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房内的喧闹气息阵阵传来,在外面也能听个清楚。我攥了一把醒酒的梅子,在伯颜的新宅里绕着,边吃边看。宅院布局虽是汉式,可建筑却处处透着蒙古风情,又与汉式的水榭回廊杂糅在一起,粗犷中透着细腻,别有风采。里面虽在欢饮,外面却仍有仆役值守,秩序井然。见我过来,都纷纷行礼,我笑着一一点头,也不驻足。
宅院后面有一汪人工开凿的碧池,池边一处近水亭台。我信步走去,却见一人迎面走来,与我恰好相逢于凉亭中。伸手指了指亭中石凳,我道了声:“丞相,请——”那少年也不客气,一撂下摆,坦然坐下,笑吟吟地指着身边座位:“公主也别拘礼,请坐罢!”
我在他身边坐下,环望四周,这后院里也有仆从婢女不时走过,也有离席的客人出来醒酒,遂不敢跟安童太过亲密。想想自己也是贪心了,能私下见一面已是不易,还想怎样呢?
“刚才可喝多了?”安童望着我,笑问。
我摆摆手:“还好。大家都奔着新郎新娘去了,没人灌我酒呢。”
安童放心地点点头,敛起笑意,眼中又有些惆怅神色。我不禁问道:“今天是喜日,有何不开心?难道姨母又催你了?”我探问着,说到后一句时,脸上却带着点揶揄的笑意。
安童看我打趣他,又气又恼,眼中愁色却散开了,故意板起脸,别扭回道:“才没,”而后又踌躇说着,“上次在中宫把额吉惹伤心了,她回去便对我不冷不热。如今别速真又出嫁,她正心情不好呢,也没空管我的事儿,想来见我日渐年长,也就由着我去了。”
他语气平淡,却能听到背后的无奈,我拍拍他的手,也只能安慰道:“这事让你辛苦了。姨母和你,都不容易,互相体谅吧。这是你家事,我……我也不好说什么的。”
安童见我面露愧色,便有些不忍,忙道:“本不该跟你说这些。没什么辛苦可言,这本是我应受的。我和额吉再怎么样,到底是母子,不离心的。反倒是你,在大汗身边,不得不小心。你虽整天乐呵呵的,但我知道,背后指不定有多少不痛快呢,又怕给人添堵,不想说出来……”
“哥哥……”我怔怔望着他,却说不出余下的话。他这一言一语,句句戳我心上,却都是事实啊。他离开的六个月,我不就是在小心提防中度过的?面对忽必烈时,尤为忐忑。好在那爹爹眼下并未提及我的婚事,让我心思稍安。可每每提到安童,又不得不小心翼翼。这是我选择的路,我不会抱怨什么。而今这些安童都能明白,还念在心里……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连这些磋磨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心中一时感慨,我握握拳,看着他认真道:“你我相知,便是最好的慰藉。就是要开开心心的,你也一样!”
安童点点头,眼睛越发晶亮,愁色一扫而光,我得意一笑:“这才对嘛!”
我俩一时静默,偶有凉风吹过,冷然萧瑟,心中却是暖融融的,抬头望四周,树叶由绿转黄,带着几分秋日的深沉与落寞,我却觉得这金黄是收获的颜色,宛如阳光镀在其上,流光溢彩。
“做丞相的感觉如何?镇日里见你繁忙,都说不上话了!”半晌,我又开口。
“主持大政,调理百端,自是不易。可正因这不易,做事更有劲头。政务上有些生疏,却也不急,慢慢理顺,凡事总有个开始。又有史丞相、廉孟子从旁辅佐,不至误事。你别担心。”他话语谦虚,却底气十足,我听在耳中,竟有些自豪:小表哥还是很能干的!
“那就好。”我歪头一笑,又问,“前番你请父汗征召许夫子来京,不知可曾到了?”
“八月,大汗召许先生于怀孟,现在还没音讯,再晚的话,十月也总该到了。待别速真婚事完毕,我会亲去驿馆拜访。”
“你还挺礼贤下士的嘛!”我嘻嘻笑道,又眨眨眼,突然来了一句,“我也想去!”
