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太惊讶,这里的尸体不会比外头的世道更坏更吓人。”唐楚柔的声音很细,犹如幼女,说出来的话却叫人吃惊,“我们先退出去。”
孙世宁被安妥地放下来,停尸房中,只留下两个活人。
沈念一将一块裹尸布拉开,一只手去按住了她的眼帘,他的手指凉的像是初雪新融,她觉着整个身体的毛孔统统都打开,不是是冷还是害怕,他说话时,呵出来的气却很是温暖:“不需要你用眼睛,用你最擅长的,能够在灵堂弥漫的烟火中,在客栈数十人的气味中,找到一盒小小胭脂的本事,告诉我,你闻到了什么?”
尸臭,孙世宁的鼻息中除了浓烈地几乎呛人的尸臭,再没有其他的,怕是这具尸体已经不止死了四五日,她忽然想到幼年时,邻居有户人家时常传出恶臭,总寻不出原因,有一天,男主人从床底下刨了一个坑,坑不深,里面是一窝的死耗子,时日长久,皮毛骨肉都被蛆虫侵蚀地一塌糊涂,烂乎乎的一团,便是这种味道。
不,今天的比记忆里的更加臭,更加不能忍受,孙世宁挣扎了一下,却被沈念一的手劲给挟持住,动弹不得,整个人连带着座下的椅子,拖开来几尺,又是一声扯开裹尸布的嘶声,沈念一的声音特别冷:“继续,眼睛不许睁开来!”
她听从地按照他的话来做,眼睛没有睁开,而是尽力地一口一口吸气,恶臭已经快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浸染透了,她的嗅觉本来就比常人敏锐,闻到香气比常人欢悦,闻到恶臭时,遭受的罪过也更大。
一块一块的裹尸布都被打开,孙世宁在停尸房不停地移动,她几乎是闻到了天底下所能想象出来的各种臭味,都是尸臭又各不相同,她不敢睁开眼,她依旧在努力地辨别中。
“沈大人,我怕是只能闻得到胭脂的味道,这里都是尸臭味,都是一样的。”半个时辰后,孙世宁几乎要哭了,她不敢睁开眼,导致眼前始终是黑暗一片,她的脑中想象着各种的场景,越想越害怕,但是她不能睁开眼,只因为他说过不可以。
“不一样,尸臭与尸臭之间也有不一样!”
“沈大人,我做不到,我要吐了,我支撑不下去。”
“吐也要待在这里,不许出去。”
“我做不到,沈大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她觉得心尖上有个缺口,里面藏着的东西要跟着崩溃瓦解。
“你可以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胭脂花粉的香气,你的嗅觉既然那么好,肯定能够闻出其他的不同。”沈念一直接拒绝了她的溃败,手指锁紧,几乎要嵌进她眼睛周围的皮肤里,只差将她的脸孔重重地按进尸体的腐肉之中,“如果没有结果,我就陪你在这个停尸房里待上一天两天,十天!”
孙世宁咬着嘴唇,想哭都不敢哭,一只手按在胸口,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沈大人,我再试试,让我再试试。”
沈念一敷在她眼帘上的手没有移开,他嗯了一声。
“沈大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会儿在我面前的这具尸体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三里巷后面的菜市口,前一天杀猪剔除出来的猪膀胱这类下水,盖在尸体上,到了天亮,有人前来清扫被发现的。”
“那么,刚才的那一具呢?”
“青花桥下的淤泥里,有人先在桥上见到一支金簪子闪闪发光,贪财摸下去想要捡拾起来,不想脚底一滑,摔下去与这具尸体正好来个脸对脸,口对口。”
“那么,我右手边的这具应该是那天晚上,我与沈大人巧遇时,从湖泊里打捞而出的浮尸?”
“正是那一具,你闭着眼如何得知?”
