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黑子听了庆兄弟说的家在何处父母兄弟等词后,没有暴走,却也终于掀掉了平日里大笑的面纱来,回道:“我自是日思夜想也在寻思着这些,可是脑子里又想不出来……我要是天天急在脸上,那不是给你们兄弟添堵吗?再说,想了那么久也无结果,想累了,乏了,没劲多想了。尤其是同你们相处后,觉得日日都安逸,便也……以前自是恨不得拿个物事劈了这脑壳,看看忘在里面的到底是甚么?初时,一睁眼,还不晓得发生何事,只糊里糊涂的,等到自己明白处境时,却也是恐慌得很,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文箐好奇地问道:“小黑哥,不是我疑心,实是好奇得很:你怎么就落到现在这步境地了?”其实,她更想换一句特直白的话说:我试探了你那么久,你到底是不是穿越老乡啊?
小黑子抱了脑袋一会儿,松开,方才无奈地道:“我哪里晓得。我只记得我醒来时,四下无人,只有我一个独自躺在雪地里,冻得四肢发僵,身上雪盖了一层……左右呼救,亦未曾见得动静。我便只好在山林里走啊走,开始还不晓得有危险,后来听得一声虎吼,吓得……等明白过来,便四脚着地,用力往前爬,好不容易爬到一个山路边,也没见太阳,天也阴着,雪也飘着,冻得不成,也不知哪个方向是南还是北,便随便朝路一头赶……后来、后来,走了两天。到得晚上便找一个洼处,拖了点树枝,折了点叶儿,堆在身上,蜷着……时时担心野兽出没,最后也分不清到底是风啸还是狼嚎,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发现都冻僵了,费了半天功夫,才能起身,也没一丝力气了,走了没几步路,腿一软,便摔了下去……”说到这里,他满面凄惶神色,显然当日无助与恐惧非同一般。
文简听得害怕,拉紧了姐姐的手尽量往被子里缩。文箐给他再次按了被子,见杯里水凉了,起身倒掉,重新续了一杯。拍了拍小黑子,递于他道:“黑子哥,要是太痛苦,也别再回想了……”
小黑子捧了热水,摇头道:“我现在半夜醒来,睁眼那一瞬,时常亦想不透:我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哪处?”苦笑了一声,转过头认真的看向旁边的兄弟俩,道,“其实,我亦是怕。别看我平日里同庆兄弟说起来,好象天不怕地不怕,每思及那时,或者睡醒时,我便觉得惶恐。有一度,时常总是担心下一刻睁眼我醒过来,是不是又忘了昨天所做过的事?也许,同庆兄弟说说这些也好。”
他喝了一口水,继续道“等我醒来,才发现我不在雪地里了,而是到了房间里了。那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的。后来才晓得,原来是遇到了两个猎户,得了他们相助,把晕过去的我背回去了。先时我并不懂得那地方的话,半懂不懂,听得几回,才晓得人家是盘问我何方人士,姓甚名谁,我才突然发现脑子里空空如也,我竟然全部不晓得。此前,我只想着如何走出那片树林,如何不被猛兽逮到,急急逃命,何曾有过一刻想我是谁?那时……”
文箐听到这里,对于明代各地方言,她是太深有感触了。真是过了个村,便可能就不一样的方言,江西湖广大多都是这种情况,想来浙江苏州也差不多。如果自己要是一直呆在周家后院未曾出过门,听到这里,八成会以为小黑子不懂某个地方的话,就是穿越者。此时,却是晓得哪怕是明朝人,亦会因语言问题而发生交流困难。
小黑子顿了一顿,又喝上一口热水,道:“后来反复问,才听明白他们道:大雪封山,山里猛兽都出来觅食,可能我便是倒霉……彼时那一摔,当时亦受了伤,胳膊处脱了臼,腿上的靴子被山石割裂,小腿处亦被划破,幸好划破的地方被大雪一冻,要不然,估计也是血尽而亡……”
文简听得,吓得浑身发冷,道:“黑子哥哥,真可怜……”
文箐亦感觉天气越来越冷,生怕他冻着了,于是给他脱了靴子,扶他到床上,将棉袍去了,盖好被子,自己亦坐到床上,牵了他的手,哄道:“莫要害怕。黑子哥哥遇到贵人搭救,现在都好着呢”。
小黑子这时也意识到吓坏了文简,便苦笑一下,道:“是啊,多亏遇到他们,我休养得几天,后来自是无事。再后来,我把身上荷包里的几十文铜钱留给他们,他们又没要,反而趁大雪之际,送我出山。说我已打听过,村里没人认得我,说我的装束亦不象附近山里人,想来是镇上的。可是他们也猜不到我为何便到了这山林里来了。后来,我便去镇上打听,也没有结果。最后无奈下,把身上能当的都当了,换了棉袄与鞋子,余得近十贯钞。”
文箐听他慢慢道来,想到去冬那场大雪,到了春节过后,方才停了。只是他要在山林里,只怕大雪融化得更慢。她叹口气道:“小黑子哥,那时只得几贯钞,想来是不够黑子哥哥这一年的花销了?日子,必得过得必是艰难万分……当日我说的那些话,实是无知之极,如今想来亦是羞愧万分……还请见谅。”
小黑子先是面色微红,却见兄弟同自己道歉,忙摆手道:“非也。庆兄弟当是十足是一番好意,我当时不过是赌气才那般无礼……如今我自是领会得。还请原谅我当日不对的地方。”
这兄弟二人又相互客套起来。小黑子最后一摆手,道:“庆兄弟,你也勿要与我再如此客气,未免太见外了。”
文简着急想知道小黑子后来如何,便探出脑袋来问道:“小黑子哥哥,那后来呢?”
