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烧开的茶水从炉子上挪开,倒了些浓茶到搪瓷杯中,把杯子稍微烫洗过,然后重新再倒了一杯,让它尽快变凉,他只能先拿湿布尽量小心的处理她身上那些教人看了触目惊心的伤口,最后才以温热的茶水清洗。
虽然大部分的伤口都还算干净,但有些地方泥沙跑了进去,卡在擦伤里,他不得不狠心将它们清出来,这个步骤弄疼了她,让她一度呻 吟起来,不自觉瑟缩着。
她中途曾经痛醒过来,但神志不是很清楚。
“你……在做什么?”她拧着眉,表情痛苦的白着脸问。
“抱歉。”他告诉她:“我必须将它们清干净,茶水能消炎镇痛,多少能避免发炎感染。”
她蜷缩在地上,虚弱的重新闭上了眼,他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还是根本无力反抗,但她几乎没有再挣扎,只是偶尔肌肉还是因为疼痛而反射性的抽搐。
这女人看起来真的很狼狈,他知道她为什么会搞成这样,他看见她骑着机车冲过那坏掉的桥,看见她重重摔在石桥上,看见那辆车飞了出去掉到悬崖下。
她勇敢得吓人,当他看见那疯子朝她们跑去时,他也跟着冲了下来,却听见她要她的朋友快走,并且眼睁睁看着她逃避着那个疯子,冲入狂风暴雨肆虐的黑暗里。
他用最快的速度追出去,有好几分钟,他以为自己会来不及,以为自己会再度错失阻止那凶手杀人的机会,以为他最终只能看见她被开膛剖腹躺在落叶中的尸体。
但她聪明得知道不能跑在路上,她钻入森林里,变换这不同的方向跑,让他一度也失去了她的踪迹,直到闪电劈了下来。
他能比那家伙先看到她,真的只是运气好,他面对着正确的方向,那王八蛋不是,但那疯子比他还要靠近她,他不得已只能在那人转身前,迅速奔跑过去将她扑倒,那八成是造成她右背那一大片红肿的主因。
他小心的触碰检查她身体上的其他部位,幸运的是,在经过这一夜的折腾,除了几根断掉的指甲,她身上没有任何断掉的骨头,但这不表示她完全没事。
你还好吗?
当他这样问她时,他几乎在瞬间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她不可能还好,她摔下机车,被追杀又光着脚被拖着到处跑,还滚落山坡,她怎么可能还好。
很好。
她如此回答,即便已经快昏倒了还笑着如此回答。
他知道她一点都不好,想去她试图逞强的模样,他眼角微抽,轻轻的以温热的茶水冲去她脸上擦伤里的泥沙。
这些天,他忍不住一直注意这她,无法不去注意她。
起初,是因为她踩到了他的痛脚,后来是因为她看似软弱,实则坚强的个性。
就像之前在石桥上,如果她是她那位明星朋友,他可以理解她为何做出要朋友先走的决定,那位楚欣欣性格独立果敢,他认识楚欣欣那种性格的女人,勇气是她们天生的一部分,她们生来就是发光体,遇到压迫她们会习惯性的反抗回去,不会默默吞忍。
但湛可楠不是那种人,她是那种习惯会自动退到一旁的配角,若旁人要是欺压她,只要别太过分,她会选择息事宁人,抬抬手让事情过去,她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人种,而她也安于这样的现状。
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看过很多人到了紧要关头,都会显露出本性,不少人在重要时刻,遇见方才那状况,大部分的人都会哭着和朋友求救。
那并不可耻,那是人类的生产本能。
他原以为她也会如此,可她没有,她要她们快走,事实上她根本是命令她们快走。
然后她奋力挣扎求生,即便他拖着她在暴风雨中奔跑,她一句苦也没叫过,她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哭啼啼,也不曾抱怨自己没鞋,更没像无尾熊抱树一样死抓着他不放。
她只是安静的跟着他,直到她确定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允许自己昏倒。
一开始,他以为她只是个靠装神弄鬼讨生活的骗子’后来,她的说法让他改观,他知道她会和他解释,是为了她的朋友,他不是真的完全同意她的说法,但他欣赏她对朋友的忠心……而现在……
眼前的女人身上到处都是大块的擦伤与瘀血,就连这巴掌大的小脸上也是伤痕处处,可至少她还活着。
现在,他知道她并非在装神弄鬼,没人会特别请个连续杀人魔来追杀自己,好让骗局可以成立,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那些人都死了,死得很惨。
这一整天,他每次都慢了一步,如今她还能活着,完全是因为她聪明、勇敢,而且还有着惊人的意志力。
她从那杀人魔手中,保护了朋友,也保护了自己。
温暖的炉火,在不觉间将两人身上的水汽蒸散掉。
他反复以浓茶冲洗她的伤口,然后将她揽入怀中,把掌心按在她心口上,让她的头枕在他肩上,冰冷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以那老旧的毛毯抱住她和自己,背靠着壁炉旁被火温暖的石墙。
他把开山刀放在手边,面对着那唯一的出入口,知道这张侧倒的桌遮住了两人大部分的身体,进门的人会先看见那亮眼的炉火,才会看见这张桌子,而以桌子做屏障的他会比来人先看见对方,那会给他多一两秒时间反应。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有时候,这一两秒就是致命的关键。
怀里的女人偎靠着他瑟缩颤抖,但他知道还会颤抖是好事,那表示她的神经系统都还正常,他再次以掌心摩擦她的心口,她的体温依然有些低,气息也十分微弱,嘴唇更是白得吓人。
