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小心翼翼接过琵琶,掀开裹布的同时,脸上显出惊喜的神色。她犹豫地望了容嬷嬷一眼,见她点头,忙将琵琶抱至身前。琵琶一入手,架势就出来了,左手按弦,右手拨音。随意拨了几根弦试了音后,眼色骤亮,心却沉淀下来。
静谧片刻,只见白玉般的手指轻动,随着一声撩拨心弦的声响,容嬷嬷眉头微微抖了一下。而紧接着越来越急促的曲调,犹如征前的金鼓战号,兵马列营。声起声落,时急时缓,或点或拨,一曲《淮阴平楚》如行云流水潺潺而出。那曲谱仿佛是刻在韶华脑子里一样,不待停顿,熟练自然。
在琵琶声起的时候,隔壁花厅的女孩们也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韶华犹如老僧入定般,静坐在椅子上,手指却飞快地在弦上弹奏。那曲子犹如天籁,却让她们听得寒毛竖起,整颗心都跟着那曲子高低起伏而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紧抓着胸口。
“五娘子,够了。”容嬷嬷忽然按住琴弦,曲子戛然而止。
门外的女孩们也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互相望了对方,面面相觑,说不出方才的惊讶。只有韶华懵地回神,不解地抬头看着容嬷嬷,“先生,我还没弹完。”
“五娘子生于书香世家,不该习这种武曲。若是娘子真喜欢琵琶,从今日起,改用左手罢。”右手武曲,左手文曲,这是弹琵琶之人都知道的知识。“我这里有一本曲谱,便送娘子学习罢。”
所以当容嬷嬷看见韶华极为自然地左手按弦,右手拨音时,她心里的震惊无以形容。虽说好曲不分贵贱,但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却弹得一手精妙绝伦的琵琶武曲,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容嬷嬷很快定下心神,把一直背手藏在身后琵琶古曲拿出来,递给韶华。
韶华接过手,翻了几下,觉得有些无趣,“先生,文曲优柔,不如武曲来得动人心弦。”她自然知道文曲丝丝绵长,悠扬悦耳,可远不如武曲来得惊心动魄。
容嬷嬷敛了表情,神情肃穆,认真地说:“五娘子莫不是忘记了,我是来教习娘子闺中庶务的。娘子是世出书香的明珠贵女,将来许嫁的郎君必然也是青年才俊。我能教的是你处事之道,而非风花雪月靡靡之音。娘子今年十三,是该学会定性修身,将来才好相夫教子。”
只见韶华紧抿樱唇,面有不甘,又瞥了她桌上的绣帕,无奈地说道:“若五娘子的绣活能像你的笔墨琵琶这般出众,我也不就不便说你什么了。”
韶华听出弦外之意,兴奋地问道:“先生是说只要我能女红绣得好,还是可以学武曲咯?”
“待五娘子能绣成一方完整的帕子,再来谈论这个问题也不迟。”还好容嬷嬷的定性好,否则得被韶华的话给气得失态。
“那可不行,先生咱们还是有言在先吧。只要我能绣出一方完整的帕子,先生就不计我学什么曲,对吧?”韶华笑眯眯地跟容嬷嬷讨价还价,把屋外的女孩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能在说话都不容人反驳的容嬷嬷面前,还这么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估计就只有韶华一个了。
容嬷嬷望了她良久,嘴角微挑,“那得看娘子能绣出什么样的帕子。”容嬷嬷可不是那么好唬弄的。
“那先生您说怎么办。”韶华有些泄气。
容嬷嬷似乎早有准备,从桌子上拿了一方已经描了线的鸳鸯戏水图,看到韶华一副眼珠子快掉下来的表情,忍不住都想笑。看到其他几个女孩都走进来,容嬷嬷躬身道:“先给娘子们致个歉,明儿起我得离开这里,有些私事得去处理。今早给阁老请安,已经禀明这事,如今特与娘子们说一声。”
“先生几时回来?”绾华担心地问。
“多时十数日,少则四五日。”
“先生可有人陪同?”
