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血,一天又过去了。
高墨澜一直守在乔木床边,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红纱宫竟然有这么大胆子,他甚至很后悔自己的一时仁心放过了那几个红纱宫的女弟子。想想慕容德的好客,想想慕容夫人的贤淑,想想茵茵的可爱,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还在昏迷之中的乔木身上——
他这辈子,怕是拿命抵给乔木也再换不回他所失去的一切了。
“木木,你醒了!”
乔木突然掀开被子就往床下滚,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换过了,这是在哪里?他要回去,爹和娘还在家里,还有茵茵。对了,茵茵。乔木突然愣住了,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怀里抱过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可是那身子已经凉了。
尽管他亲眼目睹了那晚的大火火势有多大,可是当原本是家的地方变成一片被焚烧过的残迹,只留下一堆厚厚的灰烬时,乔木还是受不住打击一下子跪倒在了那一片废墟上。
“他们,都死了?”zVXC。
高墨澜找到他的时候,乔木埋在一滩泥水浆中变成了一个泥人。
乔木一回去就发了高烧,浑浑噩噩中又哭又闹,折腾得高墨澜也没法安生。好在到底年轻底子好,不过一日就退了烧。只是他这边才刚消停,那边硬撑了多日的高墨澜终于是到了极限。连日积压的疲累,连带着早些时候身体的旧患一起袭来,高墨澜这一倒下竟是连着三天都没转醒,可把底下这一竿子人都给急死了。
“真的,我不会骗你。”高墨澜将棺盖重新封好,扶着乔木往外走。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外面还是黑的,屋子里没有人,不知道高墨澜去了哪里。乔木掀开被子下了地,如游魂一样拉开门就往外走。他那日晚饭没吃几口,中的毒也不深,加上高墨澜解救及时,除了身体有些乏力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碍。
高墨澜身体一滞,好久才敢转过头来看着乔木的眼睛。
“为什么,不回答我?”
就算心里早知道乔木醒来的第一件事肯定是会问自己的家人在哪里,可是当乔木满怀希望的眼睛看着他时,高墨澜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谁,谁在叫他?这是,小师公的声音。
等到萧离山带着人来接他们的时候,两个人早已经被浇成了落汤鸡。乔木体力不支早已经昏了过去,若不是萧离山及时赶到,凭着这几日的折腾,高墨澜恐怕也无法自己一个人把乔木带回去。
“可是这里又静又冷,茵茵那么小,她会害怕的。”乔木张着无措的眼睛看着高墨澜,这眼神比让他被人打了一巴掌还难受。
连尸首都找不到,早就化作一捧灰烬融化在了泥土里,他连尽最后的孝道都做不到!
夜空依旧安静,晚风依旧祥和,只有他像个弃儿独坐天地间。最后,眼泪流尽了,声音也嘶哑了,体力也耗没了,乔木如同一具尸体一般浑身脏乱直挺挺的躺在慕容府的废墟里一动不动。
“茵茵呢,我爹和我娘呢?”
天将破晓前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乔木蜷缩着身体躺在那一堆废墟上。他还在自己的家里,只是这个家再也不能给他遮风避雨了。“我没事。”他总是这样说。
“您醒了,我马上去禀告老爷!”
“木木,你冷不冷,我现在马上带你回去。”
“木木!”高墨澜几步上前拉住他。
“木木。”高墨澜蹲下来想要把人扶起来,乔木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死死盯着他。
“嗯,去吧。”
“木木。”高墨澜连安慰都没办法给。
“你在干什么?”高墨澜把他从泥水中拉起来,抬起袖子擦干了乔木脸上的泥垢,露出一张脸早被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让他想骂人也先被担心给取代了。
“慕容公子醒来的话我会即刻去通知您的,您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不然等慕容公子醒了,您却累倒了。”
“出去!”
都死了,慕容府上下一百二十八口人,全都跟着那座华丽的古宅一起飞灰湮灭在了那场大火里。高墨澜说不出口,叫他如何告诉乔木,你家没了,你的家人也没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茵茵,你的脸怎么这么凉,你一定很冷对不对,哥哥抱着你就不冷了。”他作势要把人抱出来,被高墨澜拦住了。
明明毒血早已经放干净,乔木还是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才转醒。高墨澜衣不解带的在床边守了两天两夜,乔木再不醒,恐怕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了。
一句话让高墨澜内疚的不能自已。
穿过长长的回廊,他们来到一个偏厅面前。高墨澜深深看了他一眼,将偏厅的门推开。一股阴冷气息迎面扑来,乔木看到偏厅中央摆放着一口小小的冰棺。他跌跌撞撞的往里走,终于看清了躺在里边的小人儿。不正是他只有五岁的可爱的妹妹茵茵么。
“不会的,不会的。茵茵,爹,娘。”乔木松开他的手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喊着一边往外跌跌撞撞的走。空洞的声音一声声砸在高墨澜心上,有如利刃扎心。这慕德胆。
“我现在就要回家!”
“爹——娘——”他疯了一般在脚下的灰烬中扒翻着,可是除了残砖瓦砾,就是灰烬泥土,连根骨头都找不到。
小师公?小师公在哪里?他走了,他也扔下自己走了。所有的人都不要他了,他连死去都那么孤独。
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么沉重打击,乔木只觉脑后突然被谁敲了一记闷棍,眼前一黑人就失去了意识。
高墨澜不过出去了一小会儿,回来就发现床上的人不见了。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没见着人,以为乔木又去了茵茵那里,结果跑过去一看也没影。他叫来萧离山将整座院子都翻了个遍也没看见乔木的身影。正着急不知道他还能去哪里的时候,突然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地方。
“这里是我家啊,我还要回去哪里?”