他本被那句“礼贤下士”捧得不好意思,正别扭着,哪知我又要求同去,一时愣住,待醒过闷来,才硬邦邦来了一句:“胡闹!你去做甚么?”
我撇撇嘴,抱着胳膊,满不在乎道:“丞相可以纡尊降贵,访求高士,我为何不能?难道嫌弃我是个女孩儿?”
见我执拗起来,安童有些无奈,像哄小孩子一般耐心解释道:“你是公主,不一样!大汗知道了不会高兴。他对儒生有成见,心里又骄傲得很,怎会舍得让公主屈尊拜访?”
他也真敢说实话!声音虽压得极低,我还是有些担心,四下看看,所幸附近无人。
安童言语谆谆,仿佛一个忠直臣子劝谏无道昏君一般急切诚恳,看他这副样子,我伸了个懒腰,狡黠一笑:“谁说我要以公主的身份前去?我扮作你的贴身小厮,不让人知道——这总行了吧?”
“越发荒唐了!”安童脸色一沉,双目含威,是真的动怒了。虽然他容色凛凛,我却一点不怕,也不跟他嬉闹,正经回道:“我不是开玩笑的,就是想去看看。看看朝廷是怎样访求贤良的。父汗那里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分说。你答应我,好不好?”
安童冷着脸,依旧气鼓鼓的,上下打量我,也猜不透我的心思,索性道:“大汗若准许,此事便由你!”
我高兴地点点头:“放心!”心里却想:“哪里是想看那夫子先生呢?想和你私下出去才是正经!看你平日体察入微,这事上却不解风情。多么正大光明的借口!小子太纯良,也真是的。”
我这里腹诽着,安童却犹自狐疑。我乐得让他胡猜乱想,也不解释。两人各怀心思,不发一言。不一会儿,却见别速真传婢女召我们回席,遂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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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趁忽必烈高兴,找了个合适的机会,我把想拜访许衡一事跟他一说。起先他自是不同意,还说我胡闹。我料他会这般回应,也不心急,一通软磨硬泡,只说“儿臣想替父汗私下看看,那许衡是否真如传言般才学博洽,品行贤良”。忽必烈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竟不再拒绝,只是嘱咐我路上小心。
我得了允准,无比欢喜,着人告知安童,耐心等着出去的那天。
十月份,许衡到了京都附近驿馆。忽必烈传召命他入省议事,许衡却以疾病为由推却,叫人摸不清心思。安童择定日期,决意亲自探访。
安童本没指望忽必烈会同意让我跟着,直到和我出去那天,他还一脸狐疑,满眼打量我道:“想不到此事竟让你办成了!”
我也不跟他解释具体经过,只是晃了晃胳膊,向他展示我的一身“公服”:照着小厮仆从的衣着,穿褐衣窄衫,头戴幞头,脚着皂靴。我自觉这身打扮十分精干,不免得意,问他:“怎样?丞相的跟班看着还挺斯文吧?”
安童行事低调,不欲以丞相身份前往,只穿了件普通儒服,加之没有剃发,不细看,还真以为是个少年秀才。他扫视我全身,“哼”了一声:“看你这个头,倒也像个书僮!”
“喂!”我气得跳脚,挥着小胳膊,正欲与他理论,他沉沉的目光便压了下来,眼神一凛:“为人僮仆,不知礼数,不如辞了算了!”
他也不理我,翻身上马,我怕被甩下,也赶紧跟上,心里依旧愤愤不平:开始死活不让我跟去,现在入戏倒比我还快!
我紧赶慢赶,才追上他,哪知那货又来了一句:“为人仆役,不随侍鞍前,不如甩了算了!”
两番被他讥刺,我气恼无比,却又无言以对:谁让自己非要跟出来呢!只得忍下这口恶气,寻思着回头怎么“报偿”他。
安童骑马行在前面,一副主人派头,身板笔挺,目不斜视,我紧紧跟着,个头就比他矮了一截,又穿了这身衣服,的确像个青涩的小书僮,反而凸显主人威风。也罢也罢,我就做一回绿叶罢!
