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怕是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了吧?以看上去些微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竹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入天地之间,淡淡的,映照出我留恋着的荷塘月色。
——王子青
进到王仁建的书房,才知道王府自告奋勇要替军队购买散佚民间的罩甲并代为整理。听王仁建说出这件事,王子矜倒是不惊讶。可王子青却一知半解的模样,心想这不是费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吗?
王仁建端坐在八仙桌的主位上,不紧不慢地道,“你们也该知道,明朝士兵的罩甲并不便宜,万历时大概值五到六两银子。”
说到这,王仁建停住没有往下说,王子矜意会只好接过话,“这种甲,极其贴身方便,里衬铁叶甲片丝绸,外有棉布罩表,绣有饰纹,铆钉。即能防护刀矛,还有效防火枪炸子的穿透。可到了明朝嘉靖时期,因东南倭寇霍乱,有商人托关系从军队里买罩甲,护身经商使用。初时是五六两银子,后来涨到了十两,甚至是十二两银子一件。即使如此,欲购者仍旧极多。后来,明朝嘉靖帝规定,罩甲只许军中使用,商人买甲必定重办,这才令巨商们收敛。”
王子青并未做过这方面的了解,现下听王子矜这样说,心里有些猜测。不过是稍微想一想,他也知道明朝一幅罩甲的价格,够中等百姓一年的生活开销了。
其实除了王子矜说到的这些,关于罩甲更有意思的是,明朝中期,要买一个十五六岁的漂亮姑娘当小妾才是十到十五两银子;而二十岁的姑娘才六七两左右。
王仁建看向王子青,以期他能说些什么般的神色。王子青回过神,“我听王爷提起过,我们后金早期和他们明军作战,骑兵都是铁盔铁甲,全副装备,我们后金的盔甲也亮如三冬寒冰。然而,只要和明军正面一接触打仗,才发现并不能有效阻挡明朝枪炮的轰击,导致伤亡极大。于是后金时期也学明军装备棉甲,果然有效减少了士兵的伤亡。”
总算是看到王仁建似是点了头表示赞同,王子青悬着的心微微放下,王子矜知道计划失败他的大哥肯定是如坐针毡。
令王子青更坐立不安的,恐怕是他们的父亲竟没有严词训斥或是惩罚他吧?王子矜忽然有些同情王子青的现状,不知王仁建要如何让王子青回到京城去?
“史可法和任民育一起商讨,觉得他们士兵的装备还很是薄弱,这才想让城内的乡绅群策群力,尽快把罩甲收集到可以供给他们打仗的数量。”王仁建动手替自己倒了茶,悠悠说道。
原来如此,王子青恍然大悟。王仁建是打着这样的算盘,于是道,“其实无论是什么甲,都只起一定的防护作用,并不能真正做到性命无忧。战场上混战连天,在猛砍猛刺下,任谁都有生命危险。”
王子青说的这些,他怎会不知?王子矜扯嘴一笑,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普通士兵手里的大刀都有几斤重。不仅重量大,且经常磨砺,全力劈砍上一刀两刀,就算盔甲保住了性命,再砍上几下,甲片断开后,也就一命呜呼了。身甲最有效果的防护是,可以对付流矢;远距离的弓箭穿透;以及近距离的大刀斜砍歪劈。作战士兵们最怕的不外乎是近距离的扎刺,尤其是长枪和矛的直直进攻。不过是因为这些兵器刃头尖且细,致使铁叶片之间的甲缝不能有效阻挡长枪长矛;其次是害怕大刀的近距离奋力猛力劈砍,因为这样有可能把甲片只间的缝接,铆钉震开砍断。当然,有甲胄护身可以减少士兵的伤亡人数。
王子矜随口说了句,“我见史可法带来的士兵大都是棉甲护身,好似知晓我们会用火药和慢炮进攻一般。”
听王子矜这样说,王子青猛然扭头看他,竟连他也知道王仁建会用慢炮攻击明朝士兵?只有他天真地以为只会挖洞埋入火药吗?
