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澜这一阖眼,再度醒来时,天边的弯月已爬上树梢,请安的时辰早就过去了,加上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沈氏,便干脆在水榭轩住下,让唐嬷嬷亲自跑了趟嘉裕堂给老太太报信。
起初叶老太太自然是不在意,只当锦澜一时赌气之故,可过了五六天仍不见她回来,这才渐渐对水榭轩上了心。
这日用过午膳后,叶老太太靠外间的红木嵌螺繥贵妃软榻上闭目养神,屋里只有品月一个丫鬟,正站在一旁仔细地为她拿捏身子,窗台上一樽拳头大小的碧玉镂雕芙蓉三足炉里燃着沐宁香,淡雅的香味弥漫在屋内,让人一阵气静神宁。
吴嬷嬷打起帘子,悄无声息的探入半个身子,先是看了下阖眼的也老太太,才对品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屋。
不想品月的手刚顿了下,叶老太太便醒了,瞧见探头探脑的吴嬷嬷,顿时沉下脸道:“怎么不进来?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做甚?”
吴嬷嬷脸上顿时挂满了笑,抬脚便进了屋,“奴婢是怕扰了老太太的好梦,那可就真真该死了。”
叶老太太面色缓了下来,笑骂道:“也不瞧瞧自己个儿多大年纪了,整天嘴里跟抹了蜜似的,净说好话。”边说边移眼扫了下身旁的品月。
品月立即识趣的起身退下。
吴嬷嬷赶紧上前取了只宝蓝色如意云纹软枕,轻手轻脚的将叶老太太扶起靠好,又拎起桌上的汝窑青金八楞弦纹壶倒了盅茶,服侍老太太喝下。
叶老太太抿了几口便推开,用帕子拭了拭嘴,才问道:“澜丫头可回来了?”
吴嬷嬷将茶盅搁回桌上,边将老太太身上滑落的锦被盖好边小声回道:“二姑娘还未回来,奴婢想到水榭轩打探一二,又怕主子等急了,这才想把品月喊出去同她交代两句。”
叶老太太面色顿时又沉了下来,抬眼冷冷的看着吴嬷嬷,“往后这些事,你亲自来回。”
吴嬷嬷让叶老太太盯得心里直发悚,忙点头应道:“是,奴婢省的了。”说完顿了下,又小心翼翼的问了句:“至于太太那边......”
叶老太太不耐烦的挥挥手,“她到底是正房太太,你且过去,就说我有事要见澜丫头,旁的不必多说。”
吴嬷嬷眉毛一挑,目光中带着深意,“若是太太出面拦着......”二姑娘向来亲近老太太,这回竟一连好几日留在水榭轩,若说其中没有太太的手段,别看老太太,就是她自个儿都不信。
叶老太太斜了吴嬷嬷一眼,冷哼了一声,“若是如此,那倒好了,这两日府里传着她身子骨快不行了,连大夫都得寸步不离的守着才成,澜丫头怕也是因为这个,才日日绊在那里头。你这一去,她若还有力气拦着,足以证明这一切都是假的,正好让澜丫头瞅瞅她的真面目!”
“还是主子英明,奴婢这就去。”吴嬷嬷轻飘飘的捧了一句,便起身往外去,结果刚走到门前,又听见叶老太太吩咐道:“等等,你先去开了库房看看,选几盒子上等的血燕和老参一同送过去,免得将来旁人说我们叶家亏待了谁去!”
吴嬷嬷心里自然清楚叶老太太口中所说的旁人是谁,便笑着应道:“是。”
待她一阵忙碌,选好东西赶到水榭轩时,沈氏已经喝完药沉沉的睡下了,唯有锦澜在外间隔出的小书房里练着字。
听到外头的秋纹禀报,未免扰了沈氏,锦澜便让秋纹将人带去了偏厅。
吴嬷嬷前脚刚跨进偏厅,秋纹还未来得及上茶,锦澜后脚便跟了进来,吴嬷嬷赶紧屈了屈膝,笑道:“二姑娘。”
锦澜摆了摆手,脸上含着盈盈笑意,“嬷嬷不必多礼,今儿个刮着什么风,竟将嬷嬷给吹来了。”
若说老太太除了自己个儿外,最信任的便是吴嬷嬷了,有些时候即便叶霖都不见得比得上这位吴嬷嬷。
此时此刻,又是在母亲屋里,她自然愿意多给几分薄面。
唐嬷嬷放心不下,便跟在锦澜身后进了屋,见到吴嬷嬷也恭敬的许了一礼。
吴嬷嬷淡笑着冲唐嬷嬷点了点头,这才道:“奴婢是奉老太太的吩咐,将着六盒上等血燕和老参送来给太太补补身子。”说罢让捧着托盘的小丫鬟将东西呈上。
锦澜略略扫了眼便笑着让秋纹将东西收下,“好几日没能去给祖母请安了,不知祖母身子如何?最近夜里睡得可安稳?”
