咬牙道:“你为什么便要这样固执?偏要做自讨苦吃的事!”林凤致道:“大约是命里性情罢——我总是爱不该爱的人,却必须做该做的事。”

他伸袖拭净了面上泪痕,良久抬头,扶着桌子立稳了身,道:“好了,先帝的话,我的话……都已说尽,今日我便告辞了。”殷螭愕然道:“你……你就是一说?你也不问我要不要?”林凤致道:“方才我不是说过么?给不给由我,要不要随你,本来没相干。我不掩饰,也不强求。”

殷螭哼了一声:“不相干!好轻巧凉薄话儿,你这也算真心给我?”

林凤致不答,走出两步,回头道:“今后你的事务,名义上是宗人府管,其实一切交由我经手,我会谨慎小心,护你一切平安。除了不能出门之外,你的供给都不会短缺,府上旧日侍姬婢女,以及宫中册封过名位、服侍过更衣的眷属,愿留的也都留在这里,你自可逍遥半世。”殷螭恼道:“你明知我不爱女色,却塞一堆女人给我,简直怄人,太过分了!”

林凤致倒是一笑,道:“你的那些内嬖都不愿跟从,我有什么办法?不过宫中倒是发出紫云……”他笑容忽然一敛,道:“我本来想安排紫云服侍今上,将来也好讨个出身,却想不到他自愿陪你圈禁一世——殷螭,你也应该惭愧的,当初你只消说一句话,紫云便不用被迫净身,生生毁了一世!殇太子的事或许还有利益相牵,是非难论;他只不过是个寻常优童,轻轻一言便可赦出生天,却被你……你好好待他罢!”

殷螭哪里会对这些事感到惭愧?冷笑道:“你出名的刻薄狠心,什么时候这般婆妈起来?这种阉废过的宠童也拿来搪塞,我看你便是故意报复,成心不让我快活!”林凤致脸色不觉微微一冷,道:“那你要什么样人?尽管开口——只是,如果人家不愿,我也不能勉强。”殷螭冷笑道:“我说要你,你愿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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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凤致凝目瞧了他半晌,忽然洒然一笑,道:“行啊,我愿意。”

他一口应承,反将殷螭惊得愣了一愣,脱口便道:“又消遣我!”林凤致道:“我从来消遣过你么?”殷螭瞪着他道:“那你当真?你为什么?”林凤致微笑道:“我喜欢你啊,不是已经说过了么?还能有什么原因比这个更要紧。”

殷螭觉得若非他是说笑,便是自己在发昏,打死不能置信,说道:“好好的一品大员不做,来陪我这囚徒?你也未免当人是傻子了!”林凤致道:“我的官职,为什么不做?可是做官又同陪你不相碍——只要你想,我每日退朝后便可以过来,陪你尽兴便是。你一直要的,不过也就是这样,我心都给了,又岂能不委 身事你。”殷螭冷笑道:“可笑!你不是最要脸面?做着天子之师,还跑来我一个被废庶人这里献身承欢,你丢得起这人?”林凤致笑道:“我都能犯贱爱上你,区区名声,又能当得什么?再说,我这身体委实不济,说是大限三十,其实也不知道能不能撑上六年,活得一年是一年罢了……你最讲究及时行乐,那么将我余生尽可能奉送给你,却也算得两相欢喜。”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李濒湖曾经郑重告诫,如果房事过度,不出半年,必至大凶,同殷螭回北京前的那一个月里,夜夜床笫缠绵,自己便常有不支之感,料想此言不虚。然而人生多舛,世事每违,真心已掷,此情永殇,到底这有限的余生,当不起无穷的苦恼,索性尽皆奉送给这个永远不能懂得自己、却又着实注定彼此命中魔障的人,倒也罢了!

可是殷螭虽然不能懂得他,此时此刻,却又如何接受得了这一种相爱相处?愤然道:“什么两相欢喜?你是人上人,我为阶下囚,这般情势你来陪我,教我怎么欢喜,怎么愿意!”

林凤致望着他,长长叹息:“你如今——到底也懂得了,什么叫做‘意难平’!”