“一些琐碎私事,不便叨扰。”
容嬷嬷委婉含蓄地拒绝了燕绥的提议后,望向一旁的韶华,给她福了福身,“希望待我归来时,五娘子能绣出一副鸳鸯戏水图来。”顿了一下,又道:“水鸭子不算。”
女孩们听了都掩嘴轻笑,笑得韶华脸上发烫,“先生就这么瞧不起我的女红。”
“不是瞧不起,是没瞧过。”容嬷嬷答。
韶华张嘴欲答,迟疑了一下,转了个语调道:“那先生就请拭目以待好了。”
“只希望娘子们不要忘了功课,待我归来会一一检查。”这句话显然是对韶华说的。绾华笑着答应会帮忙盯着韶华学习女红,燕绥也出声附和,听得韶华一个头两个大。哀怨地望了她们一眼,这买一送二的节奏是专门来针对她的吧。
因为要离府,得早些回去收拾东西,还得去给刘氏辞行。所以容嬷嬷吩咐了一些功课,便让她们各自回去。
再次由于韶华而提前下学,绾华和燕绥都兴奋地闹着她玩笑。一离开学堂,女孩们就开始叽叽喳喳起来,她们最惊讶的不外乎,韶华又做出她们意料不到的事情来。相对于燕绥的兴奋和锦华的不甘,绾华则略有种自豪的感觉,说话也洪亮有力了许多,兴奋之余还不忘端出一副长姐的模样,来规劝几句。
“外祖父怎么让你学这种曲子,方才险些惹先生不高兴了。”绾华轻责了一声。
“也没什么不好啊。”韶华细声反驳。
“五姐姐的琵琶是哪家先生教的,怎么教些骇人的曲子,听得人毛骨悚然。方才在屋外,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锦华捧着胸口,好似刚刚的震撼还余惊未退。
“这怎么就骇人了,我小时候听……外祖父讲过楚汉相争的故事,这曲子就是……”韶华还没说完就被绾华给打断了。她沉下脸,表情有些不悦,“你一个小娘子怎么听这些故事,打打杀杀有什么好,难怪先生刚刚要说你。”
韶华一脸委屈,她以前是在川北长大的,见多了兵士将领,听得自然是一些英雄豪杰的故事。当然,这些自不能跟韶华她们说,只好讪讪地笑着,不去接腔。
燕绥则无不羡慕地说道:“先生对五妹妹真好。咱们同一天进的学,先生对你青睐有加,又是送你琵琶乐谱,还容得你如此争论。我原以为,先生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如今看来对五妹妹倒是挺好说话的。”燕绥说完,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目光一致地望向韶华,好奇她有何本事。
锦华娇声说道:“五姐姐真是妙人,先生喜欢什么,五姐姐偏巧就会什么。”
绾华心里也纳闷,“先生曾说,钟鼓琴瑟,她偏爱琵琶,但只听过一人弹得绝妙。想来今日五娘的琵琶也进了先生的心里,想起了故人吧。”
“故人?”燕绥重复了一句。
绾华点点头,轻声道:“便是不久前刚刚过身的安西郡主。”
燕绥轻轻“呀”了一声,连忙捂住嘴巴,看其他人眼角微垂,也不好意思起来。忽然间,气氛变得凝重。韶华最头疼她们提起这个问题,虽说自己再三告诫要接受现实。可是一再听别人提起“自己”的丧事,始终有些别扭,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兴许先生是头一回见到我这般不守规矩的娘子,被气得无话可说了吧。”
“我想也是。”绾华也觉得气氛尴尬,配合的口气让韶华差点吐血。绾华回头看着妹妹一脸哀怨的表情,忍不住抿唇笑起来,其余两人也都呵呵笑开。
小车把她们送回碧梧轩,韶华跟她们道别后,便迫不及待地往自己的屋子跑。她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想念这屋子,还有那一床柔软的被褥。
幼菡正招呼小丫鬟在院子里洒扫,看到自家娘子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进屋,立刻朝床铺奔去,初荷跟在后面拦都拦不住,只见韶华整个人扑倒床上。踢翻了鞋子,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没到晚膳不要叫醒我。”然后就闷头大睡。
初荷苦着一张脸,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给她掖好被子,将鞋子整齐放在床前。
幼菡端了茶水走进来,看到韶华已经钻进被窝里,正想开声,被初荷摇头阻止了。
“让娘子睡吧,你没瞧见她的眼窝,跟涂了墨似的。也不知昨儿夜里,跟三娘子聊了多久,今儿早无精打采的,又把自己扎了一手,看得人心疼。”初荷将藏在袖子里的手帕拿出来,触目惊心的血迹让幼菡险些叫出声。
“可娘子这会儿要是睡了,晚上又起不来怎么办?”幼菡担忧地说。
初荷摇头,“不打紧,方才听先生说要出府,明儿起,娘子们都不必上学。”回头看着幼菡拿起容嬷嬷留给韶华的图样,不由得抱怨了一句:“先生也真是的,咱们娘子往后又不用自己动手,干嘛非逼着她练这个。”
“咦?横竖先生这几日不在府里,不如咱们帮娘子做了这份,也省得她弄得满手伤。”幼菡的提议得到了初荷的肯定。
“这倒是好主意,你稍定,我去拿针线。”
初荷起身,拿来针线篮,见幼菡正好奇地打量着容嬷嬷送的琵琶。紧张地走过去,把琵琶仔细包好,收起来。“你仔细些,这是先生送给娘子的,回头要是弄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幼菡不禁咋舌,“先生对五娘子可真好。”
“那还真是这样的,我可是头回听说先生对哪家娘子这般好。现下三娘子已经可以论嫁,再过两年就轮到五娘子。有先生这般偏爱,想来五娘子要寻个如意郎君便是容易的事。”忽然一声呢喃,两人一惊,回头看了翻身梦呓的韶华。初荷忙走过去,见她依旧酣睡,给她掖好被子后,再回来跟幼菡说道:“自打先生进府以后,前来借问的红娘都不知多了多少。往常多是打听大少爷和二少爷,现在看来,应该是冲着咱们家娘子来的。”
幼菡惊讶,有些结巴,“不是说和刘家郎君吗?”
初荷耸肩道:“这事没个定数,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