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与沈家的两位舅舅约在彭泽的一处幽静的茶楼,这座茶楼有些特别,因为老板有怪癖,非顺眼的人不接,非知根知底的不接,以致于后来这里的常客都成了老板的朋友,裴衍也算是其中一位。
季重莲只知道这位老板姓毕,在彭泽也算是大有来头,家底丰厚,家族中也有人出入官场,是个不容人小觑的角色。
马车是直接拐进了茶楼的后门,裴衍刚扶着季重莲下车,便见着不远处有个男子斜斜地倚在树干旁,那男子一身红色的衣袍如燃烧的火焰,他眉眼如墨唇色艳红,透着一股阴柔的俊美,最醒目的是他额头正中的红痣,妩媚勾魂,就像生生嵌进了一颗宝石,此刻他正双臂环胸,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他是……”
季重莲脚步一顿,目光问询地转向了裴衍,显然他们俩人是认识的。
“毕焰!”
裴衍的介绍很简单,季重莲一下便明白过来,原来这位美妖男就是这间茶楼的老板,看到那一身如火的红衣,毕焰这个名字倒是与他很配。
毕焰走了过来,他唇角含笑,身后的长袍拖曳在地,沿途走过就像绽开了一朵朵火莲,妖娆而又妩媚,离得近了,他才上下打量起季重莲来,勾唇一笑道:“原来嫂子是这般天仙似的人物,怪不得将阿衍迷得七荤八素的,这去了丹阳就舍不得再回来!”
季重莲尴尬地垂了目光,这毕焰说话倒是直接,她微微有些红了脸。
“好了,别碍事,他们人在哪里?”
裴衍不客气地挥了挥手,对于毕焰探视的目光,他身形微微一侧便将季重莲挡在了身后,面上却并无不悦,显然是已经习惯了毕焰的这个调门。
“人我安排在三楼你的老位置。”
毕焰不以为意地吹了吹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嗔了一眼裴衍,目光又含笑地转向了季重莲,“嫂子今后若是来这喝茶,尽管报我的名号,给你打个八折。”
“那就多谢了。”
季重莲笑着点了点头,心想这毕焰倒是热情好客,也没外间传说的什么待客的古怪癖好,就人看着特别了些。
“走吧!”
裴衍牵了季重莲的手,也没再看毕焰,径直绕过他往楼上而去。
身后的毕焰却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眸中异样的光彩一闪而过,看来裴衍这冰山脸还是没怎么变过,但对他的妻子嘛……那份关心倒不似作假。
能够让裴衍都动心的女子,看来不单单只有美貌而已,毕焰眼波一转,心中便有了计较。
三楼有四面,一面为紫竹雕刻的影壁,影壁前有个不大的平台,想来是供登台表演之用,三面各一个雅室套间,宽敞大气。
裴衍带着季重莲步上三楼时,毫不犹豫地便转向了左边的那间房。
季重莲还未转进内间,便听得里面有一人急声道:“崇宇你别走,你姐姐就快来了,舅舅没有骗你!”
“我不信你们!你们就是为了诓我出来,我要去找我姐!”
这话一落,已经见着季崇宇风驰电掣般地奔了出来,若不是裴衍眼疾手快地上前拦了一下,指不定这小子已经撞在了季重莲的身上。
“姐!姐夫!”
季崇宇回过神来,见着面前出现的俩人,眸中惊喜乍现。
看着紧追在季崇宇身后的沈家大舅舅与二舅舅,季重莲却是沉下了脸来,低斥道:“你怎么能这样对舅舅说话,天理伦常,尊重长辈,这些道理难道夫子都没有教过你吗?就算你将来中了举人进士,也不能目无尊长!”
“姐……”
季崇宇向来便有些畏惧季重莲,此刻被她一阵训斥,一张白皙的俊脸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却恁是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只委屈地低下了头。
“好了好了,重莲,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怪咱们没说清楚。”
沈大舅舅笑着打圆场,沈二舅舅也是满脸和蔼地看向季重莲,又对裴衍亲切地招了招手,“阿衍来,陪着咱们坐下喝杯茶!”
“是,二舅舅。”
裴衍应了一声,又对着季重莲点了点头,这才与沈家大舅与二舅坐在了一起。
季重莲却没有急着过去,只是一直看着季崇宇,直到他从心虚到尴尬,不得不主动抬头道:“姐,我知道错了!”
季重莲挑起了眉,话语清淡,“喔,错在哪里?”
“错在……错在不该对两位舅舅这般不客气……”
季崇宇说话有些吱吱唔唔,话到最后竟是细若蚊蝇,半点让人听不清。
季重莲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季崇宇拉到角落里,这才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怨沈家的人,怨他们当年为什么不管我们,可你想想,咱们是季家的儿女,就算外祖父祖母他们想要将咱们接走也不现实,更何况因为母亲的事沈家已经和季家结了仇,他们若是再管咱们俩人的事,那两家肯定就要闹腾起来。”
“可就算这样,这么多年来他们也不应该对咱们不闻不问!”
季崇宇咬了咬牙,明显还是一脸地不服气。
昨儿个喜宴上他是喝得有些糊涂了才被沈家的两个舅舅架到了客栈里来,可今天一清醒过来他便要去找季重莲,可又被他们诓到了这里来,好在是真地见到了人,不然他心里定是饶不过他们。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季重莲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个世间上你想要靠谁都不现实,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无所畏惧,这几年你不是独立得很好吗,姐姐看在眼里着实很欣慰!”
