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似乎是商如意从议定婚事,到出嫁,再到后来经历了一切的登高跌重这大半年来,最轻松的一天。
享乐,本就是轻松的。
楚旸先带着她去游览了整个江都宫。
旧陈的皇宫,因为后主的穷奢极欲,沉迷享乐,所以修建得极为奢华,可是,跟西京与东都宫殿的气势恢宏又不同,江都宫依山依水,飞檐斗拱处,雕梁画栋间,无一不透着精致与灵巧,跟在某些亭台楼阁的建筑上刻意作画,加上南方匠人细致的雕琢,华美得如同天宫。
而楚旸派人重修江都宫时,在这精美风景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他几乎天马行空的想象,比如——在那曲径通幽处,立起了两座高楼,而高楼中,又有一条飞廊相连。
当他们站在飞廊上,俯瞰大半个江都宫时,甚至还有一群燕雀灵巧的从身边掠过。
随着燕雀飞过,一阵风也拂过脸颊,商如意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轻声道:“好香。”
站在她身边的楚旸笑道:“什么香?”
虽然香味转瞬即逝,却又好像有一点流连在她的鼻尖,商如意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好像是……桃花。”
整个庭院几乎只剩他们二人,商如意也站起身来轻声说道:“陛下是要——”
商如意已经完全惊呆了。
商如意拿起筷子,默默的夹菜喝酒,只是,似有意似乎无意,她没有夹一根那看上去诱人的玲珑舌。
商如意看着听着,又回头看向楚旸:“这——”
她一愣,却见楚旸手中捏着那桃枝,笑盈盈的将这枝花送到她面前:“刚刚登楼的时候,看到下面的桃花开了,就折了一支送给你。”
整个江都宫都被无数盏琉璃灯照亮了。
楚旸突然道:“饿了吗?”
之前他的衣衫被她一口血染红,所以换上了这一身雪白的长衫,依旧是广袖宽袍,纤尘不染,配上他俊美无俦的容貌,还有垂落在两肩的如绸缎一般乌黑油亮的长发也在风中轻扬,仿若一个散仙。
此刻,这位散仙拿着桃花对她笑道:“江南无所有。”
“这是——”
今天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可是禁卫军呢,王绍及呢?自己接到那块预警的手帕,直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异样。难道真的是预警有误?还是——
“……”
楚旸却又笑道:“还没完呢。”
她的话没说完,自己就停下了。
于是,她笑道:“知道了。”
商如意有些晕乎乎的被他牵着,一路匆匆下了飞廊。
他又转过头去,扶着身前的围栏,微眯着双眼似乎是在享受风中的花香,而商如意手中捧着那一枝春,却只是看着他。
因为,哪怕喝了许多酒,她仍然清晰的感觉到心口在不停的作痛,甚至,眼前的风景越美,歌舞越盛,她心中所负担的痛楚就越烈。
不知道,又耗费了多少人力……
商如意有些惊讶的睁大双眼——这些灯是什么时候点亮的?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前方也没有玉公公带人提灯照亮,可他们仍然走得通行无阻,因为来时路上看到的屋檐下挂的那些琉璃灯,此刻竟已经全部被点亮了!
可下一刻,她立刻就感觉到腹中空空,似乎真的有些饿了。再一想才想起来,早起的时候她只吃了一两口东西,之后又忙着来见他,更陪着他游玩了大半个江都宫,到现在已经快傍晚了,那一点东西也早就消耗没了。
看着她先是一愣,又不自觉点点头的样子,楚旸笑了笑,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走,朕陪你去用膳。”
这些菜肴,多也是这些日子常用的,譬如葵花斩肉、三套鸭、脆鳝,更有一碟看上去油光红亮,无数花瓣般大小的肉条子堆成的菜,格外的诱人。
那种痒酥酥的感觉,让商如意的心微微一悸。
商如意还有些愣愣的回不过神,而楚旸的指尖已经捻着桃枝轻轻一转,那桃花立刻在商如意的脸上也轻轻的转了个圈,花瓣擦过她的肌肤时,像是被他的指尖拂过。
她想要说什么,可根本来不及开口,一朵又一朵烟花竞相在头顶绽放,红的黄的紫的蓝的,火树银花千万朵,一时间将这个漆黑的江都之夜照的如同白昼。
而这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酒量这么好。
立刻,周围鼓乐齐黯,舞姬们也纷纷退了下去。
还没完?
