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出(五)

冷湿的风中,黑暗的云层下,无数断桅残樯烈烈燃烧。谈起叶氏家族的往事,叶风随不胜唏嘘。大约一百年前,南宋君臣被蒙元逼到了天涯海角。崖山(今广东新会),张世杰带领大宋水师,徒劳地做最后抵抗,战斗持续了二十余日,双方投入兵力五十余万,动用战船两千余艘,最终宋军全军覆没,陆秀夫背着九岁的小皇帝绝望地跳入大海,张世杰乘船逃离战场,意图寻找机会东山再起,无奈在海上遇飓风,不知所踪。义兵首领伍隆被部下谢文子从背后刺死,提了头颅去领赏金。

江南士子闻听陆秀夫和小皇帝自杀噩耗,万余人一同赴海,同蹈国难,整个广东洋面漂满汉家衣冠,清明上河图变成坟茔和牧场,华夏古国就此落下帏幕。叶风随的曾祖是当年跳海殉国的士大夫当中一个,侥幸未死,被海浪冲上沙滩。伤好后和一伙志同道合者图谋复国,多次发动义军起兵抗元,辗转持续了十余年,终究因势单力孤而失败,林桂芳、黎德、赵良聪等豪杰先后战死。幸存的读书人,“流寓海外,或仕占城,或婿交趾,或别流远国”,叶风随曾祖纠集被打散的弟兄,发誓不食元粟,在海上劫掠卫生,逐渐成为南海上最大的海盗团伙,总寨设泊泥国北部的一个大岛上。泊泥国臣服于蒙古后,几次派水师前来征剿都刹羽而归,只好由他们自生自灭。慢慢地这伙人在泊泥娶妻生子,开枝散叶,逐渐忘了故国衣冠。一直传到叶风随父亲这辈,听说中原又回到汉人手里,心中暗自高兴。还没等高兴多少日子,手下一个分舵被徐辉祖和劭云飞带领七艘船给挑了(参见第一卷海之歌),据逃回来的弟兄汇报,大明水师火炮可以打四、五里之遥,海盗根本不是对手。叶风随的父亲大吃一惊,当即立下规矩,以后凡悬挂大明日月旗的商船不可打劫,以免惹火上身。暗地里却数次派叶风随回大陆打听情况,寻找机会购买火器,以防大明得了泊泥国好处,来个秉公处理,大义灭亲,拿自己开刀。

“我回中原之后,曾经买过几艘星级舰改装的货船回去,家父十分喜爱,专门用来跑泊泥到祖法(阿曼的佐法尔儿)这一条线的货运,经商价值已经超过了海上打劫。但是去年在海上被大食人所劫,损失惨重。叶家若不报此仇,就再也控制不住南洋诸盗。所以急切需要购买火炮装备战舰。叶某奉命来北平联络走私火炮,就此结识了高兄”。叶风随见瞒不过郭璞,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清自己的来历与目的。

抱歉地看了高德勇一眼,叶风随继续说道:“刚好高兄他们囤积粮食,我也跟着买了些,趁机赚些银子。后来见大家合伙打击股票,我就抽身了,二十多天前叶某同曾经合伙贩卖粮食的狄家掌柜喝酒,宴席上听说有人想劫李善平去漠北,赶紧带手下去救。没想到晚了一步,被对方得手”。想起当晚惨烈状况,叶风随不断摇头,按叶家说法,宋亡以后,汉人精神已死,一伙甘愿做四等奴隶,把自己祖宗抗击侵略都说成不通天命的人,实在不配再称为炎黄子孙。而那天晚上,他普普通通的百姓身上看到的却是不屈的斗志,看到的是和百年前崖山一样的热血。

“叶兄弟是想示恩于人,所以才故意耽搁到关键时刻才出手的吧!”高德勇不满地讽刺道,“嘿嘿,没想到对方点子太硬,你玩火烧了衣服”!

“你……”,叶风随冲高德勇怒目而视,看看高德勇狡诘的目光,知道他在故意显示愚蠢,索性装得更像些,两手抓住桌沿,做怒不可遏状。

郭璞笑了笑,制止了二人互相攻击,“二位就别给郭某演戏了,郭某再给你们补充一些。高先生还招了不少工人,大概是买不到火炮,准备去河中给帖木儿造炮了吧,不过河中未必能找到合适的钢材。叶公子学着高先生替人还债,也骗了二三十工人准备跟你去南洋发展,不知高炉的图纸你买到没有,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需不需要郭某给你调几个北平书院的学生解释一下”!