小黑子叹口气道:“适才庆郎说钱的事,若只是这一年来,那些钱钞一路只管吃,省着点儿,也是差不多。只是怪为兄有眼无珠,识人不明,错把天下人当好心”说到这里,便已是无比愤慨了。
文简看到小黑子哥哥一脸激愤,不似平时那般可亲了,便猜肯定后来没好事,在被子里缩了缩身子,又抓紧了姐姐的手,最后鼓起胆子来:“黑子哥哥遇到恶人了?”
“简弟果然聪明。我自打到了镇上,发现大雪纷飞,几天不绝,后来才晓得闹上雪灾了。附近灾民增多,开始有人往城里跑。我根据猎户大哥的猜测,道是我可能家中有些钱财,想来必是城里人家。于是我也随着这些灾民往城里赶。那时,大风大雪,行路艰难,人生地不熟,言语又大多听不太明白,平时也只能来回反复多问多听。此后,多得一些好心人照料,费了好几天功夫,勉强才到县城。只是到得官府衙门里打听,发现左近并没有报失人口。也不知是不是彼时官差都忙着安抚灾民,反正无人来搭理我。后来,有位官差被我缠得紧,他又有救灾巡街一事忙,便随手指了一家人的门,好似不经意里同别人说了句:‘那是张家的小子,定是捣乱来的。’”
文箐叹口气,心想难怪当初问他来历,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只怕他这一年来也是上过当受过骗,所以不敢轻信于人,对人也有防备之心,自己说他疑心重,想来也是刺中了他的心病。心中歉意陡生,柔声道:“那只怕是为了打发你,诳你的吧?”
“是啊,可彼时我高兴万分,信以为真,哪里想到是人家骗我的。我以为找到家了,跑上门去找人家,结果愣是吃了几大棒子被撵出来……”小黑子抬头,把泪憋回去,过了会儿,转过头来,道:“庆兄弟,我是不是真蠢得狠了?”
文箐摇摇头,起身道:“不是的,小黑哥。你那时只是归家心切。要是我,我也定然会同你一般。只是,那家人怎么不好好说话,反而还打将你出来?”
小黑子摸了一把脸,道:“你想到处闹雪灾,我闹将上门去,非缠着人家道是血亲,说人家拒不认亲,可不就是被人当作……”
这时,文箐递了一根帕子于他,他接过来,擦了脸,帕子捏在手心,发现是热的,心里更是百感交集。如果早一日遇到庆兄弟袁彬这样的人,是不是就没有那些磨难了?不过,也许,历经那些磨难,便是让自己遇到这些好人吧。
他接着道:“其实,后来亦明白了,我讲的话同他们还是有所不同,想来自是不一家人。我去非缠着闹着说是一家人,难怪人家要打骂于我。既然没处落脚,我也只好再次流落到灾民中,等着救济。有这么一群人同自己一样受苦,多少还是觉得好过些。虽然陌不相识,他们亦不时关照我,我亦掏出一贯钞来,买点吃食分与大家。熟了,便跟着他们学本地话,这个习惯,后来每到一个地方,我都是开始学别人如何讲话。后来,有几个同我一般大小的穿得破烂的人,道是看我一路孤苦,邀我与他们结伴。彼时,我正嫌那些娘子与老婆子们多嘴多舌,成日里就是打听我哪里人,又说甚么我怎么连名带姓都不晓得,只怕是半个傻子。说得多了,我自是烦躁不已,免不得同人发生口角……彼时不识人心,不懂那就是关心。一时便同那几个少年郎一道,称兄道弟,将自己的经历说与他们。他们便道是去邻县再看看,于是陪着我一起。”
文箐听到这里,见小黑子只低头不说话,便问了一句:“适才小黑哥说是识人不明,莫非,指的便是他们?他们是一路见你掏钱买吃食,暗地里早打起你的主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