“嗯,棉甲一副可以换两副铁甲。不仅划算且轻便,但此次的收集,重点还是在铁甲的数量。”王仁建喝了口茶,才缓缓道出这几句话,并不看王子青脸色都变了。
王仁建放下茶杯,望一眼王子矜,“子矜即日着手操办这件事,你该知道如何去做。”
王子矜低身称是,王仁建收回目光也不看王子青,“青儿,这几日你就留在扬州城里,泰兴那里你不便再出面。泰兴自然会有人替你指挥你手下的士兵如何作战,你只管做好你的王府大公子就是了。时机一到,你再回到京城去向王爷请罪。至于罪责轻重,就要看王爷的意思了。若是你再出这样的差错,就是我也保不住你!你自己掂量轻重,学会分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竟不关心王子青会不会被多铎处罚,王仁建敛着神色一一道。王子青却听出王仁建话外的意思,他的父亲竟都知道他心里所挂,心里所想。他的父亲,在最后一次警告他,别逼他斩草除根,除去他挂念的那个好。
吩咐了所有事宜,王子矜才同王子青一齐退出去。看着王子青离去的背影,王仁建微微叹气,“没想到,我最看重的儿子,竟也会输在一个情字上。
走出回廊,王子矜看到王子青的脊背终于一松,朗声一笑,“大哥,这事也不怨你。是我们低估了史可法发兵的速度,我在泰兴看到他们来了,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并不听王子矜听似劝慰的话,王子青低下头,看着雨滴滴在花草树木上,把那些绿色洗涤得更加干净亮眼了。
兄弟二人一路走着,王子青便一路不停地看着,终于在走出王仁建的院子时。二人站在高处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王子青艰涩问出口,“子矜,你说我是不是没有良心?”
这一个问题惹得王子矜不明所以地朝王子青看去,见他依旧保持着适才的姿态低头看湿漉漉的庭院里蔓延到远处的道路。
王子矜忽然就勾起嘴角,换上带笑的轻松表情,“什么是良心?大哥所认为的良心,不过是我心里一个有着三角形状的东西。若我没有做所谓坏事,它便静静不动;如若我做了坏事,它便转动起来,每个角都能把我刺痛。”
这席话让王子青握拳转身,朝王子矜摆首似是喟叹般,“按照子矜的说法,若是我一直在做坏事,那每一个角都被磨平了,我也就不会觉得痛了?”
听得这话王子矜终是朗声一笑,王子青从未听过王子矜这样的笑声,只觉得周身有冷意。他听见王子矜笑着对他说,“大哥,良心这种东西,我早就没有了。怎么,你还有吗?”
风吹得雨帘斜斜歪歪地飘着,即使他们都打着油纸伞,也无法主档雨滴打到身上来。看着雨帘斜斜地朝他们打过来,王子青不打算再说些什么。
却听见王子矜接着道,“大哥,她是青雘。古书里说,青雘就是青色的善丹,可以用来做美好的颜料。所以她在你心里,就好似青雘一样,美好而纯粹。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你也觉得她会一直干净得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是水天一色倒影的天上云朵后的那一些白月光。”
白月光?好长一段时日不曾看到过了。王子矜说到这也不想戛然而止,回头看王子青沉思的眼。“所以,大哥,你若是想她好,便不要一味地想着她,让她绊住你必须施展的拳脚。”
说完这话王子矜也不等王子青,自己转身撑着灰色的油纸伞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慢慢地越走越远了。
好似痛苦地闭上眼,王子青闭着眼摸着黑超前走了几步,才睁开眼。他下定决心一般往回看来时路的痕迹,天地依旧那样浩大无涯。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尽管,他以为自己从来都不害怕,踽踽独行。
自己走着走着,王子青温雅笑了,听他自言自语着道,“果真到了后来,如今我们这些人,以后或许也会偶尔地听当年的他们诉说天涯海角的漂泊,却已经不再斤斤计较着谁的眸光已不再清澈了。”
毕竟,世事变幻,谁会比谁,来得更为纯粹?
收了伞独自上到飘香楼,颜如玉并不理会想要替她搁置油纸伞的小二,一人进到飘香楼的顶楼的雅间,低头静静地看着恢复了一些表面安宁的街道上偶然来来往往几个人。一路走来,就看到有人不停地或挑或搬着石块和木材冒雨前往各大城门,补修被炸损的城楼。如今就算隔得远了,她也可以想象他们没日没夜地维修的场景。
把伞立在窗棂边,伸手把窗户开到最大,颜如玉才收回手静立不动。清兵的心果然是够狠的,不惜一切代价一般想要炸毁这座古城,即使是在牺牲自己人的情况下,也不心慈手软。想来若是史可法没来,他们就该如期得手了吧?
