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汉中天空,霪雨霏霏。时渐入冬,凉风夹杂着冷雨开始令气温透出丝丝寒意,然而,汉中城多个城头上,依旧有着不计其数的民夫光着膀子,浸润在雨幕中,卖力地修筑着城垣。
刘宇扬用余光瞥了瞥后方,那里,锦帽貂裘、周身环佩的瑞王,正由家奴扶着,颤颤巍巍小步迈上湿润的青石砖阶。在他的身边,还有三四个家奴打着巨大的罗伞为其阻风遮雨。
虽说在汉中生活了数十年,瑞王却从未踏足城上一步。这其中自然有禁足之令的因素,但在刘宇扬想来,若不是自己以及孙显祖、柳绍宗的极力劝说,养尊处优惯了的瑞王也绝不可能主动来这种“污秽”之地。
“王爷大驾到临,尔等只管实心干活,自有赏酬!”一个家奴冒雨走在前面,边走边大声吆喝。他的手中提着一个竹筐,沉甸甸的。和他一般,跟在后头,还有七八个家奴,也随之吆喝,他们筐里所装,俱是满当当的铜钱。
刘宇扬摇摇头,无可奈何。瑞王爱财之名他早知晓,却不想对于名声的渴求也是如蚁附膻。所以他虽然答应了刘宇扬上城头激励兵民的请求,却同时要求得抽出一部分资军费用,通过这种方式施惠出去,广施恩泽,好让瑞藩仁德之名更快传扬出去。
对方退步,刘宇扬自也不好得寸进尺。且此虽有沽名钓誉之嫌,倒是小节。只要无碍大局,听之任之可也。
“谢王爷隆恩,谢王爷隆恩!”
那几个家奴喊着话,就开始旁若无人地一把把抓起筐内的铜钱撒到地上。正在干活的民夫们四下看看,确定监工们没有阻拦的意思,瞬间一窝蜂涌上来开始争抢散落满地的铜钱。
泥水混着雨水在纷乱的人群中飞溅,民夫们扑在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石道上心无旁骛地搜集着每一个陷在沟里缝里的铜板。纵然周身污浊,却浑然不觉。他们争着,叫着,甚至互相推搡着,只要手快,多捞上几个钱,就足比官府承诺的补贴多上数倍。仅仅只有少数几个在怀揣着一手的铜钱后,手托伏地,不住磕头感谢:“小人谢王爷赏!”更多的则是全神贯注,一面捡拾,一面口中喃喃自语:“一个,两个,三个……”
瑞王对于这番景象十分满意,微笑颔首。那几个走在前边的家奴见状,愈加卖力,扯嗓宣扬瑞藩的仁德慈悲,手上则如天女散花,不住地抛撒铜钱,以至于好些铜钱都因力度过大,飞到了城下。
刘宇扬瞧见几个监工也偷偷捡了几个滚到脚边的铜钱,但他只作不见。这时节,有钱有粮,才能得人心。无钱无粮的下场就是将这些官兵顺民驱赶到对立面,成为与朝廷水火不容的流寇。
除了少数孑然一身者外,绝大部分的人家中均是上有老下有下——不论是这里的监工官军、民夫还是自己与瑞王。都是乱世求存的苦命人,多一份体谅与理解,才能让合作更好的进行下去。
“拿着。”几个铜钱弹到刘宇扬身前,他俯下身,一枚枚拾起来,对就近一个官军轻言,在对方错愕的表情下将它们塞了过去。
这时候,几个家奴伴随着长吆渐行渐远,瑞王缓步在后,靠近刘宇扬道:“刘大人,你方才说城池多处损坏?”
刘宇扬点头应声道:“是,连日大雨不绝,早前为贼损害的几处城垣多有崩坏,现正极力抢修,但因破损之处甚多,以目前的修工进度看,没三两个月,下不来。”说到这里,脸色微变,“若是贼寇知悉此等要情,趁隙来攻,于我等实难防御。”
瑞王知道刘宇扬一向沉稳,绝不会刻意说些危言耸听的话,微微色变,道:“如之奈何?”
