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黄正色的不解,众人都未理会,一个个心里都在琢磨着胡万里的这番话,嘉靖帝下旨褒奖张璁,那是在给事中陆粲的弹章之前,如今,张璁被弹劾专权招贿,擅作威福,嘉靖帝还会对他青睐有加?这可是有些牵强了。
略一思忖,周志伟才看了黄正色一眼,而后又看向胡万里,沉吟着道:“长青此言不无道理,陆粲的弹章涉及到朝中诸多大员,罢斥恩师,确能收扬汤止沸之效,只是。”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院门,才放低声音道:“皇上素来强硬,“血溅左顺门”事件,一下就亭杖二百余朝中大员,直接打死十七人,以皇上之强硬风格,岂会在乎这点众怒?”
“血溅左顺门”事件是大明立朝以来最严重的廷杖事件,连同内阁大臣、六部尚书、九卿、监察院都御史、六部侍郎在内的京师各部院大小官员以及詹事、翰林、给事、御史、大理及六部诸司等官员,总计二百余人,集体在左顺门外以憾门大哭的方式哭谏,被嘉靖帝当场镇压,京师官员士绅百姓人尽皆知,却皆是讳莫如深。
听的周志伟这话,一众人不由大为赞同,以嘉靖帝如此强硬的性格,确实不会在乎这点子众怒,杨献可当即点头道:“本中兄此言甚是,愚以为皇上罢斥恩师,应是看了陆粲的弹章之后,龙颜震怒所至。”
胡万里扫了几人一眼,缓缓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血溅左顺门”事件,那是皇权与阁权相争,对嘉靖而言,是丝毫不能退步的,否则就是皇权旁落的下场,嘉靖岂会手软?但此番杨一清与张璁、桂萼相争,却是阁权的内部相争,丝毫不涉及皇权。
这性质完全不一样,嘉靖又岂会一味的强硬?这从他一开始对此事的处置手段就可看出端倪,对于兵科给事中孙应奎的弹章,嘉靖帝是亲笔写诏书挽留杨一清,告诫晓谕张璁,下旨着桂萼自辨,明摆着是和稀泥的态度。
再则,在‘大礼仪之争’中站队的可不仅只有张璁、桂萼两人,还有方献夫、霍韬、汪鋐、席书等一众既得利益的大臣,他们岂会袖手旁观,唇亡齿寒的道理谁个不懂?他们定会施以援手,此时,救张璁、桂萼,就是等于自救!
不过,胡万里也不想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这次朝局变化,不仅是次难得的出头机会,也是一个极为难得的试探机会,与周志伟、魏一恭等七人搅合在一起已经三个月了,平日里也看不出什么高低,正好借这机会试一试各人的深浅。
众人等了半晌,见胡万里自顾喝酒吃菜,不由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是不屑于辩驳,还是自觉词穷理屈?
略微沉吟,魏一恭便举杯陪他饮了一杯,才放下酒杯,朗声道:“长青看人见事素来透彻,在下向来敬服,长青既要豪赌,在下不才,愿附之骥尾,然事关重大,还望长青言无不尽。”
见魏一恭如此仗义,胡万里当即举杯道:“岂敢当的道宗兄如此谬赞?不过道宗兄这份豪气,实令年弟心折不已,小弟敬道宗兄一杯。”
一口将酒饮了,他才放下酒杯,道:“先前我已声明,为恩师送行乃是豪赌,赢了,有可能青云直上,输了,仕途必然坎坷,而且这其中的变数着实太多,恩师是否圣眷深隆,能否复出?何时能够复出,皆是未知之数,诸位年兄务须细细掂量权衡。”
听的这话,在座几人神情不由凝重起来,张璁仇敌满天下,虽然门生有三百余人,但会去送行者,可能寥寥无几,甚至是无人敢去送行,官场上历来皆是人走茶凉,趋利避害之心,人皆有之,张璁遭百官弹劾,被嘉靖帝罢官致仕,而且已经五十多岁,可说基本再无复出之可能,一众门生谁肯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为张璁送行?
不消说,能去为张璁送行的门生必然会被张璁记在心里,印象深刻,若是张璁复出,必然是贵为首辅,而且是圣眷深隆的首辅,如此,青云直上亦非是妄想,但此举的危害亦相当明显,必然会招来张璁政敌的打压。
再则,张璁被弹劾的罪名就有一条,报复恩仇,即便他复出,是否仍敢大举擢拔任用门生?况且,能否复出,何时复出皆是未知之数,遭到打击报复却是必然之事,此举事先就将自己陷于不利之境,虽说是豪赌,但赢面极小。
默然半晌,周志伟才喟然长叹道:“恩师虽是名满天下,却是恶名满天下,长青此议,实是以一生前途清名相博,冠以豪赌,实为不虚,有此一议,长青可谓是尽得恩师衣钵。”
听的这话,胡万里不由暗笑,张璁考中进士不过数年,便位极人臣,身居次辅,之所以能够青云直上,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大礼仪之争’中冒险支持嘉靖帝,所谓恩师衣钵,实是毁誉参半,不过,这话他却不敢说出口。
李良接过话头道:“长青见识不凡,胆识过人,如此豪赌,非大智大勇之辈,不敢轻尝,在下实是惭愧。”
见的李良直接拒绝,孙光辉、杨献可,黄正色三人亦跟着表态放弃,年纪最小的蔡克廉却是起身举杯道:“若长青兄不弃,小弟陪着豪赌一把。”
胡万里跟着起身,轻碰了一杯,一口将酒干了,才轻笑道:“道卿有此一言,足见胆气之豪,不过,你却不宜前去,你年龄太小,即便恩师赏识,亦难委以重任,前去送行,实是有害无益。”
说着,他看向魏一恭,话头一转,道:“道宗兄可考虑清楚?”
魏一恭微微一笑,道:“长青二甲出身,尚且甘冒奇险,在下又有何惧?自然同去。”
见胡万里毫不迟疑的拒绝了蔡克廉同往,周志伟不由怦然心动,看来,胡万里并非是一时冲动,而是对张璁的复出深有信心,他这信心究竟是从何而来?再则,前去为张璁送行,自然是人越少,越能受到张璁的赏识,他既出言相邀,可见实是出自诚心,不过,这个中的风险实是太大,他委实决断不下。
想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扫了在座几人一眼,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数月交往,咱们八人已俨然一体,自当同进退,长青既执意冒险豪赌,咱们一同奉陪便是。”
李良、孙光辉、杨献可,黄正色四人听的这话,不由暗暗叫苦,这可不是喝酒,这可是拿一生前程做赌注,一个个登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心里却是暗忖,这厮不是酒喝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