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周围一片漆黑。五、六岁大的孩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就像一条破烂的棉被。直到门口传来轻微的推门声,光才穿过那一线门缝照了进来。
他下意识地缩得更紧一点,等待着随时会落下的拳头。门又合上了,那一线光瞬间消失,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最后停下来时,已经近在跟前了。
「昭。」落在头上的不是拳头,而是一只不大的手掌,抚上他头顶时动作有点笨拙,却很轻柔,叫他的声音带着稚气,还有一丝怯意。
他把自己团得紧紧的,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昭。」那个声音又叫了一次,见他还是一动不动,便提高了声量,非要吸引他的注意似的,「我带了吃的来,要是被发现了,可就没得吃了。」
然后就好像真的闻到了香味。热馒头、肉包,或者是更好一点的、他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有什么在跟前晃了晃,香气就更浓了。
「不要吗?不要我可要走了哦!」
似真似假的威胁终于让他忍不住抬起了头,就看到了一张精致的脸,他不懂得用很优美的辞藻去形容,脑海里也就只能不断重复「很好看」三个字。
他记得这个人。记得他常常在自己挨打的时候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记得那些欺负自己的人都很喜欢他;记得有人说过,这个人,是他的哥哥。
「真的不要?亏我还辛苦从厨房里偷出来呢,你不要我就丢掉了。」哥哥站起来,像是真的要走了。
他吓得一把拉住了那件雪白的衣服,等哥哥回过头来,才想起自己的手很脏。他慌忙缩回了手,又不甘心地看着哥哥手里的东西,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单音:「啊。」
哥哥就连忙蹲了下来,把手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给,是晚饭剩下的肉饼。」
后面哥哥再说了些什么他也听不清了,把肉饼夺了过来,死死地攥在手里,怕被抢回去。
哥哥却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来,耐心地等他放下警惕。「昭,我可以抱抱你吗?」
他有点不懂了,只能睁着眼茫然地看着哥哥。黑暗里哥哥好像笑了,小心翼翼地伸过手来抱住了他。温暖、珍重,一下子就包住了他的整个世界。
「啊,啊。」他急着想表达些什么,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单调的声音,让他揪着哥哥的衣袖忍不住烦躁了起来。
「昭,慢慢说,我听着。」
「唔……我……」他努力地张嘴,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我,没有。」
哥哥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嗯,没有。」
「没有……没,我,说谎……」
「昭没有说谎,我信。」
从梦中惊醒,猛地睁大了眼,莫昭抓着被子喘息着,半晌才逐渐平静下来。
说什么相信呢?真是可笑。垂着眼,他坐了一阵子,才慢慢地转头看向身旁。前一夜抱着他叫别人名字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莫昭怔怔地看着那空着的半边床,最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公子醒了?」门外传来问话。
莫昭安静下来,没有响应,只是爬起来,动作僵硬地将散落在地的衣服一一披上。
过了一会儿,有人悄悄地推开了门,看到他醒着,便慌了起来:「公子……」
莫昭干脆地打断了那人的话:「颜慕霄呢?」
「谷主到后山去了,他吩咐下,如果公子醒了,就……」
「我回清鸢阁。」莫昭还是没让他说完,只丢下一句话,没看那人一眼就往外走。
身后的那鄙薄和厌恶彷佛与他毫不相干。
只是很快便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又让他觉得厌倦。
不过是个代替品,何必死死看着守着?
