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魏国公府里,徐俌彻夜奋笔,给弘治皇帝写了一封告状及事先请罪的奏书,执掌南京兵权数十年,看多了官场内的险恶争斗,徐俌当然不会傻到等事情闹大了让那些言官御史们参劾,于是索性先发制人,事情还没闹起来之前就把请罪奏本写好了。
说是请罪,徐俌在奏本里却狠狠告了绍兴知府佟珍一状,说他纵子行凶,未来的魏国公继承人江南游历,无辜被打,佟珍之子带着无数帮闲地痞招摇过市,手执兵器,显然意图刺杀,满城官吏百姓惧不敢言,绍兴乃天子之绍兴,如今竟成佟家之天下,连堂堂国公继承人都敢打,可见佟家在绍兴何等一手遮天,百无禁忌……
这封奏书明着请罪,实则句句诛心,论官场斗争经验,老公爷自然比佟知府要强上许多,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占了理,事件本质就是这样,谁挨打,谁占理。
勋贵本就属于不讲理也要胡搅蛮缠的一类特殊人群,更何况这件事里十足十的占了理呢?
奏本写好,徐俌派快马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与此同时,愤怒的老国公下了调令,孙子被打,这个场子无论如何要找回来。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当晚,驻扎于绍兴府城北郊大营的绍兴卫所官军出动,奉魏国公徐老公爷的调令,一个满编千户入绍兴城。
领军千户姓吕,名志隆,弘治十五年由宣府边军调任绍兴卫。
无视城门巡检兵丁愕然惊恐的目光,吕千户一马当先闯入了北城门,后面跟着的,是一千多名神情冷厉剽悍的卫所官军。
一支支火把照亮了绍兴的夜空,一声声马嘶划破了夜幕的寂静。
吕千户策马立于府城街口,看着面前一群神情惊惧,欲拦又不敢拦的巡检司兵丁们,吕志隆忽然开口暴喝:“奉魏国公调令,绍兴卫入城,保护小公爷,缉拿殴打小公爷的凶徒,胆敢拦阻者,斩!”
“分出二百人,去客栈保护小公爷,其余将士,随某开拔佟珍府上!”
“是!”
众官军凛然抱拳。
佟府
佟珍坐在前堂的太师椅上,平日沉静从容的神情,今晚却一片惨白,身躯不住地哆嗦着,仿佛在承受巨大的心理恐惧。
佟应龙跪在佟珍面前,脸色比他老爹更白,身子也抖得比老爹更频繁,更具韵律。
婚事黄了,酒席早已撤去,宾客们一脸讪讪的告辞离开,脸上的表情复杂各异,不过大家都很清楚,佟家今日可算在绍兴城出名了。
佟珍已顾不得追究佟杜两家的亲事变故了,他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孽子,你问清楚了?果真是魏国公府的小公爷么?”
佟应龙惶然点头:“打了他几拳,下面的人用棍子敲了他的腿后,孩儿才知道了他的身份……”
“你……打之前为何不先问问?”
“那秦堪本是住在二楼的,孩儿曾去见过他,我怎知他的房间里突然多出个小公爷?再说当时孩儿怒急攻心,一上二楼见无数侍卫拔刀相向,孩儿便顾不上问了……”
佟珍闻言眼前一黑,身躯摇晃不已。
“孽子!孽子啊!你惹下泼天大祸了!那徐鹏举是老公爷最疼爱的孙子,将来要袭承爵位的,你敢打他,徐老公爷岂能善罢甘休?”
父子二人还在商量对策之时,只听佟府大门轰地一声巨响,无数打着火把,手执刀枪的官军涌了进来。
“绍兴卫麾下千户吕志隆,奉魏国公将令,缉拿凶徒,佟府所有人等不得擅自走动反抗,违者斩!”
佟珍大惊,顾不得仪态,几步抢将出来,指着吕志隆大怒道:“吕千户,你敢带兵进城,闯我私人府邸,不怕王法么?”
吕志隆冷笑:“佟大人,刚才吕某的话您没听清吗?吕某奉的是魏国公将令!令公子可在府上?请他出来一见吧,祸闯大了,谁也保不了他。”
火把摇曳的光亮中,吕志隆目光一瞟,便看到了跪在前堂身躯抖如筛糠的佟应龙,吕志隆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般的微笑。
“佟大人,令公子连未来的国公爷都敢打,实是人中龙凤……”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了佟珍脸上,佟珍勃然变色,还来不及发火,佟府门外又传来了喧嚣声。
气急败坏的小公爷徐鹏举左脸青肿,衣襟凌乱,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十余名伤痕累累怒气冲冲的侍卫,以及……吕志隆刚调派过去保护他的二百名官军。
“打我的人在哪里?他娘的,反了天了!佟珍你这老王八,竟敢招惹小爷,知府了不起吗?人多了不起吗?现在小爷的人比你多,叫你儿子出来受死……”
一路骂骂咧咧的徐鹏举走进佟府大门,今天的小公爷很悲愤,南京城里横行霸道,应天知府也不敢管他,不曾想来了绍兴没招谁没惹谁,安安分分在客栈房间里睡觉,却祸从天降,堂堂小公爷竟被知府儿子打了,这让小公爷的脸面往哪里搁?以后回了南京,跟那些公啊侯啊的纨绔子弟们碰面,他徐小公爷今日的遭遇岂不成了别人的笑柄?
收敛多日的纨绔性子,今日终于彻底爆发,徐鹏举甚至有恃无恐,他和他爷爷都是同一个心思,老子挨了打,占着理呢!
佟珍面色时青时白,上前两步刚给徐鹏举施了个礼,打算矮下身段道个歉,谁知徐鹏举理都不理,目光直接穿过他,手指着佟府前堂:“来人,给老子把这破屋子砸了,砸个稀巴烂!还有,那个姓佟的小王八蛋给老子滚过来磕头!”
吕志隆抱拳应命,然后朝手下兵丁们一挥手:“砸!”
如狼似虎的卫所官军潮水般涌向佟府,但凡看到的一切全被他们砸毁捣烂,佟府里一阵劈里啪啦脆响,佟珍和佟应龙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如同被蝗虫过境的庄稼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金玉变成了糜粉。
佟珍心都碎了,指着徐鹏举怒道:“小公爷,你太过分了!我儿虽有错在先,可你不该如此跋扈,得理便不饶人了么?”
“老子得了理,为何要饶人?”徐鹏举目光一转,看见前堂惊惧万分的佟应龙,顿时一腔怒火升华成天雷。
小公爷从小到大,被魏国公捧着宠着,娇惯出一身坏毛病,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你,那个姓佟的小王八蛋,你过来!”徐鹏举朝佟应龙勾了勾食指。
佟应龙悔恨的闭眼长叹数声,今日这桩事,恐怕很难善了了。
战战兢兢走到徐鹏举面前,徐鹏举也不多话,看着佟应龙的眼神凶光毕露,从吕志隆手里接过一把战阵冲锋用的纯铁四节镗,朝佟应龙森然一笑:“别说小爷欺负你,你敲了小爷的腿,一报还一报,小爷也只敲你的腿,不服气我们上刑部上大理寺上内阁打官司!”
说完不待佟家父子反应,徐鹏举狠狠挥镗,打在佟应龙的小腿上,纯铁打制的四节镗,再加上徐鹏举含愤出手,只听得“喀嚓”一声,佟应龙的小腿骨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弯折下来。
佟应龙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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