“我闻到水汽,不同于淤泥那种陈旧的水汽,湖泊的水汽有种微微咸湿的气味。”孙世宁将沈念一的手,缓缓从眼帘上扯落,他没有将手抽开,俯首看她,她也没有放松,除了能够紧紧抓住这只手,她不知还有什么能够安抚她心里的恐惧与胆怯,只有他能够给予她勇气。
沈念一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已经找到了门槛,她正在抬起脚,慢慢地往里走,只要走进去,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每个人身上的尸臭是不一样的,有些味道便是尸臭也不能掩饰,时日长久留下来的味道,根深蒂固。”孙世宁已经彻底放松开,她真的将鼻端凑到死尸的头发中,那头发与淤泥纠缠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她却很小心翼翼地停留良久,“这个女子生前用的是茉莉香气的头油,很香很好闻的茉莉头油。”
她微微颤颤地扶着他的手站起来,小腿还是不能受力,一瘸一拐地来到下具尸体面前,依然是头发,她不嫌弃已经有蛆虫往外爬,毫无犹疑地轻轻扇动鼻翼:“还是茉莉头油,与方才的是一家铺子的货色。”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第六具,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模一样,死去的女子生前喜欢用茉莉香气的头油,只是目前唯一能够查到有效的线索。
“沈大人,这样可以了吗?”孙世宁不知自己脸上已经是眼泪鼻涕糊在一起,还沾着些不知名的浊物,说不出的丑怪,她明明想要笑的,却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可以了吗,我还需要留在停尸房一天两天十天吗!”
沈念一看着她,丝毫不觉她难看,而是舒展开双臂将她搂到胸口,他不会安慰女人,却知道这样的姿势可以抚慰她受伤的心。
说来奇怪,孙世宁的鼻子遭受了那么大的罪,还是能够辨别出他的气味,很淡的,就像早晨在青草上铺的一层露水,微微的湿润而清冽。
出来的时候,沈念一是打横抱着她的,诸人脸色都很紧张,在听到他低声说道:“成了。”两字时,爆发出欢喜的鼓掌声。
孙世宁没有转过脸来,她不想面对任何一个人。
“大家欢喜的不是能破了此案,而是可以为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伸冤,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让死去的人瞑目。”他的声音很小,被鼓掌声压了过去,他却知道怀中的人已经听到,她的身子不似前面那么僵硬,那么紧张,缓缓地恢复了柔软。
“大人,孙姑娘辛苦了,天都快亮,不如先让她梳洗。”唐楚柔毕竟是个姑娘,看出孙世宁不肯见人的尴尬,让一个普通人在臭气熏天的停尸房硬生生待了整个晚上,实在是有些辛苦。
沈念一完全想好了带她去哪里,还是那一家客栈,还是那一间天字号客房,热气腾腾的浴桶送进来,孙世宁略显尴尬地看着他。
“你的脚能下水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孙世宁等他转身出去,关上门,在外头沉声说,他就在门口,要是有事情可以喊他时,她有些怔忪,仿佛在停尸房中,那个用气势压迫住她,专制强横的男人已经在他身上消失掉,留下的那个依旧彬彬有礼,细心体贴。
将整个人埋进热水时,孙世宁又哭了,眼泪融进水里,谁也不会看见,她不想让隔着一道门的他,听到自己的脆弱,他问过她是否可行,她当时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所以,她不会怪他,要怪只怪自己无能。
沈念一在门外等着,老板娘过来两次,要替他等,都被他婉拒了,老板娘瞧着有意思,索性也站在门前问道:“你总是将个大姑娘带来这种地方,不太妥当。”
“我与她行事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妥当。”沈念一的声音有些发硬,她好似在闷声而哭,他给她受了委屈,委屈地大声哭都不敢了。
“你一个堂堂大男人自然是这样想的,你有没有问过她是怎么想的?”老板娘凑过来,似笑非笑地问道。
“她也不会胡思乱想。”沈念一拒绝继续这个话题,“楼下这么多客人等着,你可以下去招呼了。”
“那你这常来常往的也是在照顾我的生意吗?”
“我是受人所托,时常过来看看,有没有不长眼的人会欺负你。”
“对,你说的很是,我才是那个不长眼的,会看中那个人,活该在这里做得累死累活,还不讨好。”老板娘眼见着孙世宁换好衣裙开门出来,冲着沈念一飞了个媚眼,笑着下楼去了。
可惜,孙世宁根本无暇来看这些,她低垂着头,恹恹地说道:“身上的味道都洗干净了,那我就回去了。”
沈念一想着老板娘的话,好似他每次遇到她,都是在外面过夜,如果她的双亲还在世,怕是要上门掐着他脖子,要他对女儿负责了,如今,她父母双亡,一个可怜的孤女,无人会为她出头讨要,而她也不会自己来讨,傻得叫人心疼。
“我送你回去,要是你心里头怨我,等案子了结,我再来赔不是。”沈念一扶着她下楼。
孙世宁抿着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两个人略显尴尬地走出客栈,不曾想,有人双手叉腰,将他们堵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