亭子里的空气再次凝结,半点儿武艺都不会的布政使郭璞身上散发出一种夺人的气势,把高德勇和叶风随逼进了死角。二人当中随便一个出手,都可以把郭璞制住,可是就是不敢出手,郭璞身上不但有官员的威严,还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凛然正气。

发现实在没底牌可打,叶、高二人收起伪装,讪讪地说道:“大人高明”!。

“也没什么高明,官场上打滚,整天骗人,当然也要多留点心眼防止被人骗。我劝你们把工人都放回来,欠你的银子,我替他们还上就是。科学院的冶炼铸造书皇上早就下令颁发天下了,大明任何一个府城图书馆中都有,但离开了北平人的指导,炼出的钢未必合格。等你们琢磨透了,什么要紧的事都耽搁了。你们想买火炮是吗?平辽侯有尚方宝剑,可以独立裁决,等他来了,我代你们说项如何”?

“布政大人,此话当真”?高、叶二人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楞楞地看向郭璞。谁不知道武安国和郭璞是过命的交情,郭璞答应在武安国面前说话,相当于交易已经成功了八分,剩下那两分,就是看自己手里有没有郭璞和武安国看眼上的东西了。

郭璞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平淡地问道:“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有骗你们的必要么”?

退一步海阔天空,把人逼到死角再退一步,前景就不仅仅是海阔天空这么简单了。高德勇不是糊涂人,当即拱手施礼道:“如此说来,高某存在真定府的几仓粮食,听凭大人调拨,股市上的二十万两,高某一年之内不再动作。大人如果嫌少,高某从各地钱庄凑四十万两,无偿供大人借用”。

郭璞嘉许地冲高德勇点点头,眼前这个商人虽然看钱看得重些,但是聪明到一点就透,无怪乎能把买卖做遍中原和西域,并且从来没有吃过亏。“我也不会让高老弟折了血本,那四十万两,就做老弟购买火炮和弹药的订金,一门火炮卖给平南军多少钱你也知道,加上每门火炮挟带的一百枚炮弹,两万两银子不算高。粮食么,你多少钱买的,就再给我多少钱卖出去,咱们可说好了,只能卖给百姓,不能卖给那几个黑心的商家,我会派人随时监督,如果再出差错,别怪我说话不算数,不履行合约”。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高德勇喜得一个劲的作揖,本以为买卖谈不成了,弄不好连命都搭在这里,谁知道最后还有这样完美的结局。高兴之余,心里暗暗后悔,早知布政使大人如此开通,不如一开始就从他身上打主意,找李善平绕那个弯子做甚。

“大人,他可是要把火炮倒卖给了蒙古人”!叶风随必竟心系汉家江山,虽然此行和高德勇的目标相同,关键时刻依然忍不住提醒郭璞。

“不妨,这火炮制造方法早晚别人会学会,想要永远占据优势,只能靠不断改进,藏能藏得了多久。何况瘸子那个黄金家族后裔是自封的,根本不被脱古思帖木尔承认。皇上乐不得看见他在蒙古人身后捅一刀,高先生,麻烦你修书给瘸子,让他尽快派人到京城献国书,至于称臣还是受封,你们自己看着办,反正那么远,皇上不可能真正管得到他”。

“是,是,在下明天就去办,明天就去办”,高德勇现在对郭璞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一概应承。

郭璞看看他那狂喜的样子,知道此人基本上已经不会再出玩什么花样,转过目光对叶风随说道,“你想装备你的船,也未尝不可。但是战船上远程火炮太多,北平拿不出那么多给你。这样吧,我先答应你二十门舰炮,和高先生的数目一样,以免你觉得我厚此薄彼。待此间事情一了,我修书给靖海侯,让他派支小舰队帮你到莽角奴儿(今印度西海岸的门格洛尔)、古里、祖法儿转转,顺便把端了大食海盗的老窝,灭一下你仇家的威风,不过沿途费用你们叶家要承担。还有,不要再打大明船只的主意,除了星级舰,靖海侯里还有月级和日级,如果逼得他用来杀汉人后裔,那就不太好看了”。

“在下先替家父和大宋遗脉谢谢布政大人”!叶风随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重新给郭璞施了个礼,爽快地答应道:“晚辈这次在北平玩股票赚的银子,索性全还给大人,天津港外海有叶家从祖法儿运来的一船粗金,明天晚辈就派人调过来,充当火炮订金和舰队补给费用。粮食我也参照高先生的办法,直接原价卖还给百姓就是,日后行走南洋,有谁敢打大明商船的主意,我叶家第一个不放过他”。

“爽快,叶老弟不愧是英雄的后人,此间无酒,郭某以此茶替大明商船谢谢你家大小寨主了。那泊泥国现在还奉蒙古号令,国王也是蒙古后裔,你叶家在泊泥呆了那么久,难道当个海盗头子就满意了吗?依郭某看,不如自己来当国王痛快,好歹你祖上也是中原人,在皇上那里总比鞑子看着顺眼”!