稍微地想一下这些她没有亲身参与动手的计划,颜如玉觉得周身有些冷意。不过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江浸月竟然有她无法想到的魄力,骑马冒着大风雨赶到东门去跟任夫人说出自己的猜测。
听说聪明的女人,是可怕的,且都活的不长久。更何况像江浸月这样聪明的女人,怕是也不长寿的吧?
不待颜如玉再做他想,便看到王子矜撑着一把灰色的油纸伞在空荡荡的长街上缓缓走进他的视线。
那长街如此寂静悠长,她适才孤身一人款款而来,只觉得一路寂寥又漫长。可如今王子矜一出现,她好似看到了阳光洒进窗台的样子,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睛一疼,不得不抬起手假意掠过眼。
王子矜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颜如玉也没转身,保持着站在窗前的姿势不变,想着他会不会走上几步,来到她的身后开口同她说话?
进了雅间,王子矜随手拍拍身上的雨滴,边走边开口道,“你竟真的敢来?”
他这样问她,是怕她被任府怀疑?颜如玉也不转身,站在举起衣袖拂过窗台,没有沾上一丁点的灰尘,袖口依旧洁白如新。“你该是忘了,只要是我想做的,从未失过手。”
勾嘴似笑,王子矜走到桌前翩然坐下,拿起酒壶替自己湛满了一杯清酒,却没有急着喝下,“这话若是往时,我还会信。今时今日整个计划失手,你该是要负一些责任。”
颜如玉直视窗外的雨帘,忽的垂下水蓝色的衣袖。袖口上面绣开的芙蓉在雨气里也显得出自清水般天然自得,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好似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公子此话从何说起?这个计划自始至终如玉从未知晓一丝半毫,何来推卸责任一说?当初若是我也知道你们的打算,就不会是今日的结果。”
从颜如玉话里体会到些分外的意思,王子矜不动声色地拿起斟满清酒的酒杯打量了一番,竟没有一滴酒水洒出来。
那小小的酒杯上,是青色的花朵。王子矜一时看不出是什么不知名的花来,索性优雅举杯一饮而尽,停杯又倒满,“如此说来,你并不知情史可法何时要来扬州督师?”
没料到王子矜要证实的是这一件事,颜如玉终于回身一步一停地走到他身边,低眉去看他喝了酒后一派闲散自得的样子,“我当是要确认何事,没想到竟是这个。”
刚放下酒壶,王子矜就看到颜如玉素手越过他的目光径直拿过去替自己斟酒。王子矜也不管,移眼看着自己眼前的那杯酒,不打算再喝,“那你要说的是哪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把酒倒满,颜如玉才满意地放下酒壶,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布上开出的荼蘼花,秀眉微皱。怎的飘香楼的桌布,竟是绣满了悲伤的荼蘼花?
不知是否被满眼的白色荼蘼分了认真,颜如玉语气带了不该有的沉闷,低低道了句,“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话音一落,她就有些后悔自己不期然的一些小心思了,暗暗懊恼怎会这样失了分寸?不是已经说好的,不要再那般计较了吗?
王子矜手上的动作一顿,才接着拿起酒杯慢慢品了一口清酒,入口才觉得味道有些陌生。低头一看,又把酒凑近鼻尖嗅了嗅,原来酒不是他常喝的那一种。“那你打算告诉我哪一件来将功补过?”
明明觉得自己是没错的,可听王子矜这样说,颜如玉只当是自己最近办的事哪里出了错。“我知道的,许还没有公子知道的来得多。就似我不知道王府自告奋勇地请命要替史可法把散落民间的罩甲悉数找回来;就似我不知道令兄已然悄悄回了城,参与策划了这一场事变;就似我不知道你竟然一夜之间夺去了那些所谓德高望重之人的性命……”
“如今不是都知道了?这还算得上知道的少了?”王子矜不等颜如玉一件一件地数完,出声打断,“我以为你明白自己在任府的意义是什么,成日把心思放在这些不该是你关心的琐事上,白白分了心神,有何帮助?”