是的,自己也不过是个代替品。百花谷千机门门主颜慕霄的,精致的代替品。
金陵城中,初见时那人脸上的笃定,就足以让他失了神。
被人捉住当作小偷,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挨一顿打,关几天也就过去了。可是那个人挡在了跟前,笃定地说「我相信他」。
也许那时起,「颜慕霄」这三个字就注定要刻在他心上吧。
之后病中温柔呵护,哪怕他故意刁难,也一直默默包容,让他终于忍不住想,这个人说不定是真心的。
有悖伦常他不管,旁人侧目他也不在乎,这个人要,他就给。
因为,只有这个人相信。
从金陵到百花谷,一路千里,深情如海,让他禁不住地沉溺,却原来都是假的。
藤清淮。
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不知所在的人,就是一切的源头。
自己不过是代替品。
暗自庆幸还留着一丝清明,未曾陷得太深,却已经舍不得放手。
惦念着那一路上的深情,总不相信全是假的,一直留到如今,再说不爱……不过自欺欺人。
「没意思……」轻叹一声,一边走入自己房间,伺候的两个丫头已经备好了热水等在边上,莫昭只当没看见,随手就要掩上门。
「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菱花追上一步堵住门,先开了口,语气里还带着半分惯有的鄙薄。
莫昭马上放下了手,只当听不见。
「请公子沐浴更衣。」菱花又上前一步,伸手一扯,莫昭身上本就有点松散的衣服顿时被撕下一块衣袖,露出了臂上那星星点点的□□痕迹。
莫昭脸色一白,正要发作,菱花却已经低了眼没再说话,只是轻柔地扶着他往梳洗的隔间里走去。
怔怔地任她扶着,走出几步才慌忙把人推开了,莫昭冷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菱花也没坚持,他快要走入隔间了,才听到银杏在一旁说:「梳洗后,公子还是先吃一点粥再休息吧。」
莫昭脚步一滞,便快步入了隔间,什么都没有说。
两丫头在外面对看一眼,菱花耸了耸肩,银杏一笑,提声道:「那么,奴婢先行告退了。」
莫昭把衣服缓缓脱下,听到开门的声音,才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外面两丫头那分明的笑声又让他脸上一红。
门轻巧关上,菱花在最后嬉笑着丢下一句话:「对了,公子好好休息吧,今天藤家小姐来了,谷主肯定会陪着,不会到这儿来了。」
莫昭本已闭了眼半沉入水中,听了这话,又一个激灵张开眼。
藤家小姐……是藤清淮的「藤」吗?
藤清淮三字便是他心上的刺,自听说的那一日起就在他心里反复折腾,总想着这个与自己相像的人,是如何的身分、如何的性情、遭了什么样的事,让那个人惦念至今,疯狂至此。
也不知想了多久,水有些发凉了,门窗缝间渗进来几缕清风,吹得人发颤,莫昭这才回过神来,胡乱清洗过身体,换上备在一旁的素色衣衫,匆匆地出了门。
到了无香苑,颜慕霄不在,倒是看门的小童认出他来,恭恭敬敬地问他有什么事。
莫昭只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说话,站了半晌便转身走开,远远还听到那小童嚷着「气死我了」,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笑什么呢?小替身。」一个声音从头上传来,莫昭一惊,连退了两步,抬头才看到回廊的横梁上一人白衣如雪,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皱了皱眉,不想理会那人,回身就要走。
「喂喂,站住。」那人在后面叫,声音慵懒。
莫昭只当听不见,脚步越快,不料刚走出几步,脚上就被什么一绊,差点整个人往前栽倒。
「就说了叫你站住吧。我刚系了雪蛛线,你这么乱跑,摔着了不要紧,可怜我又得重新再系了。」那人走到他身后,笑得很是灿烂。
「祺御,你究竟想干什么?」莫昭瞪着那人,脸上不再是一贯维持的冷淡,眼中是几分狼狈。
被唤作祺御的青年笑瞇了眼:「哎哟,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
「初见被你倒吊了半天,再见是棉里针,现在是雪蛛线,若我还不记得,我就……」莫昭咬了牙,没再说下去。
