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总是锦上添花易,而雪中送炭难。总是有个人站在那里,一直等着你回头望一望她,不言不语。可惜,你总是看不见她。
——江浸月
以前颜如玉从未亲自来过泰兴,即使泰兴和扬州城离得那样近,她也没有想要踏进过一步这座小县城。所以她自然没有办法去体会,今日泰兴的百姓在泰兴被明军收复后喜于言表的那些莫名激动。
白日里孤身一人慢慢走在泰兴略显狭小的街道上,颜如玉发现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断,互相奔走相告传递着彼此的喜悦。左邻右舍的人走街串巷地看望自己的亲戚是否也同他们一般劫后余生,他们脸上的表情在她看来只似是有说不出的讽刺。
入夜,泰兴的大街小巷终于在劫后余生的第一个夜晚,归于平静。只有明军偶尔巡视而过,打更的老人也不觉得烦累,从这一条街道走到另一条街道,不厌其烦地传递着时光无声无息的一味前进和时光缓缓流淌的无可阻挡。
缓缓走到明军驻扎泰兴的营地,颜如玉才停住脚步。军营入口处的守兵见到一位穿着华贵的女子夜里孤身前来,心下更是好奇,不得不拦住颜如玉道,“姑娘,军营重地,闲人不得靠近。”
颜如玉也不恼,抬头看着尽职尽责的两名守兵,真是面生,忽然勾嘴一笑,“是宜人夫人让我来传王府二公子前去见她。”
负责夜间巡逻的府衙衙役此时正好路过,看见颜如玉被守兵拦在军营外,赶忙走过去道,“二夫人,天色已晚,您怎的来军营了?”
听得衙役叫颜如玉“二夫人”,跟随大部队从南都来支援泰兴的那两名明兵这才半信半疑了颜如玉的身份,顾忌军纪却依旧不让颜如玉进去。
衙役忙开口道,“二位兄弟,这位是任公子的二夫人,你们还不快快让二夫人进来?”
听那识得她的衙役用如此毕恭毕敬的态度介绍她,颜如玉看不出喜悲地朝军营里来来往往步伐一致地巡逻着的明军看一眼,并不立即出声。
颜如玉萌生出一股念头,她倒是突然好奇地想要看看。她今夜是否能以这个任府二夫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进到明军军营里去好好见识一番经过十来日的围攻,终于成功击退清兵的明军在打了胜仗后,是何种沾沾自喜的心态一扫不同往日萎靡的风采。
守兵互相对看一眼,其中一名振振有词地说道,“即使是任公子的二夫人也不行!这里是军营,不是市集,哪里是女儿家应该来和可以来的地方?”
他说这话倒是不假,明朝自建立以来就明令禁止女子自由进出军营,以免扰乱军纪,靡乱明军士气。
垂首抿嘴一笑,颜如玉听着这名守兵的语气这般斩钉截铁,似是明军真的一直都是这样严于律己一般,正要抬首再次搬出任夫人来做她的令箭。
又听见另一名守兵出言道,“任公子这几日领兵打仗,上阵杀敌每次都是冲锋陷阵在最前面,从不胆怯退缩。如今生死未卜,二夫人心系任公子的安危来到泰兴也是应该。此时二夫人理该照顾在侧,为何二夫人深夜还要前来军营?”
他们的记性可真是不太好,颜如玉抬头看他们,适才她不是搬出任夫人来做理由,让王子矜跟她去见任夫人了?这才一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成?
颜如玉只能罢休道,“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遵守规矩,那我便不进去。你去请王府二公子随我去见宜人夫人,告诉他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商议。”
衙役一听是任夫人要见王子矜这才让颜如玉亲自前来,这还了得?赶忙低身应是,匆匆去王子矜的营帐找他。
衙役进去传话时,王子矜正在明亮的营帐里站着不动,背对着营帐入口不知在静心地想何事。
听完衙役的话,王子矜才悠然转身,明显不信真的会是颜如玉来泰兴了,“她在哪?”
没听到王子矜称呼颜如玉“二夫人”,衙役还一时反应不过来。梳理一番思绪,王子矜不得不第一次如此正儿八经地称呼颜如玉,“我问你,任府二夫人现在何处?”