“谢布政大人”!叶风随焉能听不出这话中涵义,有了这位四省布政背后支持,明里暗里稍微提供些新式火铳弹药,凭借叶家的实力,甭说泊泥国,就是南洋上那些小国,哪个不是手到擒来。仿佛看倒大宋的旗帜在南洋各个岛屿上飘扬,叶风随对郭璞心悦诚服,被软禁了二十余日的委屈顷刻间一扫而光。

高德勇见叶风随的事情差不多谈完了,思量了一下,从袖袋中掏出一串东西,递到郭璞面前,陪着笑脸道:“有劳布政大人,在下叨扰多日,未曾感谢教诲之恩,这点礼物,还望大人笑纳”。

东西一掏出来,立刻映得满厅幽绿,仔细看去,原来是一串翡翠链子,一头挂着个翡翠葫芦。难得的是这链子竟和葫芦一般颜色,不沾半点尘杂,分明是一整块翡翠雕刻而成。有道是“黄金有价翠无价”,饶是叶家纵横南洋这么多年,收藏珍宝不计其数。叶风随还第一次见到如此夺目之物。

郭璞摇摇头,没有接高德勇的礼物,叹了口气说道,“二位和郭某交往了这么多日子,难道还不知郭某想买你们的是什么吗”?

“这……”,二人俱是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高德勇的翡翠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尴尬地悬在半空晃来晃去。

郭璞哼了一声,脸上浮现了一缕阴云:“要不是看在高先生事发之前曾经提醒过李侯爷,叶公子出事当晚尽力相救的分上,郭某岂能容你们在这里住这多天!要知道郭某这里是布政衙门,只能讲百姓生死,国家安危,不能念江湖意气。况且你二人今天把粮食吐出来,已经得罪了人,还妄想左右逢源吗”?

“这……”高德勇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气,怎地布政使大人说翻脸就翻脸,脸色居然变得比自己这经商者还快,正琢磨着如何答复,那边叶风随已经抢先给出答案。

“禀大人,李侯爷到了哪里,晚辈真的不知道。但那天晚上劫持李先生的是三帮人,一伙为倭寇,一伙是蒙古鞑子,一伙是汉人,晚辈听他们自称为汉家正统,既然大人把话说出来了,晚辈早晚给大人一个交代便是”!

高德勇知道今天已经到了不得不站队的关键时刻,收起翡翠,规规矩矩地答道:“回布政大人话,倒卖粮食和打压股票的,除了混水摸鱼的小商小贩,主要是汪、谢、徐、余、狄、白几家商号,当然我和叶老弟也插了一腿。那汪家和谢家是天生的汉奸坯子,勾结了倭寇和蒙古,大人不必对他们留情。徐家和徐记票号没什么关系,那个徐金儒虽然曾在国学里当过几天博士,但是个给奶就叫娘的王八蛋,余硅和他狼狈为奸,也是个无赖文人,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只有狄、白两家来历比较蹊跷,好像是有官府*,我猜是一些看北平新政不顺眼的官员在趁机捣乱”。

反正已经卖了,不如卖得干净,高、叶二人不再犹豫,把自己所知情况一一道来。

“叶家曾帮助他们运过粮食,听狄老板说,他家主人不但是为了赚些银子,而是因为当今圣上爱惜百姓,一旦把粮价涨起来,四野出现饿莩,皇上自然会意识到新政的坏处。用他们的话说,这叫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晚辈派人摸过他们的底,他们藏粮食的地方,大人尽管派人跟着我的手下去搜就是。但股市上赚的银子就不知他们转到哪里去了,那几个家伙一直没告诉我他们主人是谁,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他们的主人官职好像大得很”!

“荒唐”!郭璞愤怒的把茶杯掷到了桌子上,吓得二人一齐闭嘴。半晌,郭璞缓过神来,疲惫地问道:“难道他们不知道没了北平新政,他们再也没地方赚钱吗”?

