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酒碗,涩然一笑:“是……也不是。”
安童闻言一怔,望了望那个得胜的小骑手,又转头看我,会意一笑,也不再说话,竟毫不客气地从我手里取过酒碗,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仰头一饮而尽。
“我就当你是敬我的了,”他抹了抹嘴角,笑问,“别速真呢?”
我向那边努努嘴:“看第一名去了!”
安童把马匹交由旁边侍从,拍拍我的肩:“咱们也去给月赤察儿道声喜罢!”
原来那个第一名竟是月赤察儿。他是“四杰”之一博尔忽的后代,也是家世煊赫。他得了第一名我倒无所谓,只是安童竟如此不把胜负放在心上,还有心给他人道喜,我就觉得十分怪异。
沉默着走了几步,我忍不住抬头问道:“哥哥,你为何不用月赤察儿那个姿势催马,以你的骑术,得个头名不在话下啊!”
安童却不以为意,边走边说:“第四名也不错,也不见得非得争头名吧。”
我无奈地跺跺脚,也懒得和他计较,只是纳闷: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活力四射,争强好胜的年龄。他为何总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个青春少年。
想想别速真该失望了,我不由得对安童生出几分怨念。
我在这里腹诽着,他那边似乎一点也没觉察到,一路上跟诸人打着招呼。他认识的人还真不少,也有关系好的,捶捶他的肩膀安慰着:“别在意,那小子赢了是一时侥幸。”
大家围观冠军的兴头弱了些,见我过来,纷纷行礼让路,也有心思灵巧的,以为我要给月赤察儿敬酒,早把酒碗准备好递上前。我也只好接了过来。
忽必烈竟也在这里,见我过来,笑呵呵地拉过我说:“月赤察儿得了头名,让我的小公主也羡慕得紧啊!”又拍拍我的背,“去给我们的小巴图鲁敬一杯罢。”
“月赤察儿谢过大汗、公主!”小伙子以手附胸,恭敬地俯身行礼。
待他起身站好,我才看清他的模样:他的年纪与安童相仿,面容显得更稚嫩一些,黝黑肤色,浓眉大眼的,五官也生的端正整齐。眼里有火,脸上有光,浑身透着少年的青春活力。
他脖子上已经围了五六条哈达,我用眼睛向周边一扫,却是有一群小姑娘远远地看着他,眼神热辣而专注。啧啧,这小子年龄不大,却已赢得一大片芳心了。
我上前一步,郑重地把酒碗递与他:“这一碗酒,敬给今天的赛马英雄,我们的巴图鲁——月赤察儿!哥哥请喝光这碗酒吧!”
月赤察儿听了这话,眼神更加明亮,像是有簇簇火焰在燃烧,骄傲自豪的神色藏也藏不住,我看着他这般模样,心里也忍不住赞叹了几声。
他谢过我,双手接过酒碗,单膝跪地,一饮而尽,而后站起身来,豪气地拿着空酒碗向周围晃了晃。围观的众人又爆发出阵阵喝彩声:“月赤察儿,好样的!”连安童都拍着手,微笑示意。
忽必烈捶捶他的肩膀,笑道:“赛马你得了头名,午后的射箭比试更要出彩才是啊!”月赤察儿脸上一红,不免又谢了一回恩。
我敬过酒就悄悄退下,眼睛一扫,却看别速真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怔怔的望着场中,手里还捧着个酒碗,里面乳白的马奶酒一晃一晃的,还满满的。
我忙跑过去把她拉过来,安童见她还捧着酒碗,微微一笑:“这碗酒不敬头名勇士,难道是给哥哥留着的?”
哪知别速真眼睛一红,憋着嘴委屈地埋怨道:“哥哥明明可以得第一名的,为何不用那个姿势催马?”
嗳呀,这小孩子倒是更较真,许是看着大家都围着月赤察儿贺喜,心里有点失落了吧。
安童把酒喝了,哄了妹妹一阵儿,小姑娘才把眼泪收了回去。
不多时,便有侍从安排酒宴,已近中午了,众人要先饱餐一顿,好有精力继续下午的射箭比赛。
真金也过来找到安童,兄弟俩走在一旁悄悄地说着话,我和别速真尾随其后偷偷听内容。
两人并肩走着,好一对秀颀挺拔的少年,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由衷的赞叹:还真是赏心悦目啊。
果然是真金更懂他,低低开口,道破他的心思:“用那种姿势催马,即便赢了,也不见得有多光彩。我知道你只是不肯……”
安童轻轻一笑:“月赤察儿心高气盛,若是挫了他的锐气,伤了和气,便不美了……要不,即便不像他那般催马,我也未必……”话没说完,语气里却是满满的自信。我和别速真同时惊在原地,互相望着愣了半晌,同时恍悟过来:莫非安童是故意的?
而后,快走几步追上他们,继续偷听悄悄话。
真金笑着捶了他一把,语气颇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你心思最是周全,倒是遂了我父汗的意了……”
安童停住脚,笑意收敛起来:“月赤察儿幼年丧父,大汗怜惜他,也有意重用他,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再者,以后入了怯薛,都是同僚,非得争个一二,反倒伤感情。”
“所以你就屈居第四,连第二、第三名也一并送人情了?”真金笑着审视自己的小表弟。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哥哥啊。”安童偏过头一笑,不期然看见我俩,立刻收回笑意:“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我身上沸腾奔涌的腐女血液霎时凝固,咬咬牙,无赖地回嘴:“你们又没说不许我们跟着?”
