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生在世,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的便放弃了原本自己不该放弃的,而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
——布木布泰
替王子青收拾好包袱行装,乔木抬眼看了看燃起的红烛,早已燃去一大半,他还没有回来。把东西放好,乔木起身打开房门走到廊下看黑漆漆的天空,并无半颗星星点缀,更别提明月了。
仰头又看上几眼天际,乔木只盼着天快些大亮了才好,低眼关上门折身回屋。
清晨起身,入耳的却是鸟叫声,一声声无比清脆悦耳。乔木上前推窗一看,屋外院子里那棵她认不得的树一晚之间竟花开满枝了,树上有好些各色小鸟扑着翅膀来回飞舞花间。
在满树繁花盛开之下,赫然站着她昨夜等待之人。他背对着她站在高树下,修身长立,好似在抬头看树上的那些花开景年,一袭纯白色的衣衫衬得他一身的寡淡清霜。
即使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乔木也觉着眼前这番景象让她顿感愉悦,推门踏入院中。
乔木的脚步放得极轻极缓,可王子青还是一下便听到了,面上凝着的神色松了松,转身回头去看朝他缓缓行来的乔木。“起的这样早。怎的不再睡会?”
听他这样关切地问她,乔木本想要回答他一些他们常日里重复了许多遍的话。但乔木却忽然觉得他们如此千篇一律的一问一答,着实可笑。
可也只是想了想别的话,乔木还是温婉带笑,轻声细语道,“昨夜你没有回来,我不放心所以睡得浅些,今晨也就醒得早了。”
回身对着她的王子青,手上拿了一枝花枝。那是他们头顶的树上开出来浅白带紫的花朵,一小簇一小簇地拥着开在枝头,单单是看着一小枝也甚是热闹。
这时王子青回身看乔木了,而她却在看他手里那一枝细细长长地开满了花朵的花枝。
瞧见乔木的长发垂到了胸前,微微遮住了她温婉的脸庞,王子青想着该是她晨起后来不及梳洗便推门而出了。也未多想,王子青随意伸手替乔木把垂发别到耳后。
王子青白色的袖口带来了阵阵的清香,钻入她的鼻尖,好闻极了。乔木忽然便开口浅声念道: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手上的动作一顿,王子青瞬间有些恍惚,乔木怎知道他心里所思所想?他信手折下了花枝,不过是被眼前美景惹得心念一动想起来一些刻意不去想起的人和事。
乔木口中所念的,不正是《庭中有奇树》之九一首吗?乔木会的汉文诗词,倒真是越来越多了。王子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夸了一句,“你会的东西真是越发多了。”
话音落定,他沾染香气的袖口也滑过乔木的脸侧回到他的身侧。在他手上的那枝繁花,轻轻颤动,仿若带了清晨特有的清新灵气。
听了夸赞乔木自然是欢喜的,尽管知道王子青对她的一举一动或多或少含了些不可推脱的责任,但心下还是止不住地温暖。这首诗,汉文的教习先生昨日才刚刚教会她。
昨日也是在这棵含苞待放的高树之下,汉文的教习先生并不敢看她,微低着头向她解释,“福晋,这首汉诗说的不过是,在庭院里有一株佳美的树,在满树绿叶的衬托下开出了茂密的花朵,显得格外生气勃勃,春意盎然。诗人攀着枝条,折下了最为好看的一串树花,想要把它赠送给日夜思念的亲人。花的香气染满了诗人的衣襟袖口,无奈天遥地远,花儿不可能送到亲人的手中。只是痴痴地手执著花儿,久久地站在树下,听任香气充满怀袖而无可奈何。可这花有什么珍贵的?只是因为别离太久,想借着花儿表达怀念之情罢了。”
思念之情?念及此,乔木一怔,王子青这个样子,怕是真的在思念远在江南的人吧?怪不得王子青也只是痴痴地手执著花儿,久久地站在树下,听任香气充满怀袖而无可奈何。
适才沉浸在思念情绪里的他,让她不敢太过轻易地靠近。乔木正要开口说话,却见王子青伸手又摘下了好些半开的花枝,带的满树盛开的花朵簌簌作响,还有些随着王子青洁白的衣袖纷纷落到他的肩头上,地上,和他们之间。
王子青把好些花枝拿在手里,执过乔木的手往房里走,卷得落下的花瓣随着他折身时带出的风飘出些距离。看他手里那些绿色的叶子里开出的好看花朵,相映成趣,一步一馨香。乔木心想,她便一直这样看着王子青,莫去回头看身后了吧。
无奈心里所想和实际所做,却是有出入的。乔木不过一个回头,便看得到高大的树上扑簌落下的花朵。他们走过的地方,落满了浅白带紫的小花朵,隐隐遮住她与他不经意间相对而立的痕迹。
虽然不是春日里了,但她仿佛是看到了春日里的百花齐放,他从百花妖娆里朝她走来,执过她的手一同远离馨香馥雅。
她便听得见他开口雅然说,“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便让丫头们摘了花枝来房里插着。待到院子里的树花开败了,房里的花香也没了,我也就回来了。”
乔木想要回答他她自然是明白,他不过是拿这些话来劝慰她罢了。这树花的花期再长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花期,怎会真的可以陪着她等他凯旋归来?