祺御几乎凑到鼻尖上看他:「还是这样比较好看,平时装着个冷冰冰的模样,真叫人看着无趣。」
莫昭冷冷地扫了祺御一眼,不吭声。
「小替身,我是为你好,离开这里,天下那么大,哪里不能待呢?何苦耽搁在小慕身上呢。」
初见也是相似的话,那时还不知道藤清淮,以为颜慕霄心上的人便是自己,只对他的话嗤之以鼻,现在再听,却已是隔世,却无法反驳了。
禁不住又觉得可笑,莫昭垂眼笑开,眼中却是一片冷漠:「那是我的事,与你何干?人人都知道颜慕霄钟情于我,凭你一个,能做些什么?」
「你又自欺欺人。百花谷上下,哪个不知道小慕爱的是谁?」祺御摇头,「你现在要去哪里?」
「与你何干?」莫昭还是那一句,迈开脚步,干脆不管他。
走出两步,却突然感觉有什么一晃而过,莫昭下意识要躲,就听到一阵爆鸣响起,等站稳了脚,祺御已经站在他跟前,几步之外,烟雾弥漫。
「陪我到后山走走吧。」祺御笑咪咪地说。
「不去。」莫昭一口拒绝,却被祺御箝住了手臂,他挣扎了一下,无法动弹,只好强作镇定,「放手。」
祺御只当作没听见:「后山风光好,这种天气去,正合适。」
莫昭蹙着眉,猛踢一脚,祺御笑嘻嘻地躲了过去,却不料莫昭眼神一沉,另一只脚已经踢上了他的手腕,祺御「啊」的一声,松开了手,莫昭飞快地往后窜了去。
「哟,你还真的会武功?」祺御一边啧啧道,一边挪了挪脚步,看似慢条斯理,莫昭却觉眼前一花,祺御已经越过了自己挡在前面了。
莫昭咬了咬牙,转身就往另一边狂奔,最后扑进一丛灌木中,发现祺御居然没有追上来,他才暗松了口气。
然而一声喝问从外头传来,莫昭全身一颤,定在那儿再不动了。
「出来。」那声音又重复,并没多少怒气,甚至还有一丝温和,却带着让人不能忽视的威严。
莫昭默不吭声地僵在那儿,又过了一阵子,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声劝道:「怕只是风吹,回去吧。」
「嗯。」之前的声音犹豫了一下,终于低声应了。
就在莫昭暗暗松了口气时,却又听到一声轻响,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缠住脚踝拖了出去,直直地摔在地上。
被地面蹭伤的地方慢慢散去炽热,他才狼狈地撑起身来,就看到一名玄衣男子站在跟前,脸色不善地看着自己,手上还缠着极细的丝线,一直延伸到自己脚上。
面容如玉,眉眼间始终蕴着一抹轻愁,这百花谷中,除了颜慕霄,还会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了一声,两人都是一动,莫昭正要开口,颜慕霄却已经转过了身去,挡在了他与问话人之间。
「没事,只是谷里新进的下人,走错地方碰上了我们,吓得躲起来了。」温声回应,颜慕霄带过那少妇走出几步,「我们回去吧,别让不懂事的人坏了心情。」
听到这里,莫昭再忍耐不住了,硬撑着爬起来,低哼了一声。
那少妇下意识地回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叫了出来:「清淮!」
莫昭漠然地看她。精致的眉目、脸色苍白、唇上微颤,看不出与自己有一分的相似,无法想象她会有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亲人。
一个声音惊醒了两人,莫昭的目光飞快地抬起,便看到颜慕霄皱着眉,眼中已经是很深的不悦了。莫昭直视着他,微扬起下巴,眼里带着挑衅。
「慕霄……」少妇轻唤了一声,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
颜慕霄则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一边扬声道:「来人,把公子请回去。」
「颜慕霄。」莫昭死死地盯着颜慕霄,语气中无悲无喜。
两个小厮听到叫唤跑过来,架住莫昭,见这景况一时不敢走,只等颜慕霄吩咐。
颜慕霄沉吟了一下,走到他跟前,低声道:「听话。」
莫昭哼笑一声,甩开小厮的手,头也不回地往来时路走。
远远还听到颜慕霄宽慰那少妇,语调低柔,便如来时路上的细语温存,让他禁不住有点恍惚。直到听不到了,才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茫然回头。祺御就站在荷塘对面看着自己,面容模糊,眼中那悲天悯人的哀伤,却分明得讽刺。
