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地上,看着官家明黄的斗蓬一角出了那扇窄窄的小门,林相公慢慢爬起来,弓着腰,一只手轻轻捶着背,慢腾腾坐到椅子上,好一会儿才直起腰,长长吐了口气。
坐了一会儿,林相公佝偻着身子站起来,慢吞吞走到,又慢吞吞走出来,重新坐到椅子上,冲守门的老卒招了招手,递了块小金锞子过去,“给我炒个新鲜蔬菜,再去买一斤虚汁羊肉,一斤爆肚,油爆一半,汤爆一半,再去张好手家买条清蒸无麟鱼,再买两斤玉露春。去吧。”
“相爷,这太多了吧?您一个人可吃不完。”老卒很会过日子。
“这一顿总要多吃点,去吧,快去!”林相公笑容和煦,“余下的就赏你了,这些日子多亏你照应我。”
“相爷这是哪里话?小的就知道相爷您是冤枉的,肯定在这里住不长,小的常听戏,晓得这些事,哪个大人物没有个起伏的?这不,官家都来看您了!您老眼看又要……”
“快去吧。”林相公温声打断了老卒的话。
老卒捏着那块金锞子,喜滋滋的开门出去了。林相公往后靠到椅背上,仰望着高墙围着一方蓝天。
二爷死了,他还往哪儿起?他不想东山再起了,他只想替二爷出一口气,二爷,死的冤哪!
都怪自己,大意了,着了端木华的道儿。
没想到端木楠竟真是女儿下手毒杀的,那个逆子!林相公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不能生气,不能再生气了,一饮一琢,都是前定,她搭上自己的命,搭上了二爷的命,搭上了林氏一族,总算替儿子争来了爵位,她真以为她争到了爵位?
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太小瞧端木家的人了,他忘了端木家祖宗以智计著称,以诡道闻名,他大意了。
唉!
老卒很快就买齐了东西回来,依林相公的示意,抬了桌子出来,一样样摆了满桌,给他斟上酒,退出去锁上了小门。
林相公慢慢吃慢慢喝,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最后一餐,吃饱喝好,就好上路了。
该种的种子他已经种下了,他得让这种子生根、发芽,至于长大成树,林相公眯起眼睛,那就是俞相的事了,他和俞相斗了半辈子,也默契了半辈子,不管端木华是心向太子,还是心向大皇子,他这样心深远、手握重兵的人太可怕了,只要有会,俞相一定愿意踩上一只脚,再踩上一只脚,直到将他踩死!
端木华什么都好,就是锋芒露的太早,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就想上台叫板,还嫩了点,唉,要不是自己两只眼睛只盯着俞相,何至于着了他的道儿?可惜!可叹!
该走了,人只有将死,那话才是可以听的良善之言,官家,他侍候了他三十多年,他太了解他了,他死了,他的话就有了足够的份量!
林相公喝的七八分醉,伸手进怀,摸摸索索掏出个小瓷瓶,打开,将瓶内清亮的滴液体倒进酒里,扔了瓶子,端起杯子摇了摇,举着杯子四下环顾,“诸位,老朽先走一步。”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官家又是一夜不眠,第二天刚散了早朝,林相公死了的信儿就报了进来,官家呆呆会了好半天,颤抖着手想将自己撑起来,连撑了回却都跌坐了回去,旁边的内侍想动又不敢动,想看又不也看,只吓的浑身发抖,官家这是气极了。
“着林家抬回去,好生安葬。”官家往后靠到靠枕上开了口。
“宣俞相、黄相,还有杭枢密,王相公不是说身体一直不好?让他回去好好歇一歇。”不等内侍答话,官家又发了话。
林相公死了,一夜之间,朝廷就变了天,王相公突然被勒令在京致仕,枢密院一纸急令召回大皇子,另委了南军统帅,至于端木华,则被责令在家守制。
接了口谕,端木莲生大步回到上房,脸色阴沉青灰。
“怎么了?”李思浅迎上去问道。
“让我在家守制。”
李思浅脸色顿时变了,回眸示意丹桂等人退下,这才低低问道:“还有别的事吗?就让你在家守制?”
“已经让人去打听了,昨天官家祭奠大长公主后,去看了林相。”端木莲生咬着牙,“我一时心软,忘了舅舅的教导,打蛇不死,必遭其害!”
“他跟官家说了什么?他能跟官家说什么?”李思浅紧拧眉头。
“再看看就能推出来了,老匹夫!”端木莲生狠狠一拳捶在炕上。
“官家只是让你在家守制,先别往最坏处想……”
“夫人,黑山来了。”丹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李思浅忙扬声叫进。
黑山进来,瞄了李思浅一眼,躬身禀道:“禁中同时出了两拨内侍,一拨到咱们府上,还有一拨去了王相公府上,也是口谕,说王相公年老多病,着在京致仕休养。另外,枢密院刚刚发了一封急递,召燕王回京,另委吉老将军接任南军统帅一职。”
“嗯。”端木莲生神情顿时凝重如山,挥退黑山,看着李思浅低低道:“只怕连累了你。”
“官家疑心你和燕王?怎么把王相公也牵进去了?”李思浅看起来很轻松,只是有分惊讶。
“看样子是,王相公,他孙女婿不是你二哥么。”
“噢!”李思浅失笑,一边笑一边摇头,“我觉得肯定不是因为这个,朝廷不带这么论亲戚的,王相德高望重,若就是因为这点亲戚就让他致仕,仕林怎么会心服?”
端木莲生想起那天官家和他说册立世子的事,大约是因为这个了,端木莲生也有分要失笑的感觉,都说官家有些小孩子心性,果然如此。
“王相,不会有事吧?”见端木莲生神情略有轻松,李思浅将手伸到他手里,低声问了句。
“不会,王相这辈子起起伏伏不止一回,在京致仕这也是第三回了吧,他为人谨慎,慎独功夫算得上仕林第一,他不会有事的。就是大爷……”端木莲生握着李思浅的手,神情又沉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