“好,好,托二姑娘的福,老太太身子好着呢,这两日常常与奴婢说起二姑娘幼时居在嘉裕堂里的事儿,总夸二姑娘聪慧,是最贴心的人儿。”吴嬷嬷咧嘴笑着,一个劲儿的捧好话,末了又道:“方才奴婢出门时,老太太还特地吩咐了,让奴婢来请二姑娘回嘉裕堂,说是想要同二姑娘说说话。”
怕最后这句才是最重要的吧?锦澜心里冷冷一笑,脸上却是含着丝丝赧意,点点头道:“是我的不是,哪能让祖母来请?本该这会儿就随嬷嬷去了,只是方才在母亲屋里练字,怕是污了身上的衣裳,还请嬷嬷且先回去,容我换身衣裳就去陪祖母说话。”
吴嬷嬷的目光在锦澜身上打量了下,果然瞧见右手的袖口沾了点点墨渍,眼珠子微微一转,就道:“不打紧,恰好老太太让奴婢来探望太太,待姑娘换好衣裳,奴婢在和姑娘一同回去。”
这话一落,锦澜眼底的笑意霎时浓了几分,面色却适时微露出一丝挣扎,“母亲刚喝了药歇下。”
吴嬷嬷忙笑道:“不打紧,奴婢也不敢扰着太太,只在门边远远看一眼,也好回去同老太太交差。”
仿佛心存犹豫,片刻后,锦澜才勉为其难的点头道:“嬷嬷随我来。”
吴嬷嬷赶紧跟着锦澜往正房去,只是刚一打起帘子,里头浓重的药味便迎面扑来,让她呼吸猛地一窒,好不容易才咬牙忍下,进屋后目光直径往里间探。
锦澜当然不会让她进里间,只走到门边便停住了,小手微微掀起珠帘,好让人瞧清楚里头的状况。
吴嬷嬷仔细盯着躺在床榻上面色发白双目紧闭的沈氏,打量了一会儿目光才移开,在沉默不语的宫大夫和神色憔悴的祝嬷嬷身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锦澜脸上,微微的点了点头便轻声退了出去。
直到吴嬷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锦澜才大大地松了口气,连里头的宫大夫和祝嬷嬷亦是如此。
锦澜同宫大夫相视一眼,便才离开正房,在东厢房换好衣裳,跟着吴嬷嬷一同前往嘉裕堂。
叶老太太见锦澜果真跟着吴嬷嬷回来,心里自是高兴,脸上的笑容渐深,却故意板起脸,“还道你这丫头已经忘了我这老婆子。”
“澜儿不敢。”锦澜笑着迎了过去,挽住叶老太太的手臂,略带委屈的说道:“是祖母一直都不愿意见澜儿,又听旁人说是澜儿做错了事,便想着祖母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澜儿了。”说着仰起头,可怜兮兮的望着叶老太太,双眸带着一层雾气,水润润的摸样,我见犹怜。
“胡说!”叶老太太唬着脸,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那些个丫头婆子的话,哪句是能信的?平日里说三道四也就罢了,这回竟敢挑拨主子,定不能饶了去!”
吴嬷嬷听了忙道:“奴婢这就去将那些个胡言乱语的下作东西给收拾了!”
瞧着吴嬷嬷匆匆退下的身影,埋头在叶老太太怀中的锦澜双眼微微一眯,瞬间又恢复如初,坐起身娇声抱怨道:“吃惯了祖母屋里的东西,再到别处,竟有些食不知味了,您瞧,澜儿都瘦了。”
“小馋嘴儿,一会就在祖母这儿用膳,祖母让人给你做好吃的,可好?”叶老太太笑呵呵的点了点锦澜的鼻子。
“多谢祖母!”锦澜双眼微微一亮,脸上的笑容愈发乖巧起来。
叶老太太慈爱的看着,突然出声问道:“你母亲身子可还好?”
锦澜嘴角的笑容一点点缩了回来,她垂下眼帘,闷声回道:“宫大夫说,母亲这是常年累积下来的顽疾,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痊愈,如今只得精心养着,至于何时好转,却不愿多说了。”
叶老太太敏锐的目光紧紧的盯着锦澜那张小脸,试图透过表面看清她里头藏着的心思。
锦澜一动不动的坐着,宛如一尊精美的木雕,实际上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方才的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要糟,母亲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转,可暗藏的黑手却迟迟不露面,这让一向沉得住气的她变得有些浮躁。
她算准了老太太定会唤她来问话,不过原本这些话,应当放在同老太太修复关系后才能吐露,好借着老太太的手坐实母亲重病的消息,进而诱那人再度出手。
可这会儿老太太突然这么一问,她便怎么也忍不住了。
不过短短片刻,锦澜的背后已经泌出一层冷汗,心头“砰砰”乱跳个不停,但她竭力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让老太太瞧出一丝端倪,前功尽弃。
渐渐的,叶老太太的目光越来越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