刘宇扬遥望向前方一直延伸出去的长长城垣,摇头道:“城池修缮一事,急不得也缓不得,赶工怕不坚固,缓期则恐夜长梦多……”但见瑞王一脸惶色,续言,“然而王爷不必太过担心。日前舍弟回乡省亲,与侯帅见,勉以大义。昨日家书中言,侯帅已遣游击侯应辅,都司刘贵率川中骁壮一千四百与舍弟同来汉中,不日可至。”
侯帅即四川总兵侯良柱,实力颇强,此前也曾多次赴援陕中,然听闻其人最近与四川巡抚王维章不睦,不听调遣,自己经营川北,所以陕南一带小红狼等流寇才得以复炽。若有此人为助,加上孙显祖的一千五百人,柳绍宗的近三千人以及刘宇扬手里的二千余兵,汉中实际可调配的兵力逼近万人。无论守城还是野战,都更加游刃有余。
“令弟?可是季龙?”瑞王单眉一抬。
“正是。”刘宇扬兄弟三人,年纪最小的刘宇亮名声反而是最大的。
“有季龙出马,无怪侯帅会慨然允诺。”瑞王捻须而笑,“向年他赴京任职,曾来我府上拜见过,虽身形短小,却气势非凡,谈吐更是不俗。哈哈,本王观人素准,其人怕是相才啊!”瑞王之藩陕南,与成都的蜀藩北南呼应。二王虽然不得出行,却依仗世家,私底下四处散布家仆,置办产业。所以蜀中的一些世家大族与这二藩暗地里都有来往。
刘宇扬陪着笑道:“瑞王过誉了。我那弟弟最不喜读书,在馆中做事都呆不住,何敢言其他。”这话十足十是面子话,作为哥哥,他对自己这个不修边幅的弟弟很了解,以刘宇亮极会来事的性情看,说日后能入阁,倒并非无端之言。
“哈哈,不喜读书却早中进士,其才难得啊。”二人并肩而行,瑞王笑着又道。刘宇扬与他闲聊着,倒开始觉得这位高居云台的王爷却也不是那么难以接触……
狂风呼啸、大雨如注,灰天之下,小红狼北营一片混乱。
陕南群贼中,小红狼实力第一,另有猛虎、上天龙、小黄莺等次之。自从在荞麦山失利,小红狼引众退到了荞麦山西部的盐井地区。这里成化年间开出了几口井,熬制井盐,这时候废弃多时,但留下许多屋舍可供暂住。
从这里再往西,就要出了丘陵山地,进入汉中城周边的平原,小红狼虽嚣张,却也不敢跑到孙显祖等人眼皮子底下撒野。他本以为赵营的这一记回马枪是为了保障安全撤退的反击,便再次驻军观望,想等覃进孝等真正退走后复归。哪料覃进孝在荞麦山会合了郝摇旗后,马不停蹄,立刻追赶了上来。
北营的掌盘是小黄莺,他为了防止赵营有可能的来袭,特意将营寨向北多挪了数里,好见势不妙及早跑路,可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正好为赵营利用。孟敖曹引马军向南部移动,成功引起了小红狼等的警觉,而后郝摇旗率右营敢死冲击,当时就截断了小黄莺的北营与其他营寨的联系,最后与覃进孝合力,几乎全歼了小黄莺部下一千七百余人,小黄莺本人也被乱刀砍死。
小红狼这时候依旧有上万人马,覃进孝与郝摇旗胃口再大,一口气也吞不下。所以秉承的原则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歼灭小黄莺部后,开始驱逐惊魂未定的小红狼等部,追击中连战十余场小仗皆胜。
小红狼等本来就少打硬仗,一处下风更无心恋战,开始继续西撤。然而,覃进孝与郝摇旗、孟敖曹发现,事态的发展似乎与原计划出现了差池。
大略说来,就是小红狼没有如赵营所想,向西北进入汉中平原地区,反而有了钻入西南群山的态势。
覃进孝对战局的敏感程度很高,及时制止了郝摇旗冲杀的行动,按兵不动。同时对北面的赵当世连派三拨使者汇报情况。
小红狼想去哪里?
