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高墨澜并没有对他说实话,这血蛊其实是有法可解的,只是他并不愿意告诉燕云舒而已。世人只道这血蛊狠毒,却甚少有人知道解血蛊的方法更为狠毒,那便是要以命换命才得生的。
“先把人放回床上去。”老头也收敛了顽笑吩咐燕云舒。毕竟事关人命他还是要处处小心慎重为上。
燕云舒依言把展颜放回了床上躺好,忽见那老头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了一副银针。
“换血!”
“朗月,朗月,不要丢下我啊,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那我现在可以进去看他了吗?”燕云舒站起来隔着一层帘子朝里屋望了望。已经有三四天没有见到展颜了,明明知道他和自己就只隔着一扇门,却还是觉得好想他。
景灏也不说话,眼角在屋子里环视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门外。只听得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人还没进来,屋子里药擎天就喊上了——
“我来。”燕云舒当仁不让。
“要解血蛊之毒,只有一种办法。”
“那你在那碗清水里滴一滴你自己的血。”
“所以啊,不可以告诉他。与其让他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与内疚中,还不如让他一直开心的和你在一起。结果到最后还是我输了呢。”
“你怎么会认识墨澜的?”高墨澜这些年甚少下山,燕云舒想不到他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但其实他白担心了。药王谷虽然从来以治病为主,但其实每一任谷主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更何况这鹤舞七绝本就是他自己创立的,自然要比高墨澜火候更进一分。因为有了景灏的内力辅助,老头很快就施到了第五遍针连粗气儿都喘一下,只出了一层毛毛汗,倒是让燕云舒开了眼界了。但施完第五遍针之后他却没有再继续,而是让银针都停留在了展颜的各处大穴上。随后他用针刺破展颜的食指,在那两碗清水里各滴了一滴血,最后他让景灏撤回了真气。
“你也会用这套针法?”燕云舒见他下针的手法跟高墨澜一模一样,忍不住出声问道。
光是让少年和那具尸体分开就花了他好长时间。他抱得极紧,好像已经和那具尸体粘合在了一起,要是强硬分开就会撕扯下来一层皮肉一样。好不容易将他们分开,他这才发现原来少年怀里抱着的那个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将军。虽然尸体已经变硬,但从尚未变形的五官来看,这将军生前也定是个丰神俊逸的美男子。少年得志必定意气风发,又加上生得一副好模样,万般好景都在这一人身上占尽了,不难想象这男子生前是一番怎样的美好光景。
“你不必谢我,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你。我不会眼睁睁看着颜儿死的。更何况,这一切恶果都是我爹种下的,现在由我这个儿子来还,不是正好合情合理。至于你砍断了我的左手,我想,对一个将死之人来说,只有一只手还是有两只手应该是没有多少区别的吧。”
“什么办法?”
“我想进去看看他。”
“是的,将他体内所有的毒血都换掉。想必之前墨小子给他施针的时候你已经见过了吧,但我想墨小子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的毒性而已。要想完全解毒,就必须将他体内所有的毒血都放空。”老头子说完看了燕云舒一眼。他又不笨,现在应该已经完全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了。
只是那个少年看起来有些痴傻了,他一动不动的呆坐着,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死人。从尸体的僵硬程度判断,那人应该死了有两三天了。原本不打算管的,可是医者的本性让他最后还是没有视而不见。
“可以是可以,不过他现在还没有醒过来。而且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他都需要静养,以确保他的身体能完全接纳景小子的血。”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都是一个“情”字惹的债啊!
高墨澜在山里待了两年之后于一个阴冷的早晨离开了,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景小子是吧,这活儿也不是你想来就来的,万一你内力不济,可是会害了我们三个人的。”
如果非要以命换命才能换展颜活下来,他希望能把命换给展颜的那个人是自己。就算燕云舒死了,就算展颜活了过来,恐怕他这辈子也再没有机会得到展颜的爱了。别说以这残破之躯他已经配不上展颜,哪怕燕云舒死了,恐怕展颜也会守着他的墓过一辈子。无论怎样,他都已经是被命运抛弃了的那一个。
“说的也是。到底还是命运弄人。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就不要耽误前辈救人了。你去把前辈叫进来吧。”
“如果我们不是因为同时爱上了颜儿,或许还有可能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景灏坦然的一笑,将燕云舒心里所想说了出来。原来他竟和自己是同样的感觉。
“你说,是墨小子?”