原来,这就是意难平!纵使深情挚爱,纵使山盟海誓,也抵不过这一种不平之意,耿耿难消。

做人可以不必定要尊严,但毫无尊严的活着,人生有何价值?相爱可以不必定求两人持平,但极度不平等时,又如何相处,又如何相知相恋,长命无绝衰?

耻辱,伤害,过犯……都是林凤致所谓的不清偿之前,便无法原谅,不能忘却的东西。纵使给予最热烈的情意,最渴求的爱欲,也不能将之泯灭无痕。

所以当林凤致带着哀悯的眼神望着殷螭时,殷螭满心都是一片恍然,却又一片混乱,喃喃的道:“小林,你早知道的……你便知道我定要拒绝,定不会接受——这样的情势便是屈辱,你再爱我我也不要!”

林凤致静静的道:“是,我知道——所以我真是爱你,却决不勉强你。”

殷螭忽然苦笑起来,道:“你知道——你又知道么?我当年才弄你上手的时候,厌憎你的坏脾气,多少次想过,什么时候玩腻了你,一定狠狠踢开,再也不要看你一眼……后来,后来喜欢上你,喜欢得发狂,我又想,我从前怎么会有那般傻念头,竟打算不要你呢?我本以为,就算你死活不答应跟我,我也定会死赖到底,决不放手的……”他连连短促的笑了几声,声音干涩之极,良久才道:“没想到今日,到底还是我不要你,我抛弃你!小林,你也太给我面子了。”

林凤致眼底一片悲哀,却又一片清朗,慢慢的道:“是,今日到底是你弃绝了我……我也依旧会如今日这般爱你,一生不变。”

殷螭喃喃的道:“以前……你下大理寺的时候,我曾经梦见过,你来同我诀别……”他忽然一拍桌子,厉声道:“原来我们真有诀别的一日!林凤致,我要你一生爱我不许变心,却一世再也不许来见我!我要你一个人想念我直到老死!你许诺下来,便滚罢!”

林凤致脸上居然漾出一丝微笑,那么哀伤却又那么坦然,轻声道:“好的,我许诺,一生爱你,一生念你,一生不再来见你。若违此誓……”他想了想,微微失笑,道:“我自己委实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所以也没誓可罚——但我这次不会毁诺的,你放心便是,我告辞……不,永诀了。”

他也不披上大氅,就那么一躬身默默的退了出去。殷螭身不由己跟出两步,只见他步下微有跄踉,却仍是走得从容之极,眼看那绿衣的人影在冰雪之中越行越远,殷螭霎时间心如刀割,知道他其实极重承诺,一旦真心许下,绝无更改,那么就真的再也不见他了?他也许只剩六年寿命,甚至也许就在这一两年内便会猝然死去,他的一生一世其实并不长久,那么就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折磨了!

殷螭一时间心意混乱,几次三番想冲着他背影大叫出来:“我说话向来可以不算数的,你也别当真,还是来罢!”可是毕竟男儿的自尊与骄傲梗在胸间,这一句软弱的话,无论如何叫不出口来,再痛再苦,也无法低头。

意难平,真个是意难平!

但是殷螭到底还是冲着林凤致背影叫了另外的话:“林凤致,我不会被你关一世,你给我好好活着,不许早死,等我将来找你算帐!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翻盘!”

林凤致已走到花园之中,闻言倒是回了头,满地积雪映得他湖绿长袍一片清清冷冷,他脸上却又漾开笑容,这不是适才那般哀伤决绝的惨笑,却是微微挑着眉,神态颇有几分意气飞扬。殷螭看见他眼中渐渐透出神采来,以前常教自己看得发呆的那种明艳灿烂之色,恍然又回来了。

林凤致只是简单回了一句话:“好,我恭侯——想翻盘先过我这一关!”

他臂间搭着风氅,衣袂袖角在寒风中微微扬起,轩眉一笑转身而去,单薄的身形在满园雪树琪花之间冉冉隐没,那粲然一笑却似刻到了殷螭眼前似的,良久也拂拭不去。

宛如初见,却是长诀。

(第二部就此完毕,撒花~~喜欢BE的铜子,可以到这里结束,当作一个BE的结局;喜欢HE的铜子,敬请等待第三部,势必狗血大虐之后终告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