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为周村村级干部设置干部短训班快要结束了,还剩最后一个步骤,像一个工程的尾巴,令周保宫放心不下。
最后一个步骤,是基层干部的交接。
周村的问题比较特殊,原周村村委集体涉黑,一个个全抓走了。留下一个乱摊子,急需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而新的村委,又迟迟无法上岗。第二党支部书记高玉香再次建议说:“先启用被周氏兄弟赶下台的老支书和村主任,担任村委顾问,也好带带我们这些新人。”周保宫一想,这个办法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于是决定去会会老支书朱道德和原村主任朱国香。
周保宫和高玉香驱车来到周村朱道德的家里。事前没有电话联系,朱道德家里的大门敞开着,不见人影。忙问隔壁的大嫂,大嫂说:“屋里没人,准是到菜地里了。”高玉香问:“老支书的菜地在哪里?”大嫂用手一指门前说:“就在那儿。”
周保宫和高玉香跑到菜地找他,他们在大嫂的引导下看见一个老汉,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露在帽沿外边的头发已经斑白了。肩上搭着一件灰色的褂子,下穿一条草绿色的军裤。整个脊背,又黑又亮,闪闪发光,好像涂上了一层油。下面的裤腿卷过膝盖,毛茸茸的小腿上,布满大大小小无数个筋疙瘩,被一条条高高鼓起的血管串连着。他弯着腰正在菜地里拔草,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他却全然不知。
周保宫心里一咯噔,心想有些疑问:“这就是老支书朱道德?”于是喊了一声:“您就是老支书朱道德吗?”
老汉猛一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和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孩站在自己的面前,有些诧异,问道:“你们是……?”
“我是街道党工委书记周保宫,这个年轻人是即将到任的周村第二党支部书记。”周保宫见老支书身体仍然十分健朗,就把登门拜访的目的告诉他:“我一来,您应该能猜出八九分了。我是来请你出山的!”
朱道德说:“村支书我是干不了啦,不过要我发挥余热敲敲边鼓,当当参谋还是可以的。”
周保宫心头一热,说:“老人家,我就需要您这句话。眼下,村级改革和建设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这个关口,村级干部必须要有引路人。不然,企业进来了,连个带路的都没有。这就好比雇主请长工,长工来了,雇主死了。那长工还待得住吗?您是周村的元老级人物,周村这条大船的舵主您必须搭把手、扶一扶。”
老支书朱道德握着周保宫的手说:“我对不起党的培养、更对不起周村的百姓。周村弄成这个样子,形成这样的局面,我是有责任的。当初,我如果不是一个软柿子,是颗砸不开的铜碗豆,那周氏黑恶势力就不会形成气候,真的,我有愧呀!”
周保宫说:“我今天不是来追责任的,是来请你出山的。党工委研究决定,在周村成立一个由老干部、老同志组成的顾问委员会。这个顾问委员会的主任由您老支书来当,主要职责是监督、指导新的村委搞好基层工作,为年轻人出谋划策,掌稳舵、不出错;快扬帆、向前看。”
朱道德说:“要不,把老主任朱国香也请出来,我们一起为周村的建设发挥余热,怎么样?”
“不谋而合呀,您看,我们新的村委,村支书准备设两人,第一责任人我们还在考察阶段,第二村支书,我们先把街道办年轻干部下沉一位锻炼锻炼,今天我把人已经跟您带来了。”周保宫边说边把站在身后的高玉香拉过来,与老支书见面。
高玉香,22周岁,梅州客家妹,身高1米73,苗条的身段,高挑的个头,还有那微黑的皮肤,但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些许秀色。她站在周保宫和朱道德之间,像极了三代人的酷版展示,父亲、儿子、孙女。高玉香甜甜地叫了一声:“朱爷爷,我跟你当徒弟来了。初来乍到,对周村不太了解,希望老支书多多指点。”
“高玉香同志是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年轻学生,今年刚刚分配到我们街道办。把她安排到周村,让大学生当村官是新的尝试,老支书要言传身教,带着这些年轻人多做调研,到群众中去,要切实把村级工作做好做实。我今天亲自来,就是把她交给您,您要用心扶一扶年轻人。”
正说着话,老主任朱国香被朱一筐找来了。朱国香来后,周保宫把刚才的话重托重复了一遍,然后介绍刘礼文和刘莉莉、高玉香等人。周保宫说,“新的村委由新招聘的5个新人,再加高玉香,一共6个人的团队。目前,这6个人,暂由高玉香同志负责。现在我交给老支书和老主任一个新任务,周村第一支书目前还没有人选,在6位新人中产生,谁能堪当重任,由老支书和老主任在考察中拟定。”
朱道德和朱国香相视一笑,说:“我们一定为选好周村接班人用心用力,请周书记放心。”
周保宫说:“高玉香同志是到周村挂职锻炼的,终究是要离开周村回去的。你们要以培养周村本地人为己任,选好干部,锤炼班子。”
朱道德和朱国香点点头。
朱道德说:“我们马上把原村委的老同志召集起来开会,传达周书记的指示。”
“您老用词不对呀,我这不是指示,是党工委的决议。”周保宫纠正说。
……
周保宫走后,朱道德挨家挨户通知原村委老干部晚上七点到原村委开会。晚上七点,老村委会熄灯七年的小会议室重新点亮了,光亮虽然很弱,但能看清楚每一个人的面孔。
老支书朱道德神情严肃,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不时地送到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又问朱国香,原村委副主任周丰联怎么没来,打电话催催。
朱国香说:“好几年没联系了,她电话已经是空号了。”朱道德说:“我上午到她家没人,铁将军把门,是不是搬家了。”没人理睬,过了一会儿,原村委妇女主任朱国敏说:“两年前我碰见她,她说要到德国去带孙子,该不是出国了吧?”
