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眼前。
“如——小妹!?”
听着那几乎陌生的声音,看着那张几乎陌生的脸上浮起的欢喜,欢喜中又透着几分心虚的笑容,商如意的呼吸一窒。
眼前这张脸,说陌生,是因为已经有十来年没见了;说熟悉,是因为即便自己对他那么厌恶,也曾那么怨恨,仍然不能否认他是个美男子,而他脸上最为出彩的明亮闪耀的双眸和挺拔的鼻梁,皆来自记忆中惊才绝艳,相貌俊美的父亲。
只是,相比起温柔雅致的父亲商若鸿,这个人却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刻薄之意,哪怕笑着看着自己,也有一种被他的目光刮过骨头的生疼感。
商如意的眉头下意识的拧了起来。
因为眼前唤她“小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大哥——商寿非。
两个人上次见面,已经是十年前。
十年前,在父亲的灵堂上,年仅十四岁,却已经有着连一些大人都没有的狠心薄情的商寿非毫不留情的将自己从商家赶了出去,不仅没有理会自己的哭喊请求,甚至连一件多余的御寒的衣裳都没有留给自己。
这么多年来,商如意很少提起他,因为提起,就像是一个人非要回忆起童年最恐怖的噩梦一样,仇恨还是小事,那种被仇恨和苦难的记忆折磨得不能呼吸,心痛如绞的感觉,才是真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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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商如意没想到,这个噩梦,却在此刻,变成了实体,甚至坐到了自己的面前。
还唤自己——小妹?
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用指甲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小指头。
没有感觉的麻木令她清醒了过来,一种本能的怨恨和苦难岁月培养出的尖刻令她立刻就要开口说什么,可有些发梗的嗓子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她的手就被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
是沈无峥。
他站在她的身边,不动声色的握住了她的双手。
两眼,却冷冷的盯着那口唤“小妹”,却又被他的双眼盯得一阵心虚,面露窘迫的商寿非,道:“你,叫我小妹什么?”
“……!”
商寿非一怔,顿时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了起来。
倒是坐在主座上的沈世言轻声道:“无峥,这毕竟——”
但他的话也没说完,一来是沈无峥抬头看了他一眼,二来是身边早就不耐烦的于氏用力的掐了他一把,被不怒自威的儿子目光一压,再加上妻子的威逼,他就算想要顾忌商家人的脸面,这个时候也不好开口了。
只能苦着脸,如坐针毡的坐在远处不动。
没了“外援”,商寿非似乎也有些如坐针毡,他想了想,站起身来,对着沈无峥拱手行了个礼,道:“你,就是无峥吧。好久不见了。”
沈无峥连眼皮都没抬:“在下——沈,无,峥。”
“……”
“这是我的小妹,商如意。”
他这两句话说得又冷又硬,更像是两把刀同时扎进了商寿非的心里——第一句,是提醒他自己和他没有那么熟悉亲近,不可直呼己名,第二句,则是再次告诉他,这里的“小妹”,只属于他沈无峥一个人。
商寿非的脸色越发的僵了起来。
但,他似乎也是个极有眼色,更处事圆滑的人,立刻又对着沈无峥道:“沈公子,久违了。”
说完,不等沈无峥开口,他立刻又转头看向商如意,道:“如意。”
“……”
商如意淡淡的看着他,没说话。
虽然刚刚,沈无峥跟他只过了一招,倒也是大获全胜,但这短短的一招的时间,倒是让她冷静了下来,更恢复了往日的理智。
商寿非在这个时候来沈家,必然不是为了沈家的人。
而是为了自己!
不,是为了他自己。
说起来,商如意上一次听说他的消息,已经是还在洛阳的时候,王绍及上门送神臂弓给宇文晔时,为了羞辱她,曾经说起她的兄长商寿非在大兴城买官,被人骗了钱财的事,而看他此刻的装扮,虽然穿着一身也算华丽的鸦青色白鹤羽暗纹云锦长衫,但显然仍是一介白衣。
而沈家的人回长安已经这么久了,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在今天,宇文渊大事一成的日子,他就上门了,那么他找的就不是沈氏夫妇,而是通过沈氏夫妇找自己。
不,他找的也不是自己。
而是秦王妃!