商如意一愣,也不顾泪水盈眶,立刻抬头要问他,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头顶轰的一声闷响,如同春日惊雷一般。
“……聊赠一枝春。”
“……”
商如意被眼前的美景惊得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泪水盈了上来,将那些琉璃灯光也被眼泪晃花了。
商如意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眼前的不是一位散仙吗?为什么突然问她饿不饿?
而楚旸淡淡的看了一眼,也并没多说什么。
在他们全然不知晓的时候点亮,此刻走来,就像是,走进了一幅早就为她准备好的画卷里。
这一次,他手上的温度有些烫,甚至力道也有些不受控制,捏的她的手腕有些痛。
不一会儿,他们回到了那处庭院。
“陛下?”
商如意不由自主的接了这一枝春,看看那红得娇艳的花朵,又看看他在花朵后那俊美得如同仙人的脸,轻声道:“多谢陛下。”
她急忙转过头去,就感觉眼前又是一阵刺目的光亮,他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在睁开眼,只见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光明大殿之上绽放开来。
商如意以为自己终于能从胸口那阵仿佛会延续到永远的痛楚中解脱出来,却见楚旸站起身来,一挥手道:“退下。”
楚旸笑得双眼弯了起来。
商如意一惊,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楚旸已经拉着她穿过宝瓶门往外走去。
“美吗?”
楚旸微笑着看着她:“游园踏青,怎能没有歌舞助兴?”
说完,他又道:“喜欢吗?”
“喜欢吗?”
一旁奉酒的玉公公道:“夫人,就是禾花雀舌。”
“禾花雀?”
“这些日子,你虽然吃穿用度都是朕安排的,但为了让你静养,也没有什么供你消遣。今天,都补给你。”
楚旸温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声,如意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他,只低着头“嗯”了一声。
就在她心神有些乱的时候,楚旸再一次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说完,便退下了。
所以,只这一盘菜,就得去抓上百只禾花雀。
这时,一阵清雅的乐声突然响起,商如意立刻抬起头来,却不见乐师的身影,仔细一听,那乐声竟是从庭院的墙外传来,若隐若现,若有若无,既填补了这一刻的静谧,又不至太惊扰了他们;而乐声一起,一队红衣舞姬也从那宝瓶门外走了进来,他们上了长廊,跟着那乐声翩翩起舞。
商如意一惊,再仔细一看,那些细细小小的肉条子,不是舌头是什么!也不知道厨师用什么法子烹的,每一根雀舌都晶莹剔透油光发亮,更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异香。只是,这一盘虽然不多,可雀舌细小,要做出这么一盘来至少也得有几百根雀舌。
这些琉璃灯形态各异,色彩斑斓,散发出的光芒或红或蓝,或剔透或迷蒙,自由绚烂得像一个个夜晚的精灵,而被这些明亮灯光勾勒出雅致轮廓的江都宫,此刻就像一整个晶莹剔透的水晶宫,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美不胜收。
终于,晚膳用完了。
只这么一想,她的心不由的一沉,但随即,又忍不住怪自己——明明已经决定了,在这一天,只这一天,不辜负这里的风景,又何必要记挂那么多?
商如意从没听过:“玲珑舌?是什么?”
楚旸道:“玲珑舌。”
奇怪,刚刚为什么都感觉不到?
“啊?”
商如意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菜?”
天也黑了。
商如意就这么傻傻的被楚旸牵着手一路走过,等到两人终于登上光明大殿,站在丹墀之上回头一看,商如意立刻震惊的睁大了双眼。
话音刚落,一支粉红的桃花映入眼帘。
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酒,不能浇愁……
楚旸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低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甘冽的酒带着一阵灼热感一路烧下去,也把她不该出口的那些话咽了回去。
玉公公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夫人请用。”
和之前不同的是,那棵花树下,此刻摆放了两张矮桌,桌上已经摆满了精致的酒菜,刚一走近,便闻到异香扑鼻,楚旸牵着她坐下,举筷便吃了起来。
商如意仍旧看着他,又看向刚刚放在桌子一边的那支桃花,还有周围那翩翩起舞的舞姬,萦绕在耳畔的靡靡之音,沉默了许久,她也拿起酒杯,将那窖藏三十年的女儿红一饮而尽。
商如意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喜欢。”
人们常常把太过美好的时刻称为美梦成真,而此刻她却感觉自己像是梦蝶——
否则,人生怎么会有如此绚烂完美?
就在她惊讶的不知自己是身在梦中还是什么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楚旸的声音。
“喜欢吗?”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听见楚旸的声音又在烟花朵朵炸裂的震响声中响起:“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