大家七年没在一起开会,晚上聚在一起,嘘寒问暖的问候没有少扯。6个年轻人坐成一排,也不好插话。大家说着闲话唠着嗑儿,不知不觉半小时过去了,老村委党支书朱道德、村主任朱国香、妇女主任朱过敏、会计周本账、民兵连长朱一枪、团支书王晚菊坐成一排。
年轻人中5个人带着笔记本,只有朱一筐没带,但他带着录音笔,说是先录音再回去整理会议纪要。
高玉香站起来瞅瞅,眼见新老两套班子几乎都到齐了,于是率先发言说——
各位长辈和青年同事们,大家晚上好!今天是周村村委自打黑以来的第一次联席会议。首先我代表周村村委向老村委致敬,向老同志参加村委会议表示感谢。讲到这里,十几个人拍巴掌的声音,经久不息,让满屋子里氲氤出新的生机。掌声停止后,高玉香继续讲道——
俗话说,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村委是咱们国家最小的基层领导集体,别看小,但事关一个全村人民的兴旺和发展。
今天召集各位长辈到这里开会,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怎样重塑周村形象,彻底肃清周氏集团黑恶势力的流毒,引导广大村民走上致富路。下面,我向各位长辈介绍一下我们新村委班子的人员组成,便于大家熟悉,会后会统一印发电话本,方便联络。
我叫高玉香,今年上半年6月份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到白云区,成为一名普通科员。党组织为了考验我锻炼我,又把我派到周村挂职,指定为周村第二党支部书记,负责周村村委的全面工作。第一党支部书记还在考察中,根据上级的指示,应该在我们坐着的5个本地籍贯的年轻人中产生。下面我介绍5个年轻人让老前辈们认识一下。
朱一筐,周村本地人,是男还是女,你们自己看,25岁,刚刚从部队退伍复员,在部队入党,初中文化程度。复员转业后,被某学院聘为保卫科长。
朱一筐站起身,向新老班子鞠躬,然后双手贴在胸口又做拱手礼,十分谦卑。
朱光明,男,22岁,大专刚刚毕业,在学校就是预备党员,待转正式党员。朱光明也站起身,点头致意。
朱光春……
朱胜利……
朱光大……
高玉香最后说:“新的村委除我姓高,是外乡人,其他人都是本土人,而且都姓朱,也可以这么说,我带着朱(猪)一窝来这儿安营扎寨,希望在老前辈们的关怀下,开花结果。”大家又是一阵掌声和笑声。
老支书朱道德说:“小高书记刚才为我们介绍新的村委班子,根据街道办的要求,周村原村委为周村监督顾问委员会,负责监督新的村委开展日常工作,下面我也说一下具体分工——
我朱道德负责基层党建的监督、当好参谋;原村主任朱国香负责联系村委日常工作、原妇女主任朱国敏联系妇女口,原会计周本账联系村级账务这一块、原民兵连长朱一枪和团支书王晚菊负责联系民兵队伍建设和村级团建,等新的村委分工出炉之后,我们对号入座,一对一联系,这叫什么?我一时忘词了,想不起来。这时,高玉香补白道:“一对一结对子,对吧?”“对对对,就是一对一结对子。”朱道德说。朱道德看了看会场上每一个人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个人认为,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是新的村委分工。接下来是到各家各户去搞调研,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把过去搞混乱的东西理顺,为引企进村做好铺垫。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高玉香被熏得喘不过气来,为了净化空气,缓和气氛,她打开大门,对着大伙儿说:“各位新老烟民,请你们务必掐断烟头,我都快窒息了。”高玉香一提醒,大伙儿齐刷刷地望着两个抽烟的烟鬼——原民兵连长朱一枪和新的村委朱光大。两个人不好意思地掐断烟蒂,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高玉香说:“不抽烟了,我们改喝酒,如何?”她从身后搬出两箱珠江啤酒,看来是她提前预备的。
“啤酒也是酒啊,喝多了也会醉酒的。”朱一筐说。
“好,每个人来一瓶。”老支书朱道德发话了。
原村妇女主任朱国敏说:“我一点儿酒都不能粘,只要一沾酒身上就奇痒难受,我就免了。”
“你这个名字没取好,朱国敏,猪身上发痒那不是过敏是什么啊?”老支书打趣说,大家一阵哄笑。朱一筐举着一瓶啤酒递给朱国敏说:“按辈分,我应该叫您姑姑,这啤酒是没关系的?”
