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私人恩怨呢?”
段之轩的一句话,将兰永清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在。
“江湖事江湖了,兰二小姐不会不知道吧?”相比起之前,段之轩的神色和语气都显得强硬了许多。
难道说,真有什么内幕要摊牌了?
“那么段大夫所谓的江湖事江湖了,就是指两面三刀地拿着一壶酒去暗算对方么?”
果然……论嘲讽,他们兰家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这位孙二小姐。
显然段之轩也没料到她说话竟然如此直接,脸色顿时也有些不善,冷冷一哼,说道:“外行人又懂什么,我分明是在他面前摆明了阵势,那壶酒他既然喝得下去,堂堂侍梅公子,医毒双绝,会没有办法?”
侍梅公子?!
所有人都惊讶了。
“谁告诉你他是侍梅公子?”兰璃只是很平静地反问了这么一句。
“巧的很,段某正正识得他身边那个药童。”段之轩冷道,“当年我师弟看不惯他这个邪医的所作所为,跑去清音谷邀他比试。输赢本是其次,可是他却看得极重,我师弟因为比试而身中剧毒,他竟见死不救,由着我师弟挣扎痛苦最后死在梅林外。待我收到消息赶去时,便是侍梅公子的药童带我找到我师弟的坟茔的——一堆杂乱坟茔中的其中一个。他便就是如此草草了事!”
“后来呢?”花闻霜此时插了一句问道。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段之轩苦笑道,“我师弟的天分不知高出我多少,我本就是半途出家学医的,用毒的造诣更是远远不及他,连他都败在侍梅公子手下,我又能如何?”他越说,悲愤之情便越甚,“今日我所用的,便是当日我师弟所中之毒,是生是死,我也学这位侍梅公子一回,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在场的人纷纷沉默。眼下这件事,非要说个对错,对他们来说倒是有些不情愿,也有些为难了。
说段之轩错?那肯定不行。侍梅公子虽然不似楚红凝这样被视为邪派妖人,但也不是什么正道人物,而这样微妙的声名,全是因为他那个孤僻古怪的性情。
但要说段之轩对?似乎……也不是太好。虽然依他所言,这情理道理都被他给占了个九成,可偏偏那一成,是他轻化了侍梅公子与他师弟恩怨的开端——那是一场输赢由命的比试,无论你的初衷有多么令人敬重。以及,他忽略了侍梅公子与兰音山庄孙二小姐的交情,此时此刻,见这兰家小姐的阵势,怕是凤鸣山要头疼怎么处理了。他们这些人,怎好再去搭腔不识趣。
如今就看这兰家二小姐在听了段之轩这一番令人惋惜动容的叙述之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了,怎么说她也是出身名门正派,想来或许在道理上会有所权衡,其实这时说些软话给双方打个圆场才是比较好的吧。
另一旁司城熠的目光瞥到兰璃脸上,眉间微微一蹙,却也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心思各异。
但于兰璃而言,这些揣测,这些犹豫,根本就与她沾不了半点边。她在听了段之轩的话之后,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目光自始自终都很沉静,然后说道:“你怎么知道不是人有相似?即便不是人有相似,你又怎么知道,这个侍童所伴随的,就一定是侍梅公子本人?若我告诉你,其实侍梅公子与他打了个赌,输了,所以输了自己的侍童给他,你信么?你见过侍童,却没有见过侍梅公子的模样,如今凭仅有一面之缘的侍童就断定他是侍梅公子。段大夫,你哪里来的自信?”
一连串的问句问的段之轩一时没能接的上思绪,不过怔了一怔,再要答话,却已见兰璃又是淡淡一笑。
“你看,其实你也不是十足确定,我不过稍微提一提其他的可能性,不管微不微小,你心中就已经产生了动摇。再说,”兰璃一顿,说道,“你师弟输在了自己提议的比试上,这本是江湖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你要找侍梅公子报仇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输不起的事每天江湖上也在发生。所以我也不曾计较什么,只不过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是要找你报仇的。而且,”她的目光轻飘飘从凤鸣山和花闻霜晃过,最后定格在段之轩脸上,“我向来没什么耐性,性情比较暴躁,自问做不到如段大夫您这样沉得住气,若他再不醒,我可能就忍不住要失礼了。”
凤鸣山哪里会听不出来兰璃这是在给自己施压,眼下凤阳山庄正面临大敌,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内乱,何况可能要倒霉的还是他们现在正需要仰仗的段之轩。想到这儿他也十分烦躁,原本那梅公子若真是侍梅公子可能对他们来说还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谁想这私人恩怨来的也太快了些,段之轩和兰璃这两人都不管不顾的,倒是把他们给为难住了。
“咳咳……”凤鸣山用咳嗽打破了短暂僵硬的氛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见一个黄衣少年从外面走了进来,再一看,这不就是方才争执中那个风头浪尖的人物,梅公子的侍童么?
兰璃当然也看见了莫问,心下蓦地一顿,木然问道:“怎么了?”
莫问的眼睛一转,扫了一圈四周,面上看不出是好是坏,正当众人揣测时,便听他干净利落地说了四个字:
“公子醒了。”
片刻后。
“毒梅花!”