燕云舒这才明白他叫自己拿那两碗清水过来是要做什么。直接用牙咬破自己的中指,燕云舒把自己的血滴入了其中一个碗里。他原以为水是能包容万象的一种载体,却从来不曾知道原来它也会有拒绝的东西。燕云舒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那一滴血滴入混合了展颜身上鲜血的水里时,不论多久始终都不曾晕开来,颜色浓烈和周围淡粉色的液体明显区分开来。
“没关系,只要他能活下来,不管他和谁在一起都没关系。”是的,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只要展颜能活下来,就算最后被他抛弃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好好的活下来。
“意思就是要看你的血和他的血排不排斥,如果排斥的话,就算你把血换给他,他的身体也会因为接受不了你的血而出现枯竭。所以,这并不是百分百的会成功,你还要赌吗?”
“嗯,算好吧。”就高墨澜现在那种样子,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只是眼下燕云舒只顾得上一个,况且高墨澜身边好歹还有个乔木,他也不至于没个人照应。
“别问那么多,出去就对了,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燕云舒推搡着将药擎天赶出门,然后一把将房门关上。他转过身来定定的看着景灏。
与燕云舒那碗的情况不同,景灏的血滴进去之后很快就散开来融入了周围的水里。这也就是说他的血能和展颜的融合,三个人都舒了一大口气。
说到底,燕云舒其实从来都没有对景灏有过敌意。他向来佩服坦荡的男人,更何况景灏从来没有背着他对展颜做过什么龌龊肮脏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爱上了同一个人,或许他们有可能会成为把酒言欢的好朋友也说不定。
“你个死小子,砸什么不好,偏偏砸了我最喜欢的桌子,你给我赔!”他屋里内外也就那张大理石的桌子比较坚硬一点,尽管桌子上面那张棋盘是费了他不少心思刻上去的。但是景灏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有能力支持到他施针结束,也只好牺牲一下那张特别的桌子了。不过这样一来,药擎天确实可以放心施针了。
那个俊美的少年就是当年的高墨澜。他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让高墨澜重新开口说话。没想到这孩子竟然还是个天分极高的奇才,他那套鹤舞七绝针法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人学得会,高墨澜竟然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掌握了全部的要领。他欣喜若狂,不但把鹤舞七绝传给了他,更是将一身的本事几乎倾囊相授。所以他收高墨澜做了徒弟,因为祖上有训,药王谷的医术不外传。
景灏似乎并不在意老头擅自替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他挤出一滴血滴进另一碗水里,内心甚至祈祷着不要出现和刚才燕云舒那碗一样的情形。说到底,展颜会变成这样也是拜他爹所赐,尽管他爹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可是他却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年没能保护好展颜。
“哪天让我见着他非得狠狠骂死这兔崽子不成。”他原本是极疼这个徒儿的,说这话不过也就是逞逞口舌之快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它们不能融合在一起?”燕云舒几乎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不是任何东西都可以溶入水里的吗,为什么独独拒绝了他的血?为什么老天爷真的要那么残忍,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不肯给他?
“景什么?”
燕云舒被这句话震住了,果真没有再吵着要进去看看。第四天傍晚的时候老头煞白着一张脸打开了门,叫他把早就准备好的生石灰拿进来。燕云舒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屋子中间摆放着一个木桶,血腥气就是从木桶里散发出来的。老头从他手里接过生石灰转身全撒进了桶里,只听得“嗤——”的一声,从桶里冒出一阵白烟,然后就没了动静。
“我没问题,请前辈放心。”
“燕小子你扛得住吗?护住他这条命已经耗损了你大半的真气了吧?”