“怨恨使人的内心变得丑陋,宽容别人也是解脱了你自己,你好好想想。”
季重莲拍了拍季崇宇的肩膀,她该说的已经说了,这是他心中的结,还要他自己去化开,别人帮不了他。
季重莲回到座位上挨着裴衍坐在一处,又执起白玉茶壶给沈大舅舅、二舅舅分别斟了杯茶,这才笑道:“劳烦两位舅舅那么远还为我跑上这一趟,侄女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季重莲这话说完,长袖一遮便将杯中茶水饮尽。
那方沈大舅舅却是摇头叹了一声,面有愧色,“咱们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你们姐弟,你们心里没有抱怨就好,再怎么说也是咱们亏欠了你们……”
“是啊,”沈二舅舅也站了起来,面色苍苍,“你们外祖父母对你们两姐弟也是挂念的,只是咱们家与季家是那样的关系,如今在广陵与宫家也生了嫌隙,这亲没结好,反倒结成了仇!”
宫家便是季老太太在广陵的娘家,当年若不是她回去托了娘家的关系,这季明宣也娶不到沈家的女儿。
沈氏本就是沈家的掌上明珠,娇养着的小女儿,没想到嫁到季家没几年人便去了,沈家是怄气怄心,这才断了联系。
说来说去也是季明宣害人,两个孩子却是无辜的,沈家两老后来也是渐渐想通了,却又因着这张老脸不好向小辈低头,就连这次季重莲成亲沈家也只来了两个舅舅,但沈家两老给季重莲的陪嫁却是不菲的,那贵重的程度丝毫也不压于季老太太给的那压箱底的一匣子。
季重莲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沈家人心中的愧疚,对自己的亲人她又何必太苛责呢?
更何况依沈家两老的年岁来看,他们又有几年好活?无谓在他们暮年之时还要这般刻意疏远,生生给老人的心里扎刀子。
“过去的事咱们不提了。”
季重莲深吸了一口气,浅浅笑道:“如今只要知道外祖父与祖母依然康健,重莲心里便深感慰藉。”
季重莲这话一出,沈大舅舅却是面有难色,他与沈二舅舅对视一眼,眸中俱都盛着一抹苦笑。
裴衍在一旁看着不对,不由心中一动,试探道:“两位舅舅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来听听,咱们能够做到的,必定不会推辞。”
“是啊,两位舅舅,难不成家里出了什么事?”
季重莲也察觉出了沈家舅舅的异样,又听裴衍这样说,目光不由转深。
“哎,这事也瞒不过去的,”沈大舅舅沉沉一叹,这才面含伤痛地说道:“你外祖父如今已是病倒在了床榻,着大夫看过了,说是……也就是这一年的事了……”
“什么?!”
季重莲面上大惊,那一厢季崇宇独自想了想有了一丝明悟后也跟着转了回来,听到沈家大舅舅这一说,他面色也瞬间苍白了起来。
即使他们两姐弟与沈家人不常见面,但那份血缘的牵绊却是断不了的,更何况老人家如今缠绵病榻时日无多,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去见上一面。
“所以,咱们就想着……”沈二舅舅看了沈大舅舅一言,那话就像卡在了喉咙间,有些难以启齿,“就想着……若是你们外祖父临终之前能够见上你们一面,心中也能安慰了。”
“二舅舅何必这么说?”
季重莲面色沉静,但是却难掩眸中的伤痛,她看了一眼裴衍,他只回以她一个肯定支持的眼神,显然什么事情由她决定就好,他必定无条件地跟从。
季重莲的目光再转向季崇宇时,这小子眸中已是闪过一丝晶莹,却是死咬着牙没有说话。
季崇宇的性子她自然明白,想到这里,季重莲已是爽朗地开口道:“这次两位舅舅从彭泽回返时,咱们姐弟少不得要一起同行了,这么多年没有去过广陵,也不知道沈家还欢迎咱们吗?”
沈大舅舅与沈二舅舅激动地对视一眼,眸中晶莹浮动,已是忙不迭地点头道:“欢迎,欢迎,怎么会不欢迎呢,咱们一家人都巴不得你们姐弟来!”
裴衍站了起来,握住了季重莲的手,唇边促狭一笑,“两位舅舅这样说,是不是就不欢迎我这个外人了?”
“你哪里是外人,”沈大舅舅哭笑不得,屋内的气氛一时之间便融洽了起来,沈二舅舅已是笑着接口道:“你这个外孙女婿到来,两老更是求之不得,他们有生之年能够见到重莲嫁了个这么好的夫婿,心中还不定怎么欢喜呢!”
裴衍笑着拱了拱手,“那如此,咱们一家子就要上门叨扰了。”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沈大舅舅抚掌大笑,看得出来他也是生性爽朗之人,沈二舅舅略微含蓄一点,只是抚着唇下的短蓄,笑得一脸欣慰。
季崇宇却是低垂着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样的场面让他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季重莲却是走了过来,笑着捅了捅他的胳膊,低声道:“可是想通了?”
季崇宇脚尖相互踩了踩,只闷闷道:“有姐姐这位严师在,我若再醒悟不过来,这几年书不是白念了,若是杜夫子知晓了,铁定也会写上长篇大论好好地将我数落一番。”
“你知道就好!”
季重莲扬了扬眉,唇角的笑意如轻风抚过碧波,一瞬间便绽开了满池的碧荷。
季崇宇抬眼之间便怔住了,看着季重莲眸中绽放的晶亮光华,只觉得一时之间有如繁星璀璨尽坠眼帘,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裴衍虽然正在与沈家两位舅舅寒暄,可眼角的余光却是扫向了季重莲那处,此刻见着那会心的微笑,他自然心中一暖,面上也浮现了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