可她话到嘴边却变了,“你只管好好领兵去打仗,我自会在家里等你回来。花开花败不过是万物规律,怎会真的可以拿来丈量你的归期?我怎会盼着,你替我折下的这些树花,可伴我候你归来?”
她如何敢这般期盼?从那漫天的风雪里打马归来的王子青,早已不是她初嫁他时对她百般生疏莫离的王子青了。她不知道在江南带了水汽的冰天雪地里,他要见的那个女子对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只知道,不过是去了一趟令他魂牵梦绕的江南,他便待她比往时好上千百倍。他们之间,就好似许多恩爱夫妻那般,可以举案齐眉。
王子青把花枝插到暖色的花瓶里,摆弄一番枝条,又动手给花瓶注入好些清水。“你总是懂事明理的。”
等着王子青对她说别的话,可只说了这句他便不再说了。乔木看向铜镜里的自己,只觉得她真是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了。这样明事理的她,不正是他所想的吗?
插戴了最后一支发钗,乔木知道此次王子青前往江南,是得命要攻打扬州城。但那座城池里,有他一直记挂着的人,他当真可以做到大公无私吗?
在铜镜里左右看了看,发式并无不妥,乔木从铜镜里看到王子青手里拿着剪刀在侍弄着那瓶树花的细枝末梢,容颜依旧温雅清晰。
看得乔木忽的不舍,嘴上说道,“我明白,此次王爷命你前往江南,着实有些为难你了。若是你不愿去,我去求王爷,让我哥哥替你去,如何?”
没想到乔木会说这样的话,王子青修剪花枝的动作一顿,面上却笑着。如今摄政王多尔衮远在旧日明朝京城,择日清帝便会前往京城定都,到时的局势倒也算是初定。而豫亲王多铎此刻还留守盛京,为的就是稳定军心,不定什么时候别的势力有所动作。而江南一带的局势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若是有些风吹草动,怕只怕是鞭长莫及了。
乔木不明白个中的关联,自然而然地认为他的犹豫不安是为了谁。思及此,王子青摆弄最后一枝树花的高度,放下剪刀,望向梳妆台前的乔木。“你不用担心,我虽不是圣人,但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定然不会因为私事而感情用事,影响大局。”
暗暗轻舒一口气,乔木才从梳妆台前起了身。她本是担心王子青会因那一份特殊的眷顾,违背王爷的命令受惩罚。如今他这样说,她倒也放心了些。
王子青净了手,并不看朝他走来的乔木,而是移眼看了别处。“我娘修书来说,让我寻个机会把她想要送给你的礼物带回来。这次去江南,我便把礼物给你带回来吧。”
礼物?乔木不曾听王子青提起过王夫人还有礼物送与她,有些慌了,“你家人都知道我了?”
被这问题惹了些笑意,王子青才抬头对乔木温雅一笑,“你是我三媒六聘娶回来的福晋,若不是当时情况特殊,我家人怎会在我们成亲那日不能前来?如今时局稍定,再过些时日,你便可见到他们了。”
并不是不知道王子青的身份特殊,乔木自然也听多铎和她大哥说过些,但也没过多细究。这会王子青自己提出来,可不正是让她吓了一跳?“我并不是对这些有何怨言……”
见到乔木紧张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全话,王子青意欲出门,“也不是太过贵重的东西,不过是她老人家要送给儿媳妇的见面礼罢了。你七宝缺了一宝,娘亲送你的东海红珊瑚正好可以凑整了。”
这话倒是不假,乔木同他成亲时的嫁妆贺礼里有金、银、琉璃、砗磲、珍珠、玛瑙六样贵重的宝贝,独独差了珊瑚这一宝。
说完这话,王子青朝乔木一笑,提脚踏出房门,只剩下乔木在房里对着那一瓶树花出神。
来到豫亲王府,王子青由人引着去见多铎,一路上并未见到太多下人。进到庭院深处,王子青只见多铎正在弯弓射箭,微躬身子上前跪拜。
知道是王子青来了,多铎微闭左眼,盯着远处的靶心却不急着射箭。“起来吧,都准备妥当了?”
王子青称是,多铎听了才把满弓一松,箭在弦上咻地一下射到靶心,稳稳当当地插在红心处。“此次派你带兵攻打扬州,你该明白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