朱国敏说:“啤酒也是酒啊!”朱一筐把网上的段子搬来怼回道:“那酱油是油吗?蜗牛是牛吗?河马是马嘛?新娘是娘吗?熊猫是猫吗?老婆饼里有老婆吗?”
高玉香忙插话道:“那朱一筐,是猪吗?”
这一妙接,把在场的新老同志都逗笑了。
“大侄子,说不赢你,我喝还不行吗?”朱国敏接过易拉罐啤酒,一拉开一仰脖子一饮而尽。大家纷纷效仿,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高玉香说:“大家喝着啤酒,我提议大家讨论讨论,我建议,朱一筐分管党建团建,朱光明负责对外宣传,朱光春负责妇女工作和民兵工作、朱胜利负责村级账务清理,朱光大负责处理村内维稳和大小纠纷。我嘛暂时负责管全面,第一书记出炉后我自动让贤。大家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就当面提出来。”
话刚说完,村主任朱国香说:“不知小高同志把村主任的担子交给谁了?”
“喔,这个担子很重,和第一支书一样重要,我看暂时交给朱一筐吧。大家有意见没有?”高玉香说。
会议室内除开喝酒的声音外,听不出别的声音。大家保持静默说明有不同的建议和不同的想法。高玉香说:“既然大家不说话,保持沉默,就说明没有异议了?”
“不不不,我就有不同看法。”老支书朱道德说:“周氏兄弟为何把持我们村委六七年,我自己做了深刻反思,就是我们怕惹事怕得罪人,不敢管不想管,娇惯出来的,想当初如果我们老村委有一点担待,周氏兄弟折腾得起来吗?所以我们要检讨要反省,我们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了,经历了很多事。过的桥比年青人走的路还多,吃的盐比年青人吃的饭还多,所以要认真当好参谋,不能人云亦云和稀泥。”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朱一筐既管党建团建又兼任村主任,他有几个脑袋几条腿几个肩膀。再说,党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样会出问题的。我们周村不能再走弯路了。我们周村现在已经是改革中的落伍者,如果不迎头赶上,恐怕永远是花城中心区域的一块伤疤,不协调啊,拖后腿呀。”老支书一席话,十分动情,每一个人都觉得老支书的话在情在理,从内心受到了震撼。
高玉香说:“要不,我管党建和团建,朱一筐做村主任的事情,村内杂事统管着。这样大家有意见不?”
“这个建议好,只是……只是……”原村主任朱国香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唦?”高玉香追问。
“只是你是街道办的人,一张调令就把你拉走了,你在我们周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你走了谁来接班?”朱国香说。
“这个大家不要顾虑,小高来我们周村是周保宫同志送来的,周村如果离不开她,是可以商量的。”老支书朱道德说。
会议开到这里,老支书建议举手表决通过。高玉香主持,在新成员中拉出一个人,介绍姓名和新任职务,老支书就把顾问委员会中所属工作相对应的老同志也拉出来,两个人站在一起,让大家认识之后再举手通过。如此一来,一一对应,新老同志也相互认识了。
散会前,大家一起合影留念,高玉香说,“以后这样的会议要多开,为了免除通知的难度,我提议每个月开两次,半个月开一次。具体时间是每月15日和30日晚7点,地点就在这里,我们不见不散,怎么样?”
“好啊、好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高玉香又说:“老同志和新同志都注意啊,会议的主题就是总结阶段性工作,摆出关键性问题,大家在一起集思广义,研究对策,解决群众提出的问题和我们工作中面临的问题。”
“这个提议好,我们以后开会的调调就是这些,平时多做调研、多认真思考,为周村的发展献计献策。”朱国香说。
大家有说有笑离开了老村委这栋被遗忘七年低矮破旧的房子,只有老支书朱道德和村主任朱国香站在这栋老房子前,久久伫立,热泪盈眶。这正是——
光亮终于在这眼前闪现,
蝴蝶在这树木中兜圈,
蜜蜂在这花丛中流连,
等待新雨洗礼过后的新鲜。
抖去双肩上的尘埃,
带着你那坚定的信念,
在这红尘中穿梭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