可她还活着,他能摸到她的心跳轻轻的在他掌心下跳着。
他会确保她活下去。
她被一记惊天响雷惊醒。
风雨仍在屋外呼啸,像愤怒的女巫,狂奔过天际,挥舞着扫把,指挥着风雨,袭击着胆敢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切。
狂风吹得教人心慌,暴雨冲刷捶打着屋瓦,她能听见那撼天动地的声音,闻到那浓重的水汽,风声、雨声包围着她,轰然的雷响有如天神之怒,一次次回荡在空气中,威吓着要将一切摧毁、破坏。
那些恐怖的声音如此可怕狂乱,世界像是要被毁灭似的。
她惊慌不已,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人尚在外头奔跑,闪躲逃避那追杀着她的恶魔,她感觉自己被抓住了,恐惧擭住了心头,她七手八脚的奋力挣扎着,想要挣脱,可那疯子从身后抱住了她,铁钳一般的大手,锁住了她的手脚。
“嘿,没事,别激动——”
身后的男人开口说话,声音沉稳而冷静,但她已经用手肘往后猛击他的腹部,男人闷哼一声,没有回手。
她猛然回头,看见那个不叫杰西的家伙,她喘着气,心跳飞快,惊惧满布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以为……”她吞咽着口水,抖颤着唇说:“我以为我还在逃命……”
“我知道。”他松开了手,改抓起旁边的搪瓷杯,将他再次重新煮过放凉的开水递给她:“喝点水,你放心,这么大的风雨,就算是疯子,也不会蠢到还在到处乱走。”
这一句,让她安心了点。
她抬起手接过那白色的被子,但颤抖的手却无法稳定的握住把手,她溅了一些水出来,他握住她的手,帮着她移动杯子,让她能够喝水。
她有些尴尬,却很感激,她不知道在暴风雨中奔跑被淋得像落汤鸡之后,她竟然还会想要喝水,但她真的很渴。
她喝了一整杯水,他又倒 了一杯给她,这次他直接把杯子送到她嘴边,她像沙漠中的旅人般贪婪的喝着水,直到第二杯喝完才觉得好一点。
当又一记响雷震动世界,她整个人一颤,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但他已经放下杯子,将她拥入怀中。
她顺从的靠在他身上,将脑袋枕在他肩头,没有多加挣扎,她太累又太冷,全身止不住的颤抖着,而他身上散发着诱人的体温,她要是为了面子问题拒绝他就太蠢了。
只是,虽然这样告诉自己,她依然无法完全放松下来,全身不自觉发僵。
他将一块老旧的毯子重新围在她身上,拢住两人散发的体温,大手不断上下来回摩擦着她的手臂。
他怀抱着她的动作十分熟练,而且迅速将她挪移到让她很舒服的位置,她才他已经这样抱着她好一阵子了。
然后他温热的掌心来到她的锁骨,她累得无法反应,当他开始摩擦她的心口时,她虽觉尴尬,却也有种莫名的心安袭来。
他的触碰,不带一丝,只有不言而喻的关心。
半合的眼,无端微湿,她小心的维持着呼吸,恍惚中只看见火光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屋墙上,他与她完全贴在一起,被毛毯包围。
他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不是之前他擦在身上的古龙水或威士忌,是汗水与泥土和雨水及森林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是因为……他和她一起跑过暴风雨吧……
她脑袋昏沉的想着,隔着眼中颤颤的泪光,隐约看见某种布料被挂在一旁的椅子上,她过长的黑发也被解开了,被他披散开来,和那湿透的轻薄布料在一起。
落雷忽然又响起,这回好近,更近了,她反射性的又一颤,他收拢了双臂,抚压着她的心口。
“没事。”他哑声安慰着她,“别怕。”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听起来像是有人用一个巨大的脸盘,将整盘水从黑夜中往下倒一般。
可是那狂暴的风雨中,她能听见一种徐缓的碰撞声,稳到而规律,就在耳边轻响,刹那间,她忽然领悟。
那是心跳声,他的心跳。
而这,是所有疯狂吵杂恐怖的噪音中,唯一稳定的声音。
不觉间,她放松了下来,完全往后依靠着他强壮温暖的身体,她倦累得闭上眼,眼眶里蓄积的泪水因此滑下脸颊,但奇怪的是她已经不像之前那样惊慌,不再那样恐惧害怕。
他抹去她颊上的泪,让她知道他低头注意着她。
“抱歉……我不是故意……”她不想哭的,但她无法控制。
“没关系。”他淡淡的说:“这很正常。”
这句体谅的话,让她心中微暖,几乎要扯出一抹笑,他的怀抱如此温暖,心跳那般沉稳,她听见自己沙哑开口低语。
“如果我们要这样窝在一起,我不要叫你杰西。”
所以,她毕竟还是发现了他脱了她的衣服。
男人扯着嘴角,无声轻笑,有那么一秒,他还以为她依然神志不清,但显然她已经稍微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可楠喟叹了口气,依然合着眼,悄声道:“真的那个,你家人会叫你的那个名字。”
他轻抚着她的心口,感觉着她由急逐渐变缓的心跳,半晌,才缓缓开口吐出一个名字。
“肯恩。”
她听见他那磁性沙哑的声音,在狂风暴雨中于她耳畔低回轻响。
“屠肯恩。”
她再次睡着了。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听到他的回答。
那或许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呼吸、体温与心跳都已经回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