别速真也委屈道:“哥哥明明能赢,为何非要让着月赤察儿?”
安童不由得皱了皱眉,敷衍了一句:“你还小,不懂呢。”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你年龄多大似的!又不禁插嘴:“不是别速真不懂事,而是你太懂事了!哥哥你这样用心,难道不累吗?
安童脸色蓦地一白,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眼里的神色浮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金见状,忙岔开话题:“好了,别多说了!咱们快走罢。一会儿大宴快开始了!”
*
午宴过后,侍从清场。接下来就是射箭比赛。怯薛担任大汗的防卫工作,轻骑和射箭是最重要的两门技艺。这次比赛忽必烈也出手阔绰,豢养多时飞禽都被带至场中,只等一会用来考校各人的箭术。
比赛难度还是相当大,没有固定靶项目,直接考察马上控弦的本事。侍从们已圈起围场,让选手们一个个入场。
五六只飞禽一并被放开,呼啦啦地飞上天去,待飞到一定距离,才允许选手去射杀。安童骑着马轻身入场,挽着一张复合弓,手里捏着三支箭,瞄着天空里的飞影一放。
角度选的很好,力度也足够精准,三支箭奔着不同方向离弦而去,如流星般锚在飞禽身上,两声哀嚎过耳,果有两只扑棱棱掉了下来。他看也不看,手向箭筒里迅速地又摸出三支箭,腰身一拧,胯下枣红马立时心领神会,拐了一个圈,又对着天空张弓一放,天上余下的四只飞鸟又掉下来两只。还有两只仓皇疾飞,拼命地振翅,虽没被射中,却也成了惊弓之鸟,翅膀虽奋力扑扇,力气却越来越弱,眼看着一点点下坠。
安童眼里寒光闪现,双腿一夹马腹,一边拈弓搭箭,一边催着马疾跑了几步,身体灵活自如地控马,手上却不含糊,嗖的一声,长箭离弦而去,正中惊鸟。
箭筒已空,安童拍拍马,洒然退场,莫日根却从他肩上振翅而起,忙不迭地替主人寻找胜利品。数一数,六只鸟射中了五只,唔,不错的成绩。
众人都欢呼着为他叫好,月赤察儿也走过来笑着和他击掌,面上藏着几分落寞,这一轮两人打个平手,他不免有些失落。
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结局。箭术上,月赤察儿和安童并列第一,硕德,巴林,不忽木等成绩也很可观,名次虽有先后,但作为怯薛来说,个人专业技术都过关了,再有大领导审批,就可以领证上岗了。
安童不免被人灌了几碗酒,脸上也浮出红晕,别速真亲热地挽着哥哥的胳膊,一路说笑着走来。我见这二人都是满脸笑意,心里也跟着欢喜,捏了捏别速真的脸蛋笑道:“这回你可满意了吧?这么高兴,好像得第一的是自己似的。”
别速真笑弯了眼睛,歪着头看哥哥:“这样做才对嘛,有本事为何藏着掖着?”
安童揉了揉妹妹的头发,笑而不语。虽然克制着,眉间眼底都还透着喜色。显然,众人刚才的欢呼喝彩让他很受用。他再有城府再沉得住气,事关荣誉的事,心里还是在乎的。而且,经此一事,也可以看出他目前的人望如何了。
一场比赛用来交好未来的同僚,另一场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和人望,这么一算,他也不亏。啧,这小子,还真是心思深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我越发不敢小觑他了。
这样的结果也是忽必烈喜闻乐见的,毕竟安童是他外甥,到时任用怯薛官,他也不想被人说是任人唯亲,如今安童的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他并不是个“高衙内”。
选拔大会后的第三天,忽必烈公布了怯薛官的任命结果:月赤察儿、巴林、硕德、安童、不忽木等人都被充入怯薛。安童以木华黎后裔的身份领任第三怯薛,为怯薛长,位居百僚之上。其他怯薛长也都有任命。至于月赤察儿,也被编入第一怯薛中任执事官。
安童以十三岁稚龄担任第三怯薛长,我虽然惊讶,却也能理解。他少年老成,处事稳重,又得人望,按忽必烈的话说,就是“识大体、有气量”。至于月赤察儿,忽必烈虽看重他,但还嫌他年少气盛,并未像安童那般直接任命为怯薛长,而是准备先放到怯薛军里磨练几年再说。毕竟是执事官,说来也不算薄待。
由此,忽必烈的怯薛军基本成型,汗庭各种建制也逐步走上正轨。登极御宇,对他而言只是个开始,随着大汗名号加身,一系列难题接踵而至。我所能感受到的,不仅是来自阿里不哥的军事压力,还有对漠南中原一带的治理问题。唯有有效地掌控自己的土地,才称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汗。
继四月忽必烈选拔怯薛之后,五月,他正式建元“中统”,历来蒙古大汗中,他是第一个采用传统中原王朝年号纪年法的,这也是推行汉法的重要举措。建城池、用汉人、收赋税、建年号……忽必烈已奔驰在汉化的大道上一去不返。这也注定他与以阿里不哥为首的保守派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