“主上,您已经守在这里两天两夜了,还是去休息一下吧。”萧离山看他眼睛都熬红了,过来劝了他好多次,可惜每次结果都是一样。
乔木微微一怔,继而抱着高墨澜在雨中嚎啕大哭。
乔木直到半夜才醒过来。像是做了一个冗长又可怕的噩梦,到处都是熊熊的大火。他在偌大的庭院回廊里艰难爬行,大声的呼喊着爹和娘还有茵茵。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喊声。他像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深陷在一片火海里,他就要死了。
“茵茵,哥哥来了。你怎么睡在这里,哥哥带你回家好不好?”乔木伸手将棺盖推开,摸了摸那张早已经变得冰冷的小脸。
“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们。”早一天晚一天,迟早也是要让他面对这一切的。
“真的吗,你不会骗我?”
“不会的,茵茵长大了,她可以一个人睡觉了。我们不要打扰她,先出去吧。”
“谁说没人要你,我要,小师公要你。我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对不起,我赶到的时候你爹娘睡的厢房已经完全坍塌了,我只来得及救出你和茵茵。”
“小师公,我变成孤儿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要我了。”原本以为已经干涸了的眼泪,却在高墨澜的怀抱里再一次决堤。乔木呜咽着,像头刚失去母亲庇佑的绝望小兽在哀鸣。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高墨澜,他将人紧紧护在怀中,雨声冲淡了他声音里的哽咽,却冲不淡他声音的坚定。
“慕容公子怎么样了?”一动身体竟有如千斤重,高墨澜挣扎不起来,便问在屋里伺候的丫鬟。
“我去趟慕容家的老宅,你叫你的人继续找。”高墨澜猜不到乔木除了那个地方还能去哪里,对着萧离山吩咐了一声,他脚不沾地,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
乔木的眼神有些失焦,他茫然的看着高墨澜,仿佛不认识他一样。尔后他的眼神越过高墨澜的肩头将房间里的摆设扫视了一遍。这不是他的房间,他不是在做梦,梦里出现的那些场景都是真的!
“别这样,让茵茵好好的睡吧,我们不要打扰她。”
“木木,木木醒醒。”
“爹!娘!”乔木绝望的将融合了他爹娘,他的家,他慕容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骨灰的厚厚尘土往身上扑。绝望的仰天嘶吼伴随着汹涌而出的眼泪,在黑暗的夜空中格外凄厉。为什么不把他也一起带走,为什么要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踽踽独行,为什么,为什么?
“我爹呢,我娘在哪里?”一只脚才跨出偏厅,乔木突然记起来为什么这里只有茵茵一个人。
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却让高墨澜激动不已。他紧紧抓着乔木的手,一声一声的叫着他的名字。
“我说了我没事,出去!”
“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他们。”
“现在已经晚了,我明天再带你去找他们。”
“早退了,您都睡了三天三夜了。慕容公子正在后院练功,您要是想见他我这就去帮您叫过来。”
高墨澜拦都没拦住,乔木直接撞开他的肩膀滚到了地上。他挣扎着往外爬,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动不动的愣住了。
高墨澜被他吼得一愣,回家两个字刺痛了他。你已经没家了,他不敢这样告诉乔木。在他昏迷不醒的期间高墨澜去看了一眼,那座屹立百年的慕容家的祖宅,在风力的助势下被烧得丁点不剩。
他跃上墙头俯瞰了一下整座大院的格局,原来这还是一座挺大的府邸。乔木对这座大宅院没有任何印象,也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来回忆自己是否来过这里。夜色如墨,正是黎明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翻过墙头跳下去,尔后迅速朝着自己家的方向狂奔。
萧离山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不敢违背高墨澜的命令,掩了门出去了。这两天高墨澜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也没怎么睡觉,才两天人就瘦了一大圈。这事既然和慕容家有关,他随便叫人查了查就清楚了躺在床上那个男子的身份,竟是慕容家的大少爷慕容桥。他不知道慕容桥和主上是什么关系,竟然让一向冷血的主上这么失了冷静理智。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自己能问的事,终是摇了摇头走开了。
乔木猛地睁开眼睛,头顶是素白的纱帐,身上是上等的绸被,没有熊熊的大火,也没有呛到不能呼吸的浓烟。
“主上!”
乔木循声望去,这个声音,正是刚才在梦里听到的。他扭头看过去,高墨澜极其憔悴的一张脸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双唇,有些浮肿的眼眶以及遍布红血丝的眼睛。染上三分病态的脸一样那么美丽,却让旁人看的心疼不已。
“等等,我问你慕容公子怎么样了,烧退了吗?”
乔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挺安静一个小院子,也没有看到有什么其他人在走动。他稍稍运了一下气,还好,那日残留在体内的松软乏力之感已经消失殆尽。他来到院墙脚下,提气跃上了墙头。时隔多日,他现在早已经能将高墨澜教给他的轻功运用自如了。
没事了就好。高墨澜闭上眼,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看来这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得赶在自己还能杀得了康瑞之前赶去福州。可是一想起乔木,他又有些犹豫了起来。虽然是自己说的不会丢下他,可是真的要带着他去送死吗?况且他才刚失去了一切,现在让他离开杭州会不会不太合适?
高墨澜还在忧虑这些事情,房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来人,不由的惊讶得瞪大了双眼。
进来的人是乔木,但似乎又和平日里的乔木不太一样。松散的长衫马褂换成了一身紧身黑衣,原本散着的头发也被梳成了一个髻绑在脑后,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眉目间隐匿着几许青涩,却又透露出无限成熟男子的气概来。高墨澜忽然发现自己认识乔木这么久以来,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