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原以为上了岸便是进了苏州城,没想到后来却是继续赶路,原来周家虽说已搬到苏州城里,可是祖宅却仍在常熟虞山乡下。到得中午,一路急赶,方才到达村里。
有人在车外小声指点着:“啰,快看,周家二房里的被拐的一对儿女又回来了”
“真的?两次被拐,都能找回家来,你这说事多奇……”
“这年头,甚么奇事都有?邻村有人家的牛一下子生了两头,再有,老六家又一下子生了三个……”前半段听得文箐差点儿怒目,自己的事居然同牛相类比。
“瞧你说的,人家周家这事能跟那些比吗?”
“怎么不能比了?都是新鲜事,少见的……”
郭良首先下车去敲门,门里有人应了声,开门见得郭良,一愣,立时冲院里喊了一声:“四爷回来啦”宅子里有跑动声,接着一下子出来两个人,口称:“四爷……”
文箐被郭董氏背了下车,见得他人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自己,活象被人看猴戏似的,一时有些发窘,忙从郭娘子背上溜了下来,再不肯让她背,只扶着她胳膊,侧身让周同先走前头。那几人已被郭良指挥着去卸车上行李了。
文箐深吸一口气,左右张望一眼,只瞧得院墙倒是挺长,只怕这院子倒是大得很。
才过了荷花照壁,却已先听得一个女人娇声道:“呀,四弟回来啦。简儿又长高了啊,后面是箐儿吗?快让三婶瞧瞧,这是怎么啦……”
苏州话软糯糯的,只是她虽说得快,可到最后一个尾音,便拉得比旁人要更长,语气里透着甜蜜。文箐认为自己若是男人,骨头都肯定酥了。抬头一瞧,却见得她梳着低髻,身着浅色布袍,手上捧着一个暖炉,并元赘物,很是利落的样子。在文箐怀疑她是不是三婶时,前头被周同牵着的文简叫了一声:“三婶”,挣开周同的手,就要行礼。
“哎呀,简儿这才大一岁,比去年可是懂礼多了……”一边说着,一边忙要去扶文简,只是同时瞧得文箐亦在一旁叫一声“三婶”行礼。她倒是有些顾此失彼起来,急着又去扶文箐,嘴上道:“外头这般冷,可莫要在这里行礼了,快进来吧,可算是等着你们了。”最后又说了一句:“咱们一家子,可是等着你们来开饭呢。”也不知这是不是说给周同。
“吃饭倒得先得缓一缓,只因急着赶路,也未曾回苏州城里那宅子。我瞧先得让他们回屋,着人给他们打些水,洗漱了才是。”周同说完,又问道,“三嫂,三哥归家了吗?”
“幸而中午没请大伯父一家过来,若不然,得让他们也候着过了午时。你三哥,昨儿他回来晓得你去接箐儿了,今儿只道是有事也不出门,只在家里等你们回来呢。现下在姨娘那处。”三婶周李氏说着话,便已牵起文箐的手,叫道:“哎呀,这在外头冻得手脚都发凉了。”说得这句,看向旁边的郭董氏,道:“四小姐这般手凉,也没让多穿一件?”
周同这时亦看了眼文箐,没说话。
文箐本不觉得冷,只被她一握,对方的手掌着实热,倒真怕自己寒着了她。她手微微一转,便立时从周李氏那手掌出脱离出来。不懂这里的规矩,生怕自己一来,马上就让郭董氏挨罚,此时她好不容易与她亲近些,可莫要挨了罚。便道:“三婶,我不冷,便是穿得再多,这手伸出来,见着了风,也是凉的。”
“你这孩子,莫要大意。你太姨娘这几日里身子正闹不适,家里人手少都不够用了……咦,你这脚怎的啦?”周李氏却再次牵起了她的手,经过垂花门时,迈了六槛,却见她拐着路走,免不了惊道。
文箐已经尽量踮着脚跟想不动声色地走进内院去,没想到仍是被她查觉到了。“先时不小心,碰伤脚趾了,过些天便好了。这个,小伤,倒也不需人照顾。”
“这孩子,怎么经了这么多事呢?真是……让人心疼啊。郭娘子,你也莫去打水了,快背了四小姐吧,院子这么大,哪能让她带着伤脚走啊。打水我自是找人。”
文箐见得周同皱了下眉,忙道:“有劳三婶了。”
周李氏却叹惜似地道,“这孩子,还同我客气甚?四弟,你瞧,箐儿同二嫂相处日久,倒象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见得后院有婆子在张望,一边说话便一边招手示意赶快过来。
周同回了句:“本来便是母女。”见着婆子跑过来,便道了句:“可将你们四小姐七少爷的屋子都打理好了?”
