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公孙丑(上) (4)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1]。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2]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3]恻隐[4]之心。非所以内交[5]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6]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7]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8]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9]于我[10]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11],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12]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注释】

[1]不忍人之心;即怜悯心和同情心等仁慈之心。

[2]乍:突然。

[3]怵惕:惊惧的样子。

[4]侧隐:同情。

[5]内交:即结交。内通“纳”。

[6]要:同“邀”,意为博取、求取。

[7]四体:四肢。

[8]自贼:自害。

[9]端:开端、起源。

[10]我:同“己”。

[11]然:同“燃”。

[12]保:安定。

【译文】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同情别人的心理。先王由于同情别人,所以才施行体恤百姓的政策。如果能用同情别人的心情施行体恤百姓的政策,那么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心上运转玩物一样容易了。之所以说每个人都有同情别人的心理,是因为如果有人突然看见一个小孩要掉到井里去了,都会产生怵惕和同情的心理。这不是想和这个孩子的父母打交道,不是想博取好的名声,也不是厌恶孩子的哭声才产生这种心理的。

由此看来,没有同情心的人是不能被称为人,没有羞耻心的人也不能被称为人,同样,没有谦让心和是非心的人也不能被称为人。同情心是仁的发端,羞耻心是义的发端,谦让心是礼的发端,是非心是智的发端。人有仁、义、礼、智这四种发端,就像有了四肢一样。有了这四种发端却认为自己不够好的人就是自暴自弃的人,认为自己的国君不够好的人是抛弃国君的人。凡是有这四种发端的人,都知道应该扩大充实它们,这就像是大火刚刚开始燃烧,泉水刚刚开始流淌一样,如果及时充实它们,便可以安定天下;如果不能及时充实它们,连赡养自己的父母都是问题。”

【阐释】

在这一章里,孟子阐述了他的认识论的哲学基础,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无论是在论述政治、伦理道德时,还是在论述百姓、诸侯甚至圣贤时,孟子都是以这一基础为出发点的。

通过观察世界和人生、历史和现实,孟子得出的结论认为,人人都有仁、义、礼、智这“四端”,从这一点上来看,无论是圣贤还是国君,都和一般的普通百姓一样处在同一个起点上,他们的人性和人格是平等的,没有贵贱、等级的差别。孟子的这一认识有着极不寻常的意义。根据这一认识,孟子否认了“天才”和“天纵英明”之说,否定绝对的君权,也否定了“神”、“佛”降世的愚民说教。

那么,孟子所主张的君臣关系,或者说君民关系是怎样的呢?孟子认为,君臣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没有绝对君权,也没有绝对臣服的“愚忠”。他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在以上认识的基础上,孟子确立了儒家的“性善论”思想。“性善论”认为,人们后天学习的目的实际上就是保持和充实仁、义、礼、智这“四端”。孟子这一思想有着明显的先验性质,在很大程度上,这些都建立在“仁之端”的恻隐之心上,成了“性善论”思想的基础和支柱。

孟子进一步将政治政策和伦理道德联系起来,指出“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也就是说,孟子认为,仁政可以由人本身固有的“不忍人之心”推广而来。由于“不忍人之心”是人本身固有的,因此,孟子进而认为,施行仁政是天经地义的。

孟子进行这一番推导的目的是为了推行他的施行仁政的理想,但儒家学说却一直有政治和伦理道德融合在一起的传统,这形成了儒家所谓的“德治”。虽然“德治”使政治具有了宽容性,但在“德治”的框架内,法治就不能被严格地建立起来了。

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但孔子没有说“相近的人性”是什么,也没有就此展开论述,而孟子不仅展开了论述,还指出那“相近的人性”是“不忍人之心”,而且还举了例证论证“不忍人之心”是人所固有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孟子的人性理论的确是主观唯心主义的“先验论”,因为他把仁、义、礼、智这些带有社会性质的道德观念说成是人所固有的,带有明显的生理性色彩。

与孔子相同的是,孟子也不否认后天的培养作用。他认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只是仁、义、礼、智的发端,还需要扩充才能发扬光大。而所谓扩充就是后天培养,也就是孔子说的“习相远”。

总而言之,联系孟子所处时代的社会状况,孟子主张“人性本善”,强调“道德天赋”,以及宣扬“不忍人之政”,这些都有积极的意义。

【原文】

孟子曰:“矢人[1]岂不仁于函人[2]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3]亦然。故术[4]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5]也,人之安宅[6]也。莫之御[7]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8]也。人役而耻为役,由[9]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10]: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注释】

[1]矢人:制造弓箭的人。

[2]函人,制造铠甲的人。

[3]巫匠:巫师和制作棺材的工匠。匠人在这里特指做棺材的木匠。

[4]术:选择谋生之术。

[5]天之尊爵:宇宙间最为尊贵的爵位。

[6]安宅:安乐的住宅。

[7]御:阻挡。

[8]人役:仆役。

[9]由:通“犹”,意为“好像”。

[10]射:射礼,一种射箭比赛。

【译文】

孟子说:“制造弓箭的人难道就没有制造铠甲的人仁慈吗?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制造弓箭的人唯恐自己的箭不能伤人,制造铠甲的人唯恐箭伤了人罢了。医生和木匠也是这样。因此说,选择职业不能不慎重。孔子说:‘最好居住在有仁义之风的地方。选择住处不选择有仁义之风的地方,怎么能是明智之举呢?’仁是上天赐予人的尊贵的爵位,也是最安逸的住宅。如果没有人阻止而不选择有仁义之风的住处,是不明智的。一个不仁不智、无礼无义的人只能被人指使。如果被人指使而深以为耻,就像选择了以制造弓弩为业的人以制造弓弩为耻,选择了以制造箭羽为业的人以制造箭羽为耻一样。如果是真的深以为耻,那就不如好好坚持仁慈之心。有仁慈之心的人就像弓手,要先端正姿势才能放箭,如果射不中,也不要嫉妒射中的人,应该反过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阐释】