纤手举起酒杯低低抿了一口,颜如玉觉得不够,干脆用宽大的袖口掩住脸学了王子矜的样子,一饮而尽。
如今他们一次简单的碰面,也演变成了互相指责了?而她,以何种立场来责怪他没和她提起的一些计谋来?她,显然已经犯了大忌。而他,这一次也没有变了脸色说她不是?这是否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靠近了?“公子该是已经知道,史可法得朱由菘旨意,领命屯兵督师扬州,此番带兵一万五千人,和大公子领兵的数目,不相上下。这样算来,扬州城里的兵力也算是强盛,若真是到了正面冲突的时刻,也说不准谁的胜算会大一些。”
这些他岂会不知?何须颜如玉来同他分析利弊?王子矜移眼对上颜如玉似水的眸光,“你只需打探清楚,史可法的真实意图为何。其他的事,自有安排。”
掏出藏在袖口里的东西递给王子矜,颜如玉还未起身,王子矜却自己先一步站起来,“你该回去了。”
很多次了,都是他开口提醒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颜如玉低眉一笑,姿势好看地站起来聚拢宽大的衣袖,走到窗边拿起自己的油纸伞。
回身一看,颜如玉才发现,王子矜不知在何种她微微分神的情境下,离开了雅间。他总是可以在她无法察觉的情况下,来去自如。
打着伞慢慢走进雨里,颜如玉一步步地离飘香楼渐渐远了。走到拐角处,颜如玉才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座高楼。
她只觉得,许是因为他们都在变。时光如此轻易地便可以流逝,在他们遇见相伴一生的人之前,不也是和夸父那般的天真和执着吗?
任夫人不同意江浸月前往大明寺,只拿时局太乱作为理由阻止。江浸月心里难免有些失落,青荷也不敢劝,陪在江浸月身边一阵,被她打发走了。
踱步走到长廊,左右闲着无事,江浸月便慢慢地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一个人数着步子消磨时光。
菊灵见江浸月这阵子喜爱在走廊下来回走动,便带菊韵搬了桌椅放在走廊的一头,好让江浸月随时可以有就近歇息的地方。菊妍还特意在桌上放了一把古琴,私心想着若是江浸月闷了,可以自己抚琴消遣一番。菊青拿出江浸月平日最爱看的一些书籍,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右手边。
江浸月心下明白,这些丫头都被前日自己受到惊吓后的样子吓着了,这才变着法子想要逗她舒心些。
适才青荷动手煮了一壶江浸月前些时候到大明寺采摘的茶叶,还摆了几盘清淡的点心在侧。这会茶香四溢,混着潮湿的空气渐渐散去。
若搁在往日,这样的光景也算是惬意。但现今时局混乱,江浸月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品茗读书,只能心烦意乱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遍又一遍。
无意看一眼冒出的清香茶气,江浸月不经意间想到那夜任良同他说的话。眼下的他们,自然是没有机会同苏子说的那般,可以做到微雨竹窗夜话,或是“雨后登楼看山”,还是“客至汲泉烹茶”。就算是最为简单的“抚琴听者知音”这一件,也没办法做到了。
亲身经历了一场混战,亲眼见到什么是战乱,江浸月从未那样深刻地觉得生命脆弱地不堪一击。
失落间听到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江浸月循声去找,正是任辰小小的一个人一手撑着粉色的油纸伞,一手提着裙摆进到清风苑里来。
听到这阵笑声,江浸月不自觉地跟着弯嘴笑了笑,提脚就要下去接任辰。却听见任辰脆生生地说道,“嫂嫂你别下来,我自己上去。你看,我有自己撑伞来的。”