“唉——”老头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要是燕小子实在不想做他徒弟,换做这景小子说不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可惜啊可惜。
“这是”燕云舒惊愕的看着那半桶刺目的红色浓浆。刚才一大碗生石灰倒下去,现在还在翻涌着泡沫,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做剧烈的垂死挣扎。
“这话说来太长,我捡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现在恐怕已经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吧。墨小子他可还好?”
“别急,我只是告诉你换血要付出什么代价而已。既然你已经不怕死做好了准备,那也要看老天爷帮不帮你。”
燕云舒不知道他要两碗水干什么,但还是没有异议的照做了。他知道这鹤舞七绝针法极耗内力,这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也不知道他撑不撑得住。所以整个过程燕云舒一直都捏着一把汗。
“你也看到了,你的血和他不融合,就算我想帮你也帮不了。”说实话,药擎天其实并不怎么赞同燕云舒换血救展颜。自高墨澜之后,这是他第二个有兴趣想要收为徒弟的人,他也不想看着他这么白白送命。但是现在,老天爷都这么决定了,看来也只有放弃了。
“臭小子,老子连这上半截身子都差点跟着进黄土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
“糟老头你没事吧,撑不住了要说一声。”
“嗯。墨澜曾经给小颜施过一次针,他施针的手法和你一模一样。”
“景灏。”
“用我的血试试。”
没错,他就是当年被灭门的药王谷最后一任谷主药擎天。当年药王谷被仇家报复惨遭灭门,唯有他一人在火场中幸存后从密道逃了出来。从此改名换姓隐居深山不问世事。
“换血?”
“没关系,我扛得住。”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好。”
“你们两个谁的内力深厚点,帮我护住他的心脉。”
“你见过这套针法?”这回轮到老头子吃惊了,他这套针法只传过一个人。
“你看了就不怕这辈子都要良心不安吗?”zVXC。
燕云舒沉默了下来,的确,如果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他也绝对不会想要牺牲景灏来救展颜。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就算景灏死了,他也将永远横亘在他们两个中间。
燕云舒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转过了身去开门。是啊,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事情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再多拖延一刻,展颜只会危险一刻。
燕云舒惊愕的回头看向景灏,说话间他已经咬破了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入了另一个碗里。
“我知道。我不后悔。更何况,你这另一碗水不就是为我准备的么?”
燕云舒惊愕的回头看他,却见景灏的目光已经落回了展颜身上。初见他的时候燕云舒就觉得这男子长得极好看,如今就算断了一只左臂也丝毫不影响他的俊逸。他深情的看着展颜,眉宇间皆是化不开的温柔,一如最初在树林里相见时他看着展颜那样。直到很多年后,这画面都一直留在燕云舒的脑海里不曾消散,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景灏那样温柔的笑。
“随时都可以。但是我要给你提个醒,这过程必定是极痛苦的,你要忍得住才好。”
“等下把这桶血倒到崖边,虽说蛊虫已经被杀死了,但这血里的毒性还是有的。”
被景灏一语道破心思,老头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了,好像他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埋土里了的老头子设计了一个年轻后辈似的。但他叫燕云舒端两碗水进来的确是想要让景灏也试一试他的血,万一燕云舒的血融合不了,还可以寄希望于景灏身上。
“难道我说我现在反悔了,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等等,老头子你先出去一下。”
“你家那位的,现在已经没事了。”老头摆了摆手,显得极其疲累。他倚着椅子坐了下来,燕云舒明显感觉得到老头连气息都乱了。
“景小子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景灏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展颜,眼中流露出的爱怜藏都藏不住。他对展颜的爱一点都不比燕云舒少,只是以前被太多的事情束缚住了所以他和展颜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如今,这也是自己唯一能为他做的了吧。
“那就用我的血。”
“还能怎么样,身上的血流得一滴不剩,换做是你你会怎么样?”药擎天其实挺佩服景灏的,整个过程竟然硬生生忍着没有说过半个痛字。就算到了最后意识已经接近昏迷,他也还是坚持着配合自己把身体里最后一点血导出来。
他当年在外云游时曾路过一片战场,打仗嘛都是那样,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浓烈的血腥气息夹杂着尸体的腐臭味,弥漫整片大地让人闻之欲呕。可就在这样一个修罗场里他竟然发现了唯一一个活人——一个浑身是血的俊美少年。他不但没有断气而且身上并没有受什么伤。虽然看起来浑身是血,可是最后他发现这些都不是那个少年的血。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整个换血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三四天,老头说不能一次性将血全换过来,必须一点一点的让展颜的身体接受景灏的血再慢慢在身体里变成自己的血。展颜完全昏迷了没有意识,但另一个人却得忍受着血液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的痛苦,切身体会着生命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消逝的恐惧。整个过程燕云舒都被关在门外不准进去。
“那就你了。燕小子你也别站着,去弄两碗清水来。”
“你认识墨澜?”