只愣了一下,莫昭勾起一抹浅笑,再不看祺御一眼。
他强撑着回到住处,越发地觉得心力耗尽,靠着门边坐下来,意识就一点点地散去,身上忽冷忽热的叫人难受。
「公子?」不知过了多久,靠着的门似乎被人推了一下,外面传来银杏的声音。
「什么事?」莫昭睁眼。
「公子,藤家小姐求见。」
莫昭愣了一下,清醒几分,道:「告诉她,我不是藤清淮。」
「藤月妩要见的是莫昭公子,不知公子可愿一见?」回应的不是银杏,而是一个轻柔的女声,分明就是今日颜慕霄陪着的少妇。
莫昭沉默了一阵子,终于扶着门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才拉开门。
银杏早已退下,门外果然是那少妇,见莫昭开门,她笑了笑,眼中早没有了之前的惊惶:「可以到院子去吗?」
莫昭没作声,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藤月妩愣了愣才跟上,眼中不觉染上了一抹浅淡的笑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中凉亭,见藤月妩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莫昭犹豫了一下:「夫人……」
藤月妩笑了,解释道:「我心上人早年病逝,家中总想将我另配,时日久了,就干脆自己梳了发髻,省得烦心。」
莫昭眼中粼粼,开口却带着几分不屑:「藤小姐倒是痴情人。」
藤月妩也不在乎,只笑着看他。
莫昭有点不自在了,皱眉冷道:「藤小姐究竟有何贵干?」
「初见太狼狈,什么话都顾不上说,所以想再来见见你。」
莫昭哼了一声:「有何好看?一张皮囊,里面装的不是藤清淮。」
藤月妩噗哧一声笑出来,见莫昭目光冰寒,才道:「真像个孩子,这性子倒跟清淮不像。」
「谁要像他了?」莫昭想也不想便吼了回去,话出口才反应过来,有点难堪地看着藤月妩,抿了唇。
藤月妩摇头:「那你为什么留下?」
「谁说我要留下?」莫昭生硬地反驳。
「那为什么不走?」
莫昭咬牙:「颜慕霄找人守着,我怎么走?兴头上来浓情蜜意,翻脸比翻书还快,那疯子!」
藤月妩看着他的模样,眼中笑意渐渐淡去:「他本待人谦和……如今……」
「为藤清淮入魔吧。」莫昭冷笑着替她接下去。
「清淮是家弟。」
莫昭微怔,没再说话。
「洛阳翰南王府,擅剑;百花谷千机门,擅机关。藤颜两家累为世交,清淮和慕霄又年纪相仿,自小感情亲厚,后来闹出了断袖之事,颜家伯父伯母都已过世,慕霄的师叔不管事,倒没什么波澜;只是我藤家,虽涉江湖,到底还是王族,父亲铁了心要拆散他们,到最后甚至不惜聘请杀手暗杀慕霄……」
说到这里,藤月妩停了下来,眼中已有了泪光。
莫昭看着她,一时有些无措了。
沉默很久,藤月妩才勉强振作,说了下去:「谁都没想过最后会是清淮去替慕霄挨了那一剑。」
莫昭一震,抬眼看藤月妩,藤月妩脸上平静,却泪落如线:「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在自己怀里断气,换作了谁……怕都承受不了吧。我家中虽然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藤月妩的声音渐小,显得有些空洞,「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应了他们,总比落得两败俱伤,要来得好……」
莫昭听着她说到最后便低低地啜泣起来,心下乱成一片。从小到大,不曾见过有女子在面前落泪,这时藤月妩哭得柔肠寸断,他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踟蹰了半晌,他才忍不住挪了步,伸出指头有点笨拙地拭了拭藤月妩的泪,却把藤月妩的妆容擦化了一分,顿时似被灼痛了般收回手,不知所措地僵在了那儿。
看到他的反应,藤月妩不禁失笑,眼中还含着泪,眼中的悲痛已渐褪去了。
见她笑了,莫昭才略略安心,又板起一张脸,别开眼去不看她。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藤月妩摇头轻笑。
莫昭脸上一白,冷声冷气地道:「妳疯了吗?」
「不好意思了?」藤月妩笑得更厉害。