江浸月听了只好笑着站在石阶前的走廊,等任辰上来,“辰儿小心脚下,路面太滑,可别摔着了。”
这话才一说完,任辰就极快地走上石阶来到她的跟前。江浸月伸手牵过任辰的手上到走廊,站到她跟前,眉眼含笑地替任辰擦去因走得急冒出的细细汗珠,“我们辰儿又长高了些呢。”
听见江浸月夸她长高了,任辰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把油纸伞放在一边,也不怕被风吹走,蹭在江浸月圈起的空间里笑嘻嘻地转了一整圈。“嫂嫂也发现我长高了些吗?今日碧蓝姐姐找了这件衣服给我穿,我觉得短了,还以为是拿错早些年前的衣服给我了呢。没想到竟是我长高了,真是好极了。”
任辰自己说的高兴,江浸月也听得上心,伸手圈住任辰轻轻地抱了抱,似乎在感慨,“辰儿也长得这样大了。”
没想到江浸月会抱住她,任辰伸出小手圈住江浸月的脖子,还用手轻拍几下她的肩膀。任辰听话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下巴抵在上面小嘴一张一合地说,“嫂嫂一个人的时候,是在想念哥哥吗?其实辰儿也有好些天没看到哥哥了,心里很是想念呢。不过嫂嫂你别担心,哥哥一身本领很是厉害的,这次一定会打了胜仗平安回来。”
她不曾说起任良,任辰怎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江浸月眼里一热,觉得有什么液体想要留下来。
拉着任辰的小手站起来,一起走到走廊尽头的桌前坐好,江浸月才开口,“我也信他不会有事。”
任辰自己拿起点心要吃,江浸月却不让,拉过她的手用搭在一边的湿手帕擦了擦才任由她动手。“那是当然了,从小到大,每次哥哥离家,我也会和嫂嫂一样很想他。但并不觉得哥哥在外面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哥哥说过他只是离开一段时日,等到辰儿长高一些后,他就会回来了的。所以每次哥哥不在家,他都会和辰儿约定,待到辰儿又长高了些,他就回来。今日嫂嫂也说我长高了,那哥哥就也快要回来了。”
想必定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她今日才会如此感慨。江浸月想不出合适的借口来掩饰自己听到任辰这番话,心里泛起的一丝酸楚。“你哥哥既然这样答应辰儿,那定不会失约。”
毕竟任辰还是小孩子,不十分清楚明白她的哥哥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江浸月笑着看任辰满足地吃着点心,拿起茶壶替她倒茶,忽然觉得,人要是这一辈子都不会长大,也就不会那样多的事情要烦恼了吧?
吃着东西,任辰忽然同江浸月道,“嫂嫂,高杰和黄得功是什么人啊?”
江浸月没想到任辰竟然直呼四镇中两位大将的名讳,低头看向她,缓缓道,“辰儿不可这般没大没小地直呼两位将军的名讳,他们都是我们明朝的大将军。”
听江浸月说他们是将军,任辰抬头闪着大眼睛惊讶地对着江浸月道,“大将军啊?那岂不是很威风?”
江浸月笑着点头,任辰却嘟嘴摇了头,“那真是奇怪了,他们都是大将军,就好好地为国效力不就是了?为什么两个人还要闹不和?”
任辰忽然这样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一句话来,江浸月不解,耐心地问她,“辰儿怎的这样说?”
拿过江浸月倒的茶喝了一口,任辰才答,“今晨我去找爹,听见爹和娘说的。然后史伯伯同娘说,高杰与黄得功不和,还是爹亲自劝解的。”
原来如此,江浸月偶有耳闻高杰和黄得功两位名将私下里不予为好,想来是真的了。任辰自顾自地说,“嫂嫂,史伯伯今晨见到辰儿,夸赞我了呢。”
江浸月听任辰说的这样开心,也跟着高兴起来,“史阁部见我们辰儿这样惹人爱,怎会不夸你呢?”