话音未落,人已经跳进了房里。
端坐在桌边的青年此刻正好整以暇地手端着一杯茶,刚刚好凑到唇边,闻声顿住,抬眸朝她看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点点头嗯了一声,说道:“没被欺负,很好。”
“还点评我呢,刚才也不知道是谁遭了别人的道。”兰璃嘴上戏谑着,脸上却透着显而易见的欢喜,“来来,让我瞅瞅,是不是真没事了?”一边说着一边就着他身旁的凳子坐了下来拉住他的袖子细细打量起来,咦了一声,说道,“我看你好像脸色有点白啊。”
“我本来就长的比较白。”
“哦,那倒是,我一直觉得你挺有小白脸的资质的。”
“……”
君无瑕还未说什么,一阵脚步声已抢先落入了两人的耳中。
“好好待一边看戏。”他伸手将兰璃拉起站到一旁,头也不回地只说了这么一句,转眼间脸上又是一派淡然自若。
话音将将落下的一瞬,凤鸣山等人已经转进了房门。
待看清君无瑕形容时,第一个显出震惊之色的,正是随在凤鸣山身后进来的段之轩。
“你……”却半晌无法接下去后面的话。
不可能,此刻段之轩脸上满满的写的都是这三个字。随即一眼看向莫问,似惊诧难道他身边药童的医术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么?!
“梅公子,”倒是凤鸣山先镇定地开了个完整的头,“凤某听兰二小姐说你身体抱恙,所以特来看望。现下看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说着目光还瞥了一眼兰璃,却见这个不久前还冷着一张脸好像随时准备翻脸动手的人此刻竟好像没事人一样,一如平时那般笑的亲善温和。
“恩。”君无瑕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好坏,凤鸣山等人正暗忖这是不是意味着就此了结的时候,却又听他说了一句:“先前楚红凝来了一趟,搭了把手,所以我没事了。”
依旧平淡的语气,就像在说“我刚喝了杯茶”。然而此时听来,却犹如石破天惊。
楚红凝?楚红凝神不知鬼不觉地来过凤阳山庄?还给侍梅公子搭了把手?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是医毒双绝,一个是天山毒女,现在后者正是他们的大敌,而前者本就不与他们同道,若是此二人联手……
君无瑕又道:“她还说,她之前杀了那些人只是为了逼凤轻寒出来叙叙旧,但是现在树敌太多她觉得有些麻烦,所以也就懒得再做无谓的事了,倒不如来套些交情。”
众人纷纷看向凤鸣山。
兰璃自然从君无瑕说出第一句话就知道这是假话,但她也很讶异:这毒梅花今天居然肯和外人说那么多话,而且还是他一向懒得说的假话?!
君无瑕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视线微微一偏,落在凤鸣山身旁的年轻女子脸上,问道:“你是?”
“我……”花闻霜正忖着自己是该答在娘家还是在未来婆家的身份,便已被凤鸣山消解女儿家羞涩般地代答道:
“这位正是犬子未过门的妻子,藏花阁花阁主。”
君无瑕缓缓收回目光,应了一声:“哦。”
但此时其他人关注的下文可不仅止于此。于是凤鸣山又问道:“梅公子刚才说是楚红凝来过救了你,可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了,”他眉梢轻挑,说的一脸坦然,唇边浅淡的笑意似意味浑然不觉这个假字有什么问题,“我开个玩笑。”
“……”段之轩也同其他人一样感到有些无语,随之而来的便是重又续上的怒气,“果真是个邪医,口中没有两句实话,连名号都不敢报出,看来是平日里亏心事做太多,怕招来报复吧?”
君无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师弟输给我时是几年前你还记得么?”
“怎会不记得,虽已过了七年有余,但我也不曾忘记!”
“恩,七年有余……”君无瑕点点头,“七年前我才不过二十,医术也好,毒术也罢,不管我如何天赋奇才都好,那时都不可能与今日相提并论。但你以为,我是凭什么能胜过似你师弟等一干没事找事的挑战者的?”
他语气清淡,听上去就像是在客观陈述一件事,不夹杂一丝一毫的主观情绪,但这样的话,却令在场其他人为之一怔。
“很简单,”不等段之轩说话,他便扬起下巴微微一笑,说道,“我可没闲心与他们斗精力,所以索性与他们比自残自救。但最后他们只是自残了,却没能自救,所以输了。”
众人大震,随即便是一片沉寂。
“你怨念颇深的那片坟茔,葬的便是这些人。”君无瑕淡淡撇眸看着他,“你师弟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值得我特殊对待?我能许一个山清水秀的安葬之地已是对他们的礼遇了。难道说我还有义务在梅冢之中专门辟出一间祠堂来供奉这些来找事的人?”他轻笑一声,说道,“你们这些人,活蹦乱跳时便来找事,死了还得让被找麻烦的人来伺候着,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又一顿,语调陡然微沉,“我清音谷没有这样的规矩。”
兰璃站在一旁瞧着这个已相识了五年的人,忽然觉得自己原来也还不够认识他。与人比自残,这样的事或许在别人听来会疑心是君无瑕在说谎,但她却并不怀疑。这样狂傲大胆的事,或许也就他敢做了吧,但他果真只是因为狂傲大胆所以才为之的么?
这人……她虽然熟悉他的性情,却未必知晓他的心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