「藤小姐是把莫昭当成了弟弟吗?这样的玩笑,莫昭不喜,失陪了。」见藤月妩如此,莫昭脸色越发地难看了,转身挥手就要走。
「你……啊!」藤月妩才知道玩笑说得过分了,开口正要叫他,却看到莫昭像失了魂魄般直直地向前扑倒,吓得她低叫了出声。
愣了半晌,见莫昭倒在地上再没一动,藤月妩慌忙跑了过去,勉强将人拉起来,才发现人已经晕厥过去了,脸色苍白的不留一点血色,两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下意识地伸手抚他的额,果然有点烫手了。
「来人,叫大夫来!」
「哥……个……哥……呵呵……」
「喜欢!」他想了想,又咯咯地笑起来,「哥哥!」
「哥哥哥哥……」一迭声地叫着,好像叫出来了就是自己的了。
「真是个孩子。」哥哥叹气,抚着自己头发的手却很温柔。「以后,有旁的人相信你了,你还喜欢哥哥吗?」
「喜欢!」那时候根本没有去奢望还有别人。
「以后你会爱上别人,她会相信你,对你好,你就不喜欢哥哥了。」
……
「你让我还怎么信你?」
哥,你没有等到我说不喜欢,却先跟我说了不相信。
颜慕霄说:我相信他。
然后就……爱上了。
从几乎把人淹没的回忆中逐渐清醒,莫昭还没睁开眼,就听到耳边传来阵阵争吵,似乎是藤月妩的声音,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身上酸痛无力,他动了动,更觉得难受,便只能放弃。
耳边的争吵更清晰了些,能听清藤月妩在闹些什么了。
「你是真对他有情,忘了清淮,谁都不会怪你薄情,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我们都不愿意看着你走不出来。可是……现在分明是你不在意,既然不在意,你又何必留他?」
「我才是百花谷的主人。」响应藤月妩的是颜慕霄极淡的声音。
藤月妩似是被哽了一下,半晌才软下声来,语气中多了一分不忍:「慕霄……你留下莫昭,是不是因为……还记着清淮?」
莫昭身体一僵,颜慕霄却始终沉默,屋子里一片死寂,直到莫昭觉得自己的意识都要耗尽了,才听到颜慕霄淡淡地开口:「妳何必明知故问。」
何必明知故问。
莫昭躺在床上,直到藤月妩愤然出门,他脸上始终没兴起一丝波澜。
不是不难受,只是也并没有想象的难熬,这样的失望他一直在尝,日子久了自然就麻木了。
既然不是放不了手,那就还是离开吧。
颜慕霄的气息始终离得很远,到最后都没有走过来看自己一眼,就走了出去。
莫昭也再没一动,彷佛又沉沉睡去了。
一直到傍晚,银杏端着清粥药汤走进房间,他才猛地睁开眼。
「公子醒了吗?先喝点粥,再把药吃了吧。」
莫昭点点头,接过了清粥,顿了顿,问:「妳……知道一个叫祺御的人吗?」
银杏愣了一下:「祺少爷?」
莫昭微微皱了眉:「他是什么人?」
「祺少爷是谷主的师叔。」
莫昭彻底愣住了,虽然看祺御无所事事的模样也能猜到他身分不低,可是那个人……居然会是百花谷中辈分最高的人,实在让他很意外,只是银杏脸上的敬意分明不假,他也只能暗暗记下,不再说话。
他不说话,银杏倒是开了口:「公子见过祺少爷吗?」
莫昭听出银杏语气里的半分羡慕,不觉有点奇怪:「怎么?」
银杏也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公子不知道,祺少爷平日极少在谷中走动,要见上一面很难。」
想起祺御的恶作剧,莫昭又蹙了眉,轻道:「这样的人有什么好见的?」
银杏没听出他话里的厌恶,只一个劲儿地说下去:「祺少爷温和静雅、学识渊博、待人宽厚,若能跟他见上一面,交谈片刻,也能获益不浅吧。」
莫昭捧着碗的手微颤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听银杏的话,跟自己所认识的祺御,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同一个人。
「公子能碰见祺少爷,也是一种缘分吧。」银杏笑着道,一边将他手里的空碗接了,把药换过去。
莫昭只哼了一声,匆匆把药喝下,便不再理会她。
银杏多少知道他的性子,也识趣地没再说下去,只在走出门口时,才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祺少爷就住在南边的蘅宣苑,如果公子要找他的话,可以去那里。」说罢,也不等莫昭回应,便快步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莫昭愣了一下,才想起要否认,银杏早就走远了,他只能作罢。
