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我觉得累了,可以躲在谁的怀里哭泣?你愿让谁泪湿你的青青子衿,来换取那些生生不离?
——颜如玉
青月说的哽咽,加上身子单薄,越发地觉得站立不稳。
江明朗拉过青月靠着自己,眼瞧着那些娇艳的花骨朵,竟觉得大年里的冰冷越发加重了几分。“安伯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大侠。尽管他尽数收了锋芒,那些超脱的气节却是我这辈子如何都做不到的。”
青月还想再说些什么,江明朗扬声对那些花匠朗声道,“你们立即精心地挑了最好看的半开桃花枝绑到院子里的桃树上。大家伙记住,务必做到以假乱真。”
江心月走进来,看到花匠在细心地挑选桃花枝,兀自笑道,“哥哥,嫂嫂,我们府里的花匠果真是百里挑一个顶个地能干。这些花枝果真是独具匠心,你看有一些竟然开的和那些正常开放的桃花一般,灼灼其华。”
跟在江心月身后的青莲,打一进来就瞄眼偷看青月的脸色,见并无大碍才略微地放了心。
青莲低着头看着花房里的泥土,灰黑肥沃的泥土,有些黏到了颜色亮丽的绣花鞋上,也不敢伸手去擦或是蹭掉。
江明朗看到江心月走到自己身边,弯了弯眉眼,“心月来了,你不在屋里陪着安伯,怎的也跟着跑出来了。”
江心月脸上还是笑着,“安伯才喝了药又睡下了,说是要养足了精神等姐姐明日来给他拜年呢。”
心里一紧,江明朗面上却还是无风无浪。一边的青月绞了绞手里的妃红色手帕,咬着牙不敢说话。
江心月接着道,“哥哥,你也知道安伯素来沉稳,并不会轻易地相信桃花此时便会绽放的。林大夫定是也老糊涂,说什么安伯就这几日了。我才不信这是真的,姐姐都还没有回来呢,安伯怎会舍得?”
忙碌的花匠们把江心月的话听得真切,虽平日里安伯管教的是有些严苛,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可想着他是为了江府上下好,面上虽是不满,但心里还是敬佩的。
眼瞧着安伯一日日地形神枯稿,心里也不是滋味。有几个心软的女花匠偷偷地抹了抹眼泪,越发地用心挑选开得正好的桃花枝。
江明朗眉眼弯了弯,看了花房里放在角落上的迎春花,扬声道,“你们几个把桃林边角那些并没有开放的时令迎春花全部都挖走,把花房里的这些搬去置放在原来的位子。记住,是原来的位子,务必让人看不出是翻过了土的痕迹。”
几个年轻些的花匠站出来低身应是,开始动手移了花房里的大株大株的迎春花。
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匠已然动了手开始挖了,江心月又道,“哥哥,安伯说想看你舞玲珑剑法。哥哥你便在桃林里,和往常一样,意气风发地舞一套剑法让他看。”
说完江心月竟转身逃了似地出去了,青莲这才从地上移开眼,跟了江心月出去。
虽知道江心月已经出去了,江明朗却还是看着开得茂盛得接近荼靡的花房,低低应道,“好。”
青月见了,偷偷地抹了抹眼泪。听着江明朗的无奈语气,竟有了些难以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以前那个不论何时何地都眉眼弯弯的人吗?
万康忍着难过把安伯安置在铺了厚厚的狐裘的轮椅上,因着安伯并没有力气自己走过去,万福万安忙活了好一阵才满意这样的结果。
见安伯气息微弱的样子,万康却还是道,“安管家,今日天气暖和了些。三小姐说桃林的迎春花开了,让我们推您去看看。”
勉强开了眼,安伯想点头答应,却没有使上力气,只好低低地点头。
万康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往前走,万福万安跟在身后,并不似往日一般玩笑,脸上都是紧张的神色。
江心月站在桃林外,回身看到安伯来了,绽开了甜笑,上前半蹲在安伯身侧,“安伯,您看,心月没有骗您吧?这里的迎春花可都开好了,您睁开眼睛看看,是不是?”
有些艰难地抬了抬眼皮,安伯只看到近处墙角的迎春花在料峭的寒风中绽出了一串一串金黄色的小花。
安伯远远地勉强看去,果真如那漫天璀璨的金星一般缀满了枝头,给冷漠的寒冷带来一派盎然的春意。
想笑着问一问江心月,安伯却连嘴角都弯不起来。
他身上盖着厚厚的银灰色厚重毛毯,那些细毛在风里慢慢地抖动,“三小姐,这大冷的天,迎春花怎的就开了?难道是我看错了?还是你们拿了花房培育的花来糊弄我?”
安伯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停下来喘气。江心月忙道,“安伯冤枉我们了不是,我推了您往近些去看一看是不是唬您的。”
江心月站起来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推安伯的轮椅,本以为就该用这样大的力气。可她却轻而易举地便把安伯推动了往前去。
原来,安伯也极轻极轻。
一晃神,江心月神思虚了一把,连忙收回来,“安伯您看,迎春花花小色黄,开得跟小喇叭似的。这一簇簇密缀在这些碧绿的枝条上,您适才远望的时候黄澄澄一片,近看了是不是觉得如翠玉镶金一般,越发地好看了些?”