仓皇不及的,燕云舒退出了门外。景灏深情注视展颜的画面让他有种呼吸不过来的压抑。景灏说他输了,可是到底是谁输了,这忽然成了一个没办法给结论的悬案。
“叫你说谢谢又没有叫你下跪。赶紧起来吧,老子还没死呢,用不着你这么早跪。”
“算了,这件事等以后再说吧。你们两个,过来一个帮忙。”
“你说,如果颜儿知道是我救了他,他还会不会死心塌地的和你在一起?”才转过身,景灏幽幽的声音从后边传来。燕云舒开门的动作一愣,抓住门栓的手紧了又紧。
“谢谢!”燕云舒突然敛了笑脸,认认真真的跪下给他道了一声谢。
唉,又是一个痴情种!老头忍不住叹气。
“景小子,你真的愿意用自己的血救他?”老头子又有些搞不明白了,明眼人一看都知道燕小子和床上那位才是一对儿,现在突然又冒出来这么一个舍己为人的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
“那景灏他怎么样了?”听老头提到景灏,原本一心想进去的燕云舒突然有些不敢进去了。
“赌!”赌还有希望,不赌就只能等死。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燕十三的风格!
遇见即是有缘。他劝了好久才让那少年放开那个人好让他入土为安。当最后一捧黄土将要完全掩盖住那个年轻将军的时候,那个少年突然跟疯了一样扑上去用手指将黄土扒开,一直没有掉过眼泪的人突然扯开嗓子哭得天地都为之变色。他听见那个少年绝望的扑倒在坟穴里哭喊着——
“还是我来吧。虽然我只剩一只手,但不见得会比你两只手差。”一直不曾出声的景灏突然插话进来,燕云舒看了一眼他左手空荡荡的袖管,欲言又止。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他当时也忍不住湿了眼睛,一记手刀下去,哭喊的少年再没有了声音。把人从坟穴里拖出来,葬了那个叫朗月的年轻将军之后他把那个少年带了回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前辈打算什么时候救颜儿?”
“你有话说?”景灏这时候反而变得意外的轻松。还好自己还可以救回展颜,起码也可以替爹做下的错事赎罪。
三个人都紧张的盯着那一碗水。燕云舒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他很想景灏的血可以和展颜的融合,这样一来展颜就有救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接受不了是景灏救了展颜这个事实。结果到头来能救展颜的还是只有景灏一个人,就算自己对展颜的感情一点都不比景灏少,可是能救他命的那个人却偏偏不是自己。
“臭小子,当年就那么不告而别,半个字都没留下,我还以为他早被狼吃了呢,原来还活得好好的。”快要有十年了,他一直再没听到高墨澜的消息。现在知道他还好好的活着,老头子忍不住眼睛有点湿湿的。道回上却。
“不用再说了,我说了不会后悔。”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趁着老头出来抽口烟的空隙,燕云舒朝他吼道。老头看都没看他一眼,拿着旱烟杆在鞋底下敲了敲,扔下一句话就进屋去了——
“诶?为什么?”
“可能吧。但是如果不是因为小颜,我们又怎么可能认识呢!”
“去吧,兴许还能赶得上和他说最后一句话。”
这屋子里死亡和血腥的气息太过浓烈,这感觉又勾起了当年药王谷被灭门时的惨状情景来。老头干脆取了自己的旱烟杆,站起身来走去院子里抽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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