「小替身,要找我吗?」
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莫昭一惊,猛地回过头去,就看到祺御干净利落地跳了进来,坐在自己床边,翘了二郎脚,笑得很惹人嫌。
莫昭皱了眉一脸嫌恶地看着他,冷哼一声:「『温和静雅』?」
「过奖。」祺御笑着挑眉。
「『待人宽厚』?」
莫昭瞪了他一眼,懒得再说了。
祺御笑嘻嘻地凑到他脸前:「小替身,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谁要求你了!」莫昭低吼了一句。
祺御啧啧摇头:「是吗,那我走了。」
莫昭一怔,身体微微绷直,迟疑了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喂……」
「我有事求你。」生硬地说完一句话,莫昭脸都绿了。
祺御笑出声来:「说吧。」
祺御愣了一下,敛去笑容:「什么?」
莫昭自嘲一笑:「你不是劝我离开吗?我想通了,想走了。」
「好,我放你走。」祺御沉默了很久,才站起来,轻拍了拍他的头,「离开了这里,便把事情都忘了吧。」
「我从不记往事。」莫昭哼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淡淡的灰心。
祺御怔了一下,见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不禁皱眉:「你正病着,还是多待几日,等病好了再……」
「没关系,我撑得住。」莫昭打断了他的话,把衣服一一穿好,抬眼看他,「怎么走?」
祺御看了他很久,才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南边,我的院子后有一条山道。」
祺御只把他带到山道口,莫昭也不在乎,见祺御回到院子中点了灯,便再不停留,转身走入了那狭小的山道。晚风寒凉,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脸上却始终冷漠。
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的草丛传来一阵轻响,莫昭停下脚步,便觉眼前一花。
「谁?」低喝一声,他下意识往后闪去,明晃晃的刀贴着脸削过,刀上寒气逼人,他还没站稳,又是一刀劈来。
莫昭咬着牙反手一格,匡啷一声,刀被格开,一柄匕首掉在了地上,他的人也往后退了几步。以自己蹩脚的功夫,跟眼前人比起来,根本不堪一击。意识到这一点,莫昭又几个起落往后跃起,一边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那人根本不答,只是挥刀向他,莫昭拼尽全力地往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刀从他手臂边上划过,留下一道长且深的血痕。
知道再问也徒劳,莫昭往左虚晃了一下,趁那人往左边挡,便连退几步提气就跑。
他的轻功与一般人不同,看似左右飘忽,转眼却已走得极远,一时间那人倒也没能追上,只有莫昭自己心里叫苦。
毕竟还在病中,体力不比平时,刚才又挨了一刀,时间一长,血流得多了,人也开始有点迷糊,就算仗着轻功诡秘逃开,使尽全力也不过拉了十来步的差距,如此下去,怕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早知如此,还真该听祺御的话。忍不住想到这儿,莫昭居然笑了出来,眼前的景象模糊了,身上的疼痛和疲惫也渐渐感觉不到了。
逃不了……会死吧?一个念头闪过,莫昭清醒了半分,脚上却慢了下来,突然开口:「你是要杀我吧?」
那人没有理会他,见他慢下来,挥刀便向他劈去。
到底有一点距离,刀去得慢了,莫昭低头避开,笑道:「如果是,就别砍错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迎了上去,那人反应不及,刀已经挥出,却看到莫昭闭眼微笑,不躲不闪,好像就是要撞到刀口上。
反正注定逃不过,又何必硬撑下去,受那百样的苦?