在这一章里,孟子阐述了另一个同样也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的问题,即“术不可不慎”的问题。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孟子列举了“矢人”、“函人”、“巫医”和“木匠”这四种职业。由于职业的不同,这四种职业的从业人员的用心似乎有善恶之分,其中,“函人”和“巫医”是善的,“矢人”和“木匠”是恶的,但在实际上,“矢人”和“木匠”不一定比“函人”和“巫医”心恶,他们之所以貌似很“恶”,只是职业要求反应在他们的心理上罢了,也就是说,“恶”是由职业心理决定的。

通过以上举例、对比和分析,孟子得出了“术不可不慎”的结论,但我们同时也要注意到,孟子的本意还是为他宣扬的“仁政”擂鼓呐喊,如果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对孟子这一结论的认识就会产生偏差。

如果只是理解孟子的表面观点,并照着去做的话,那就意味着谁都不能当“矢人”和“木匠”了,但如果真这样的话,这个社会也就不能正常运转了,因为生产力要想提高,社会要想发展,人类要想进步,就必须要有分工,如果歧视某个职业,导致没有人肯从事这些职业,社会分工就无法实现,生产力就无法提高,社会就无法发展,人类也就无法进步了。此外,如果只是理解孟子的表面观点,就可能没有人看得起“矢人”和“木匠”这种类型的人,这又是错误的,因为不管是哪一行的劳动者,都是有尊严的,在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不能人格歧视。

既然片面的理解孟子的观点会产生错误,那孟子提出“术不可不慎”观点的原因和意义又是什么呢?前文已经说过,“矢人”、“函人”、“巫医”和“木匠”这四种人在道德上本身也许并没有差别,没有善恶之分,但由于职业的不同,产生的职业心理也就不同,从这一点上看,选择职业对道德的形成有很大的关系。而从道德上讲,孟子希望人人向善,于是,两者结合,便呼吁“术不可不慎”。这就是孟子提出这一观点的原因和意义。

【原文】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1]。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2]去之,若将浼[3]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4]。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5]而不怨,厄穷而不悯[6]。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7]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8]与之偕而不自失[9]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10]者,是亦不屑去已。”

孟子曰:“伯夷隘[11],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注释】

[1]涂炭:烂泥和黑炭,这里比喻极脏的人。

[2]望望然:一直往前走而不回头的样子。

[3]浼:污染。

[4]不屑就已:意为“不以就之为洁”。屑,清洁。

[5]遗佚:被遗弃,这里指不为所用。

[6]阨穷而不悯:困厄而不忧。悯忧。

[7]袒裼裸裎:指赤身,着装很不整齐。

[8]由由然:自得的样子。

[9]不自失:不失去自我,即不失去正人的品质。

[10]援而止之而止:想走,有人阻止,因而又留下不走了。

[11]隘:狭隘。

【译文】

孟子说:“伯夷这个人,只要不是他理想的国君就不去侍奉,只要不是他中意的朋友就不去结交。不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不同恶人交谈。在恶人的朝廷里做官,同恶人交谈,就觉得像是穿戴着上朝的衣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样。把这种厌恶恶人的心情推广开去,他就会想,如果同一个乡下人站在一起,那人帽子戴得不正,就该生气地离开他,就像会被他玷污似的。因此,国君们即使用最动听的言辞来请他,他也不接受,不接受就是不屑于接近他们。

“相反,柳下惠却不认为侍奉不理想的国君是件羞耻的事情,也不会因为授予他的官职太小而拒不出仕。只要是柳下惠肯去做官,他就绝不掩藏自己的才能,必定会按照自己的原则一丝不苟地办事,即使被国君抛弃也不怨恨,即使处境艰难也不忧伤。他还说:‘你是你,我是我,就算你赤身地躺在我身旁,也玷污不了我。’他能愉快地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还能不失去自己的风度。如果有人把他拉住不让他离开,他也就顺从地留下了。有人一拉他就留下,这其实就是不屑于离开了。”

孟子又说:“伯夷太狭隘,柳下惠不够严肃。这两种人都是君子不能效仿的。”

【阐释】

在这一章里,孟子通过评论伯夷和柳下惠二人的品行,发表了他对清高的看法。

孟子认为,虽然伯夷表现得很清高,但却反而反映出了他狭隘的一面。因此,孟子借此认为,尽管有的人自视清高,但却器量狭小,容不得别人的“不清高”,而且因为态度太僵硬而很难与人和睦相处,因为缺乏权变而容易陷入拘泥不化。这样的人虽然不值得君子们效仿,但也有他们的好处,那就是:坚持原则,不会轻易妥协和投降;嫉恶如仇,不会与人同流合污。

在否定伯夷“狭隘的清高”的同时,孟子又举了另一个相反的例子,并肯定了这种清高的优点。举出的这个跟伯夷相反的例子就是柳下惠。孟子认为,与伯夷相比,柳下惠走入了另一个极端,就是清高的太随便,这样虽然有头脑灵活、容易与人相处和善于灵活权变的优点,但也有被人怀疑为逢场作戏和投机于世的缺点。

说到底,孟子对伯夷和柳下惠的这两种清高的评价只有一句话,就是“君子不由也”,因为他们不是正确的处世之道,所以不能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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