婆子回了句:“四爷,都归置稳妥了。”说完,便看向周李氏。
周李氏一摆手,道:“快去厨房多打些水来,服侍你们四小姐与七少爷洗漱了。同厨下说一声,先不开饭。”
那婆子也不知是哪房的,文箐只觉得她从身边经过,那大脚行走如风似的。耳边听得周李氏又道:“若是晓得你伤了足,就应该给你换个院子。偏生你四叔非得坚持,这到东院可是走得远了。”
周同只道一句:“那院子本是二哥的,箐儿简儿住那,再合适不过了。”
“四弟这话说得,好似我这作三婶的,说了甚么不妥的话。他们住那,再到厅里来吃饭,以后每日里得走多少路啊。我这也是替她心疼。”
这走着路,却见得另一妇人还有个婆子两个丫环同几个孩子亦迎了过来。女人手里牵着的圆脸男孩已经挣脱开来,飞奔过来,撒欢地叫一声“爹”,然后紧跟着极热情地叫一声“简弟,你可回来了啊……”这句话未完,已经去牵文简另一只手,说出来的话却是同周李氏一般:“简弟手可真凉啊。冷吗?走,我带你回屋烤火去。方才姆妈已让人生了两盆大火,屋里暖着呢。”
文箐想:这定是四叔家的文筹了。“郭娘子,你快放我下来。”郭娘子在她耳边道:“那是三奶奶。”同时,三婶亦开口道:“箐儿,你面子倒是大,你四婶都接你到这儿来了。”
文箐还没说完,却只听得很是铿锵的一句“那火是我姆妈让人生的。”看向来人,是一个比文筹大一些的男孩大,面带不满。他说完,瞪了眼小胖子,见对方根本不搭理自己,才想起周同来,忙道了声:“四叔。”又一脸好奇地看向文箐。
跑在他后面的一个女孩只嫌丫环牵了自己,不能快跑,一把推开丫环后,她的丫环差点儿立足不稳跌倒,她也顾不上,只生怕落后给哥哥,紧跑几步,亦在招呼了四叔后,开口问道:“姆妈,这便是四姐姐?怎么还让郭娘子背着啊?”
周李氏点了点头,道了句:“你四姐伤了脚,行不得路。”文箐听得满脸通红,伏在郭娘子背上居高而下打量这些小孩——自己眼看着要沦落成孩子王了,唉。
那边四婶手里还牵了一个胖胖的女孩,带着丫环,姗姗走近。听得“脚伤”,便细细地看文箐好几眼,又瞧一眼周同,道:“你回来了。”不带停顿地接着是下句,“文简好似比上一年瘦多了。这是箐儿?同先时完全不一般了,都认不出来了。”
周李氏笑道:“你也这般说?我适才第一眼见得,若不是四弟带着他们姐弟在一起,亦是不会认出来这是五六年前的箐儿。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只咱们家的箐儿,这变化也甚是大……”
郭董氏这边已蹲下来让四小姐下来,文箐站直了身子,又顺带看了一下自己衫子可是零乱,一切都好,稍舒了口气,抬头刚要行李,却见得胖胖的女孩对自己露出一个笑脸,圆脸上立时便有了一个酒窝。文箐亦冲她一笑,她便指着文箐抬头对母亲道:“姆妈,四姐姐亦有酒靥。还两个呢。咱们家只四哥五姐没有。”
旁边被叫“五姐姐”的女孩立马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道:“有这个,又如何?你的那个只是梨窝,四姐姐的这个才叫大酒靥。”
文箐恭恭敬敬地给那妇人行礼道:“四婶好。”待四婶点过对后头,又冲其他几个孩子道:“四弟五弟五妹六妹好……”再看旁边还有一大男孩,约摸十来岁,猜不透是哪个,也不见他说话,只在一旁远远地站着。当着这么多人,文箐也没法问郭董氏,见其他人也没介绍的意思,便只当没瞧见。
圆脸女孩睁大眼睛道:“咦,你怎么晓得我们哪个是哪个?”
文箐心想你不就是文筠吗?果然是女肖父。憋了笑,方要开口,却见得四婶在女儿说完话后,立马拍打了一下她手背,道:“傻女,你自个儿都叫五姐姐了,还用再怎么明白称呼?你四姐姐多机灵啊……”圆脸女孩文筠立马吐了下舌头,十分可爱。
文箐在这间隙里打量了一下四婶周邓氏,只见她脸形虽不似儿女一般如满月,只是在某种角度来看,尤其是下巴,弧度饱满,同周同倒是有点夫妻像。容貌上,倒是比三婶要好看得多,总之,是个美人,比周夫人不差,比姨娘却是略逊一二。
文筜也丧气地道:“就是。本来说好了,一起过来让四姐姐猜的,结果你倒好,一下子露了馅。”
周同对周邓氏道:“你来了亦好。且同三嫂带他们回屋去洗漱吧。我便不过去了。莫要耽搁,三哥还等着我们吃饭。”
周邓氏点头,简单二字:“晓得。”见儿子拉着文简开始跑,便在后面叫道:“慢点儿,莫要摔着了。”又同旁边的婆子道:“快,去跟紧了他们。这要摔伤了,如何过年?”
旁边,周李氏牵了自家女儿的手,道:“你也不晓得天多冷?出门也不带个暖炉?这要冻着了可如何是好?”说完,便对着立于一旁的丫环,责道:“再着急,也该给她再披一件的。”
丫环有些畏缩,却小声辩解道:“五小姐怎么说都不听。本来披上了,愣是掉在地上只好放屋里了。”
“她不听,你便放任不管么?”周李氏拧了眉。
周邓氏待周同离开,又看一眼文箐,只见她望向远处,一张脸浑无表情。周邓氏却只觉得那里面含了些冷,同那人一般无二,浑不把别人的事放在眼里。“这可冷得紧,三嫂,你要是说得她久些,只怕不仅筜儿要冻坏了,只怕箐儿也要着了风。”又见女儿仍要去牵文箐的手,便道,“你们几个,有甚要对四姐姐说的,且回屋再叙旧不迟。”
周李氏瞧弟妹一眼,笑道:“也就你最周到,难怪姨娘喜欢得紧。快回屋吧,要真是哪个冻坏了,我罪过大了。”
这么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终于进了文箐要去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