安伯努力地想把头仰起,要伸手去触碰那些灿烂。
青莲会意地摘下一串,低身恭敬地放到安伯的手里。
看见安伯会心地好似笑了笑,江心月开口念道:
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
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
听到江心月念的是唐?白居易《玩迎春花赠杨郎中》,安伯靠着椅背,有些费力道,“大小姐说过,这迎春花在百花之中开得最早。只要迎春花一开放,便极快地会迎来百花齐放的春天了。”
江心月依旧甜甜地笑着,可眼里已经含了泪,掩饰地道,“是啊,姐姐说迎春花与梅花、水仙和山茶花统称为‘雪中四友’呢。”
不知是不是安伯一个不留心,拿在手里的那一串迎春花随风飘到了地上。
慌得江心月低身去捡起来,捡着了却紧紧地拽在手里不敢再递给安伯。
安伯也没有注意到江心月的变化,喘了气,“这迎春花都开了,这片桃林估计也快盛开了吧?”
说话间竟然有桃花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安伯心下怀疑。
万福回神惊呼道,“是啊,安管家,您快看,桃花开了!”
万安本是一门心思地都放在安伯身上,也顾不得去看迎春花之外的树木。
听了万福这么一喊,他倒是惊得抬头,“安管家,万福说的是真的,桃花果然开了!”
因为知情,万康并不开口说话。但是看到那一片桃林,果真是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安伯听了猛地抬头,果然看到萧条的桃树上忽然开了一树一树无比繁华的桃花。
颜色是浅浅的红,淡淡的桃色。在风中或轻轻地摇动,或穿过风里,掉落出一地的花瓣,稀稀疏疏地铺在地上。
有的被风吹倒更远的地方,有的好似感应到了安伯的惊奇吹落到安伯的脸上,狐裘上,还有那花白的头发上。
惹得安伯笑得越发慈祥安静,“像极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莫不是这桃林也通人性,知道我不甘心等不到桃花盛放吗?”
江心月看着看着便低头偷偷地哭了,隐忍着不发出声。
众人听到有舞剑的声音,忙抬头去寻。
只见是江明朗的剑气带动了飞到空中的桃花,随着舞剑之人的幅度,忽上忽下,忽远忽近,却始终不落地。
江明朗穿了平日里练剑的常服,袖口窄小,利于活动。手上的玲珑剑仿佛也感受到了江明朗浓浓的不舍,一套玲珑剑法舞起来竟然跟真的两人在对打切磋一般。
江明朗的剑术越发地精进,安伯看了由衷地笑了,精神瞬间极好,靠着椅背认真去看江明朗在桃花纷飞里,一展风采。
青月站在江明朗的不远处,也看得痴了。尽管她一直知道江明朗的剑术极好,可却不知道,竟这样好。
江明朗的玲珑剑法一气呵成,最后收剑入鞘,才携了青月走到安伯身边,“安伯,我的剑法是不是大不如从前了?”
安伯笑着摇了头,“不,公子的剑法比以前要好很多。公子的剑法使得酣畅淋漓,出神入化。我看了……都觉得惊讶。”
接过青月递来的手帕擦汗,江明朗朝安伯弯了弯眉眼,“安伯以后还要多多地指点明朗一二才是。”
安伯一下一下地点头,望着眼前的桃林,对江明朗道,“公子,安伯想要求你一件事。”
听了江明朗忙蹲下,望着安伯,“安伯的事,无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安伯的眼神落到那一树树的桃花,有好些花都还是含苞待放,“公子,我走了以后,你就一把火把我烧了吧。然后把我的骨灰洒在这片桃林之内,既然我不可以一个人眺望碧海蓝天。那便在这桃林里,享受一个人的桃花扑面。”
听到安伯这样的话,江心月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连地摇头跪在安伯跟前,“安伯,您不会走的。我不让您走!”
也没料到安伯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青月忍着痛去扶江心月,青莲再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江明朗怎会不知道,自古以来,都讲究入土为安。况且,安伯得的并也不是瘟疫,怎能够火葬了?
明白自己的这个提法简直就是与世俗不和的,安伯见江明朗并不答应,而是紧紧地抿着唇,伸出手去想要拉住江明朗。
江明朗赶忙接过安伯长了老茧的手,“公子,安伯从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次,就当安伯求你。答应我,把我的骨灰洒在这一片桃林里。”
万康虽不明白安伯为何坚持要把自己的骨灰洒在桃林里,却见不得安伯如此乞求江明朗的神情,也想要开口求情。
安伯忽然闭了眼,艰难地叹息,“若是大小姐现下在的话,定会答应我的。”
急得江心月摇头道,“安伯,您别说了。哥哥,你就答应了安伯吧!”
江明朗本说什么也不愿意的,但看了安伯如此渴求的眼神,这样求了自己,只好不甘地闭上眼睛,做了权宜之计应道,“好。”
安伯欲转头去看一眼大门的方向,却发现只是徒劳,叹了口气,“大小姐,怎的还不回来?”
青月上前低声哽咽着道,“安伯,您可一定要等着姐姐回来啊!您答应了姐姐要她来给您拜年的,早前姐姐只是投了名纸算不得数的。”
安伯剧烈地咳了咳,仿佛要把所有的不适都咳出去,这样才可以舒服些。
江心月忙伸手抚了抚安伯的胸口,安伯缓了口气,才继续道,“三小姐,你替我和大小姐说声对不起……安伯,不能做到答应她的事……要看着你们一直……幸福地走下去了。对不起……”
握紧了手里的玲珑剑,江明朗兀自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安伯,这话还得您自己与姐姐说。我们说的,也算不得数。”
安伯轻微地摇头,终于保持着仰头眺望桃林的姿势,又露出了一抹微笑。那笑里,居然满是释然,“一个人的桃花扑面,值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