按照任知府和史可法的渊源,任辰会同史可法那般亲近一点也不惧怕他也是情有可原。江浸月低眼笑着给任辰续茶,听她说着,“史伯伯那样威风八面的将军,才厉害呢。”
江浸月也不开口附和任辰,移开视线看了一眼古琴,抬眼却看见菊青恭恭敬敬地引着一个人朝她们这边走来。
待到看清来人是谁,江浸月惊喜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低身做了万福,“方丈大师。”
见江浸月这样子,任辰嘟着嘴回头去看,果然看到一位胡子花白的僧人站在她们面前,嘴里回给她嫂嫂的是万年不变的那一句“阿弥陀佛”。
任辰知礼地下了椅子,去到方丈大师跟前学着江浸月叫了一声,“方丈大师好。”
方丈大师一副不悲不喜的神情,朝任辰也道了一句“阿弥陀佛”,惹得任辰心里只觉得真是没意思极了的老僧人。
菊青朝江浸月低身万福,“少夫人,是夫人派人到大明寺去请方丈大师到府里来的。”又转身对任辰道,“辰儿小姐,你该回房午憩了。”
正想说自己不需要什么午憩,任辰转念想到方丈大师是娘亲请来同嫂嫂说话谈心的,她确实是不该打扰他们,也就听话地跟江浸月告安,由菊青陪同离开。
江浸月心里暖洋洋的,任夫人竟为了照顾她的感受做到如斯地步,伸手请方丈大师坐下,动手倒了茶,“方丈大师,这是在贵寺采摘的茶叶泡的茶,您尝一尝可好喝?”
方丈大师也不推辞,接过茶微抿一口,花白的胡子动了动,点点头说好。
江浸月脸上带了笑,“真是对不住方丈大师,本该是我前去大明寺拜见您的,却让你在这梅雨连绵的天气里奔波而来。”
放下茶杯,方丈大师认真地打量一番江浸月。见江浸月脸色很是不好,并不问她些什么,径直伸手按住江浸月的手腕。
意识到方丈大师是在为她号脉,江浸月一时紧张,扭了扭手。方丈大师只是认真地低头号脉,江浸月只能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听方丈大师出声道,“江施主脉象如此虚浮,可否是这些日子又睡不安稳了?”
松开江浸月的手腕,方丈大师看着她想听她如何作答。江浸月也不打算隐瞒方丈大师,照实说道,“如今这样,怎能睡得安稳?”
方丈大师听任夫人说了事情的经过,明白江浸月亲身经历了一场清兵计谋深远的暗算,为着在看到那些在她眼前死去的人的无能为力,心里形成了魔障。“江施主,你看你这清风苑里的花花草草。”
听见方丈大师让她去看院子里的花草,江浸月顺从地望着石阶下的青葱的草,摸不着头脑。
听方丈大师同她接着道,“人来到这世上走一遭,总是要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归根到底,我们人终有一死。有的人死得其所,有的人死的不明不白,更有甚者,死不瞑目。”
这些关于死的未知,即使是经由方丈大师的嘴里说出来,江浸月还是觉得些许不安。她听见方丈大师没有停下来,也就安静地听着,“江施主虽没有七巧玲珑之心,但贫僧觉着江施主该是明白。终有一日,我们这些人,都会离开人世间。而我们身边人的离去只不过是时日的早晚,不论亲疏远近,他们都会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结束这一生的悲喜故事。那时候,我们这些人所有的幻想都会一同埋葬。而梦,或许也就长成了那些蔓延不绝的小草。所以江施主所看到的那些在风中摇摆的蔓蔓青草,也许也会变成一些我们无法忘却的美好灵魂。”
她一直觉得,死亡这件事,是人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了,没有之一。不管你如何地舍不得,如何地苦苦哀求,最爱的人的离去,真的如同方丈大师所言,只是时日的早晚罢了。
没得到江浸月的回应,方丈大师“阿弥陀佛”一声,看着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江浸月道,“其实江施主也明白,战争自古以来就有。对清兵而言,明朝的子民也是阻碍他们得到天下的敌人。正如清兵是明朝子民的大患一般,都是一样的性质。处在不同的位置,考虑问题的角度自然就不一样。佛说,要做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忘记一切的仇怨和求不得,只记住恩情。如此看来,清兵是没有记住明朝皇帝对于他们的恩情。”
抬眼认认真真地看着方丈大师,江浸月忽然说道,“方丈大师所言不虚,佛说,要做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忘记一切的仇怨和求不得,只记住恩情。可我们都不是佛啊,我们明明是难以将所有的仇恨一笔勾销的,更加难以禅坐于莲台上,低首拈花微笑,一个不轻易的瞬间,就真的做到了,淡定平和的啊……”
没想到江浸月会说出这一番话来,方丈大师明显一惊,憋了一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江浸月反应过来,赶忙跟方丈大师道了歉,“是浸月口无遮拦了,还望方丈大师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