刀锋冰凉,触及身体时那寒气便已入骨,莫昭闭着眼,却听到一声轻响,身上刀尖一颤,划过半寸伤痕,匡啷落地。
他脚上一软,直摔了下去,被人紧紧地揽入了怀中。
抱着他的人搂得很紧,让他有一种错觉,自己就是那个人心头最珍贵之物。
莫昭不禁低声笑了出来:「颜慕霄,你又把我当成藤清淮了。」
「闭嘴!」颜慕霄喝了一声,一手依旧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扬起,黑暗中只听到飕飕几声,那人惨叫扑倒,前后不过片刻。
感觉到身体被人凌空抱起,莫昭睁开眼,颜慕霄近在咫尺的脸上满是惊惶。不禁觉得可笑:「我又不是藤清淮,你害怕什么?不过是个代替品,我死了你另找一个就是了。」
「闭嘴!」颜慕霄还是同样的话,语气中的咬牙切齿更是明显,抱着莫昭的手也是一紧,触着了莫昭的伤口,让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颜慕霄脸色铁青,手上却微微松开了,声音也软了下来:「刚才为什么不继续逃?居然跑回去送死?」
「活腻了。」莫昭呵呵笑着,意识有些模糊了。
「就是死也不放过你。」
颜慕霄的低语让莫昭颤了一下清醒过来,却见他眼中空然,心不在焉,那句话也不知是在对谁说的。
莫昭闭上眼缓缓靠在他怀里,轻道:「『如果能活下去,怎么能死』……是这么说吧?」
你是这么说过吧,哥哥?我还记得。
意识越发地模糊了,莫昭只感觉到颜慕霄把自己一路抱回了无香苑。
亲自给莫昭上了药,颜慕霄更干脆地将人抱进了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被抛在被褥上,那冲击让莫昭觉得天翻地覆,好半晌缓了过来,张眼便看到颜慕霄俯身压了下来。
身体几乎是下意识一僵,莫昭很快又闭上了眼,慢慢地放松着身体,等待着将要来临的□□。颜慕霄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再没有一动,力度之大,彷佛要把他嵌进自己体内一般。
直到桌上蜡烛燃尽,焰火猛晃了几下,噗的一声灭了,留下一屋凄清的黑暗。
莫昭张开眼,只能看到颜慕霄模糊的侧面,鬓发低垂,掩尽凄凉。「颜慕霄……你在害怕吗?」眼前人身上的颤抖越渐厉害,开始只当是错觉,现在已经无法忽视了。
颜慕霄没有回答他,只是抱得更紧一点,好像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我不是藤清淮,颜慕霄,我不是,我是昭……昭……」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颜慕霄突然动了一下,没等莫昭反应过来,便已微微偏头,堵上了他翕动的唇。
一吻温柔到极致,却又极霸道,把他的话生生堵在了唇边,再也发不出一声。
莫昭僵了一下,便软下身来,被动地响应着他。
吻中有微涩的东西慢慢渗入,一直苦到心里头,压得人几欲窒息。
「颜慕霄……」微喘着叫了一声,莫昭可以感觉到颜慕霄动了一下,他合眼低喃,「我不甘心……颜慕霄,我不甘心!」
颜慕霄没有响应他,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一些,再紧一些。
温暖自拥抱间传来,莫昭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在这个人眼里,从来只有藤清淮,他抱着的、想着的、宠着的,不是自己,是藤清淮,那个死了三年,却始终阴魂不散的人。
夜色渐深,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谁都没再一动,就着那样的姿势,莫昭坚持了一阵子,终于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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