此刻,听着他再唤自己的名字,商如意也再次掐住了自己早就没有了知觉的小指头,然后对着他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那商寿非浓黑的眉毛微微抽搐了一下。商如意见到他,不仅没有称呼他“大哥”,更没有任何缓和的称呼,就直接开口质问,声音也是不加掩藏的冰冷,显然,是一点多余的情分都没有了。
虽然如今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可他却在这一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是别的人这样,或者是过去的商如意这样,他早就勃然大怒,甚至给她家法伺候了,但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毫无反抗能力,任他赶出家门的小妹。
而是秦王妃!
这么一想,商寿非的双腿都有些微微的打颤。
之前听说那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大兴城,并且拥立了新帝的盛国公宇文渊,他的儿媳,竟然就是自己那被赶出家门,后来又为沈氏夫妇收养的小妹,他的心里就有些发毛,生怕商如意记起过去的事,来报复自己;后来,听说商如意也跟着宇文晔来了大兴城,他心里也有些矛盾,一半是怕,一半是心动,近水楼台先得月,自己做梦都想入仕做官,如今白放着一个做了大将军,未来更是前途无量的妹夫不去依靠,实在有些可惜。
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大将军和将军夫人出征扶风。
于是,他立刻暂停了自己要去认亲的打算。
毕竟以他过去对商如意做的那些事,他很清楚,商如意没有那么容易原谅他,更有可能是之前来不及跟他计较,若真的给她时间对付自己,只怕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如果她能死在战场上,虽然自己可能没了入仕的捷径,但至少,少了一个威胁。
可是没想到,不久之后就传来了扶风大胜的消息,不仅如此,民间更有传言,说是身为女流的将军夫人直接参与到了扶风一战,甚至烧死了薛献部下数万人马,这样的传闻令他心惊胆战,他没想到,当初那个被他赶出家门,只知道哭泣,抱着自己苦苦哀求的小丫头,如今竟然有了这样的本事,和这样心狠手辣的手段,原本心里的一点期望,也被迫压了下去。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再出现在商如意的面前,她会用什么法子对付自己。
而现在……
若不是为了活命,为了……前程,他哪里敢还出现在商如意的面前?
想到这里,他压下了心中的那一点不悦,和更多的恐惧,仍旧将笑容的假面具强按在脸上,笑着说道:“如意,你还在怪大哥吗?”
“……”
商如意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说呢”,又像是,根本不想跟他说话。
商寿非却还厚着脸皮,继续说道:“如意,你也该体谅大哥。”
“哦?”
“那个时候族中的人说你克死了爹娘,是个不祥之人,要将你沉塘,大哥是为了保你性命,才将你逐出家门的。”
“……”
“如今看着你一切安好,大哥也就放心了。”
“……”
听到这样厚脸皮的话,于氏的白眼已经翻到了头顶,连向来温和的沈世言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可没有忘记,自己在十年前那个寒冬腊月匆匆赶回商家吊唁妹夫时,在路边捡到蓬头垢面,被冻得瑟瑟发抖,身上甚至还有跟乞丐们打架留下的淤青伤处的商如意时她的样子,狼狈得像一只流落街头的小猫,若不是自己当时赶到,只怕这丫头就熬不过那一天了。
这,可绝对不是一个为了保命,被赶出家门该有的结局,商寿非甚至没有给她一件厚一点的御寒衣裳。
而如今,他却有脸说那样的话。
商如意甚至都懒得冷笑。
她只淡淡道:“是啊,我一切安好。”
“……”
“既然你放心了,是不是可以离开了?我和舅父舅母,还有我兄长,想要一家团聚,好好说会儿话。”
“……”
一听这话,商寿非的嘴角又是一阵抽搐。
显然,商如意这句话是完全不认他这个亲大哥,只将沈氏夫妇和沈无峥,当成了她的亲人。
他们,才是“一家人”。
这个时候,他就算脸皮再厚,再舌灿莲花,也没办法在这位秦王妃已经下了逐客令之后还继续留下来,只能长叹了一声,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对着沈氏夫妇行了个礼,也对着沈无峥一拱手,便转身往外走去。
可是,就在他刚要走出会客堂大门的时候,突然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始终没有转身看他的商如意,说道:“如意,你离家十多年了……难道,不想回家拜祭父亲,和你的母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