“在下曾劝过他们别涸泽而渔”,高德勇小心地答道,但是他们说了一句让我听了都打冷战的话,他们说“任由新政发展下去,才是大家的末日,至于现在百姓死活,不过是户部的一个数字而已,与他们根本无干”。

“够了”,郭璞摆摆手不想再听下去,士大夫无耻,是为国耻。南宋才亡了这么一会,新的士大夫已经忘了南宋是因何而亡。百姓死活与你无干,你的死活怎能奢求百姓负责。“宋张弘范灭宋于此”,刻在崖山那几个鲜红的大字不知是讽刺张弘范多些,还是讽刺南宋朝廷多些。

端起面前的茶壶,郭璞对嘴着嘴灌咕咚咕咚狂灌两口,叹息着说:“他们利用规则疏漏把钱从北平夺了去,不算违法,郭某奈何不得他们。但如果郭某按规则把钱夺回来,谁又能奈郭某何。二位如有胆量,不妨陪郭某赌一把,看谁笑到最后”?

高德勇和叶风随对视一眼,心道:“现在我们还有选择么?这赌博么,无非是比谁的本钱足而已”。当下一齐站起来,躬身施礼。

“愿听大人调遣”!二十多天来,二人第一次说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一只不知名野鸟吓得从竹梢上飞起来,呼啦啦向天空中飞去,晚霞已经烧红了半空,明天,不知是晴,还是雨?

“如此,多多仰仗二位”,郭璞看看二人那幅豁出去的样子,心情稍稍好转了些,站起来,挺直腰杆说:“也不单单让你二人去冒险,北平几大商团都站在我们这边,武大财神手里还有足够买下半个北平的银子,这仗我们获胜的可能十有八九”。

“大人运筹帷幄,我们尽力一拼就是,他奶奶的,老高好久没做这种风险大的买卖了,今天再过他一次瘾”。高德勇笑嘻嘻回答,脸上上下抖动的肥肉看起来也变得可爱了一些。

又商议了一下具体细节,见天色已晚,叶、高二人不好知道布政大人公务繁忙,各自散去。郭璞慢慢地想着心事回到内宅。饭菜已经摆好,郭枫照例是和一帮同窗好友出去玩耍未归,郭夫人一个人对着桌子上的蜡烛发呆,以致郭璞进来也没有发觉。

“蔓儿,想什么呢,是又想起扬州来了吗”。郭璞轻轻的扶住夫人的肩膀,温柔地问。自己从多年游宦在外,直到做了布政使才把妻子接到身边,对于家人,郭璞心中一直觉得有所愧疚。

“没有,老爷,我今天听到你们交易之事了,我在核计你把火炮卖给他们,皇上和大臣们知道了会怎样说你”!郭夫人把手搭在丈夫的大手上,缓缓地摩娑,这么多年过去了,二人的手和心都不再柔软。

郭璞感觉到夫人手中的冰凉,心中一阵温暖。“我只答应给他们说项,卖与不卖,那要武侯或皇上自己做主,大不了事后北平商家把钱还给他们而已。蔓儿,刚才躲在竹从后边的人是你”?

夫人回眸望了郭璞一眼,点点头。“我怕他们狗急跳墙,就带了几个人端着火铳在旁边候着,如果他们敢动你一下,我就先把他们先打成筛子”!

“傻丫头,本大人有那么蠢么,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会和他们谈判”!郭璞把双臂紧了紧,抱住夫人柔若无骨的双肩。数十年风雨一同走过,这双肩膀承担了太多的压力,太多的忧愁。

“老爷,都老夫老妻了,让下人们看见不好”,郭夫人轻轻拍了拍丈夫的手,“你说皇上会卖么,如果不成,会不会损害您的名声”!

“以后未必卖,现在八成会,能在蒙古人背后放把火,再高的代价皇上都会支持。至于名声,行事与国与民有益,虚名与我何加”!

“老爷”郭夫人神情的回眸相望,“可现在你要对付这些人都是有武功的呀”!

“什么武功,哼”,郭璞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还武林高手呢,不过是泥捏的剑客,狗屁吹的大侠,真有武功,蒙古人入侵那会儿子他们干什么去了,整天算计小老百姓兜里那几个钱,和街头流氓混混有什么区别!别侮辱这个侠字了!吃饭,吃饭,!蔓儿,你也别太多为我担心,为夫自有分寸!”

“我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大儒,所以我也不拖你的后腿,但是如果谁要伤害到你,我自然和他拼命,别笑我傻,这是我做妻子的责任”!

烛光摇曳,将两个紧紧相拥的身躯映在屋内的石灰墙上,此刻的夜色,是那样的宁静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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