一路出了都城,循着驿道,骑马前往驿馆,许衡落脚处,却也离京不远。到了驿馆,自有官员上前询问。安童只出示中书省的文书,那人看了几眼,以为我们是都堂的僚吏,便准入内了。也难怪,这驿馆官员不曾见过安童,哪知这个少年秀才就是丞相呢。
问得许衡居处,安童也不莽撞入内,而是先命我投了拜帖。帖上也是低调得很,只是署名“安童”,不写官职。但听这名字,那许夫子应该也知道他的身份罢。我底气十足,遂大剌剌走至许衡居处,找他的仆从投帖。
那仆从是个中年汉子,生的魁梧粗壮,略有不耐地接过帖子,匆匆扫了眼落款,冷冷回道:“且等一会儿罢!先生正午睡呢,请勿打扰。先生刚到京不久,正劳顿呢,前日又惹疾病,你们这些人也是,也不体恤一二,竟是接二连三地到访。我怕还没见到皇帝,先生就累垮了!”
这人怕也是接待人接待烦了,没有好声气,还冲我抱怨上了,我只说了一句,他竟说了一堆。当下十分气恼:我的态度也够客气了呀!这夫子却是个派头大的,连仆从都这么牛气!
想他也是情有可原,我才没有发作,仍客气问道:“请问这位哥哥(1),许先生向来午睡多久?我也好告知自家公子一声,免得他急切。”
听我多问了一句,那汉子竟要把我往外推了,口中嚷嚷着:“先生累得很,我哪知他午睡到几时?却也不能打搅的,你家公子若无事,且等一等;有事请便!”
哎呦!这架子摆的十足!看来我不想当恶仆都不行了,咬咬牙一跺脚,作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上前用小拳头敲敲他的胸膛,却是偷偷踮起脚才够到。也恶声恶气地开口:“你家先生倒是能摆谱,也不看看这帖上落款是谁!”
我知道安童就在外厅,也定然能听到我的声音,却也不理会,故意说得很大声。
那汉子都没正眼看我,一把弹开我的拳头,呵呵冷笑道:“管他安童、喜童呢,都要待先生睡起。一个名字想吓唬人?呵呵,天下叫“安童”的人多了!我的小侄子还叫安童呢!呵呵!”(2)
我刚才虽出言不逊,但听他眼下言语,更觉无礼,气恼难耐,遂冷下一张脸,向前逼了一步,冷声道:“如此待客,却不是做人的道理。你家先生一介大儒,连自家仆役都教不好,也枉当了那个名头!”
那人却不以为意,依旧态度强硬:“慕名前来拜会我家先生,却借此邀名的虚伪之徒多了,也不少这一个!若是真贤士,也不怕折辱!”
我闻言一噎,还欲再辩驳,安童早走进来,上前把我拉到身后,呵斥道:“不花,不得无礼!”
不花?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恍悟过来:这就是你临时给我起的蠢名字?好歹提前吱一声呀!
“喂!”我的不满却被安童弃之不理。他客气地跟那仆从拱拱手,赔罪道:“这位哥哥,小僮年幼,先前无礼,我替他跟您赔个不是。原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先生午睡,我们且等一等。”
我站在他身后,心里越发不是味儿:自己本是假意装装恶仆,做做样子,安童这小子还真拿我当绿叶啦!
我冲他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奈何他个子高,连那汉子也一并看不见。放耳听听,两人言语却越发客气起来:
“这位公子倒是知礼的!奈何那小孩儿却不懂事。”
安童耐心地解释,态度诚恳:“最近收到身边的小孩子,年幼不知事,还未来得及调.教,哥哥且莫与他计较,以免折了自家身份。说来也怪我这主人疏忽了。”
那汉子竟不恼了,也嘿嘿笑道:“原也怪我。近来接待频繁,一时气燥了些,本不该对小孩子家发火的,还望公子见谅!”
“无事,无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