赵当世最初接到消息时也很疑惑,但经过穆公淳的提醒后他始才省悟,小红狼这是想回老巢宁羌州躲起来。
宁羌州是古白马羌所居地,刘宋时为东益州,境内有百牢关、七盘关,间道五百里至朝天岭,通广元,乃秦蜀之咽喉。可贼乱以来,因为是交通要地,所以宁羌州屡遭战火,去岁赵营入川时就曾探查到其地早是城无雉堞,民众散尽。若是让小红狼等跑到那里,彼等凭借山势残垣,取之不易,且与武大定约下的诺言也将成镜花水月。
赵当世希望通过这一仗确立自己的威信,自然不想放武大定的鸽子。但眼下孟敖曹部已经暴露,失去了疑兵的作用。再想让他快速向西驱动,逼小红狼改道,几乎没有可能。自己带着赵营主力火速南下阻断,也不现实。
覃奇功与穆公淳作为左右参军,很快被叫到了赵当世身前。他俩都很淡定,因为这个计划涉及到几路兵马的配合,赵营此前没有这种协调作战的经验,所以即便是区区二三百里内的行动,出现岔子,也再正常不过。
他们既然一早就知道会出问题,其实心里对几种可能出现的意外早已拟好了对策。尤其是穆公淳,在他的考虑中,小红狼不按预定道路退却算是最易对付的情况,故听了赵当世的述说后,一开始还有些的忐忑这时完全烟消云散。
能在关键点最快提出解决方案,这是赵当世对于两位参军的基本要求。覃、穆显然都具有这个素质。覃奇功稳重,看得出穆公淳一心想在赵当世面前表现的心态,就沉默不言,将机会让给对方。穆公淳也不客气,见覃奇功不做声,便张口言道:“此事易耳,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华清郡主在咱们营中做客这么多天,也不能白白招待了。”
华清郡主是个好筹码,不过赵当世一直没想好怎么使用这个筹码。此刻闻其言,问道:“穆先生此言,要抬出郡主?”想了想,疑道,“小红狼自顾不暇,我等就有郡主,于他诚无干系,如何安排?”用郡主要挟武大定可行,但小红狼等与华清郡主素无瓜葛,相信真假与否先不说,难道还能把郡主送到他那里,然后请他改道?想想都觉得荒谬。
穆公淳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件纯白的大道袍,又捡了一把鸡毛扇,两下配合装扮,很有些羽扇纶巾的气度。有些军将见到,也有暗暗称他活似诸葛孔明的。他听到,心下窃喜,更是决心将这副打扮坚持下去。
帐外凉风飕飕吹进来,他却不管,为了保持自己的风格,还是扇了扇手中的鸡毛扇,摇头晃脑道:“华清郡主之利益,与三方有关。一方为我营,一方为武营,另一方则为官军。三方之中,又以官军思其最切,故都使想,一旦我等将华清郡主抛了出去,瑞王他们能不接?”
赵当世认真点头道:“先生所言极是,诚如所言,郡主我三方均有关。但这时将她抛出去,又与小红狼何干?”
“朱温以草贼出身,为唐室死敌,官贼对立本不共戴天。可其最后却以左金吾为唐廷大将,何也?”穆公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看了看赵当世,然后说出,“无他,利也。”
赵当世忙道:“先生请继续说。”
穆公淳对赵当世的态度很满意,悠悠而言:“敌友之态,变幻无常,究其本因,亦未出利字范畴。汉中城中能战之兵止孙、柳二部。以都使度之,若自为其二人,为了得到救回郡主之奇功,能接受什么样的条件?”
赵当世不傻,话说到这里对穆公淳的意思已洞然于心。他轻轻搓着手道:“此计得行,小红狼断无再存之理。”边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格局器量似乎已经上升了一个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