这才让衙役脑筋转过弯来,躬身对王子矜道,“二夫人人就在军营外,从南都来的士兵搬出‘不许女子进入军营’的军纪,把二夫人拦在军营外,愣是不让她进来。”
王子矜扯扯嘴角,不信那些明军一个个都是严于律己。回身提脚走出营帐,王子矜来到军营入口处一看,果真是颜如玉站在夜色四垂里等他的到来。
守兵见到是史德威委托指挥留守和整顿泰兴的王子矜出来了,纷纷给他见礼。王子矜随意摆手道,“不知任府二夫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也就只有王子矜还可以这般冠冕堂皇地这样问她了吧?颜如玉低身行了个万福,才起身对上王子矜探究一样的目光,“宜人夫人请王府二公子过去一趟,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颜如玉说完侧身站在一边不动,做了一个请势。王子矜勾嘴看着如此态度的颜如玉,不由得一笑,对守兵和衙役道,“我要去拜见宜人夫人,即刻回来。你们加强巡视,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守兵和那名衙役朗声应是,王子矜才提脚走在前面。颜如玉抬头看一眼脚步声整齐一致的军营,跟在王子矜身后往前走。没有得益于任府二夫人的身份可以轻易进到军营去,她竟也不觉得失落,反而隐约有些不知名的担忧。
转了个弯走出军营的范围,终是走到了街道上。颜如玉抬首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王子矜倒在地上的影子一时被挂在街边的灯笼拉得老长老长。她不小心一脚踩到王子矜被拉得斜长的影子,忽然一下停在原地不动。待到王子矜的影子渐渐离得她远一些了,她才继续移动脚步跟上去。
王子矜也见到泰兴街头终于恢复了这么些日子以来难得一见的寂静,倒也觉得闲适安然。
长长的街道上隔开几步就高高地挂有一个大大的红灯笼,在黑幽幽的夜里随风轻轻摆动,没有一刻是安静地亮起烛火的。
只看得颜如玉忽的有些担心,那些明灭不定的烛火,忽然一下就熄灭。他们顿时又要陷入一派不见边际的黑暗里,没有明亮可循,没有影子可见,那可怎么办?
没听到颜如玉开口同他说话,王子矜也不着急,慢慢沿街走着。此刻的街道上太过安静了,就好似他前些日子来找大哥王子青时是一样的情景。只有在那些清兵一批一批地走来走去时才会有一些声响,可只要清兵走过一条两条街道,就又听不见,那些刀戟声碰撞的声音和脚步声在望不到尽头的暗夜里传出去的声音了。
那时王子矜就觉得喉头一斤,泰兴真像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陌生死城。没有一个人的装束是他所熟悉的样子,也没有听到一句他所熟悉的话语。而那些过往的清兵却不愿意唱一出空城计,摆一道打开城门迎战明军的戏码。
颜如玉不得不琢磨王子矜此刻的心情,是否合适她提出条件,或者是否合适在这样寂静的街道上,同他提出一些他或许早已经预见到的她的请求。
抬头正要开口,却见王子矜直直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颜如玉不得不疾步跟上他。
都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随着王子矜慢慢走到深处,颜如玉果不其然地看到异于适才寂静街道的别样风景。
颜如玉想该是因为明军刚刚打了胜仗,可泰兴百姓对于被清兵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克泰兴还是余悸未尽,就连在这远离街道中心的地方依旧可见高高地挂起好些大红灯笼。
抬头望去,眼前的赫然是一条异于泰兴街道的宽阔大道,大道两边长出整整齐齐的高大绿色树木。颜如玉只见那些灯笼正是悬挂在那些高高的树木伸出的矮处枝干上,她仔细打量,才发现大道两边的树种竟然是枫香树。
王子矜走到大道正中央,走了好些距离才停在枝繁叶茂的枫香树下,离得颜如玉不远也不近,“这是泰兴最为著名的一处地方,因着大道两侧种满了枫香树,唤作枫香大道。这枫香树干通直,树体雄伟,待到秋日叶子红艳,一眼望去,也是极为难得的红叶美景。”
听王子矜这样说,颜如玉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他带她来这里的用意,露出一抹倾国倾城的笑意。“素来听闻,泰兴的枫香大道,同扬州城的琼花大道一样,是天下间不可多得的美景。扬州的琼花大道春末夏初时绮丽,好似人间飘雪;而泰兴的枫香大道秋日唯美,层林尽染出满目苍红,倒是不可多得的相得益彰。”
这枫香树性喜阳光,多生于平地和村落附近,无论是取植、丛植、群植均相宜。
今日到泰兴一看,颜如玉只见泰兴的山边、池畔均以枫香为上木,下植常绿灌木,间植少许槭类。她只稍想想,都可意会到入秋的枫香大道则会层林尽染,算得是南方著名的秋色叶树种了。
他们眼前这一条远近闻名的枫香大道,不仅仅以枫香树作为上木,亦间或配以银杏、无患子等秋叶变黄树种,更是使得泰兴的秋景变得更为丰富灿烂。
有风吹来,带动的枫香大道的枫香树扑簌作响,颜如玉只听见一阵阵的树叶沙沙声不绝于耳。
颜如玉出言似是取笑,又似是自我确认,“所以,清兵错过了今年扬州城的琼花大道最为绚烂的时刻,便就想着不如退而求其次,攻下泰兴,能守着看秋日里最灿烂的层林遍染的美景也是好的。”
王子矜扯起嘴角,淡淡的表情似笑,灯笼里的烛光太过微弱照不清他此刻的容颜,“说吧,你想要问我什么。”
听道王子矜这样开门见山,颜如玉也不再藏着掖着,她站的地方抬头可见枫香树低处开出的枫香花。她仰头费力去看,她这一生还未曾见过枫香花的样子。
借助矮处挂着的大红灯笼透出的微弱亮光,颜如玉终于大略看得见,枫香花是类似曼珠沙华一样的形状。只是枫香花的那些所谓花瓣要短要小些,也不是类似曼珠沙华亮眼的火红色或是惨白色,而是嫩嫩的粉色花朵,排成葇荑花序一簇一簇地垂挂在枫香树细细的长梗上,看上去着实轻盈可爱。
这些枫香树在泰兴湿润肥沃的土壤中已然长成了参天大树,显得十分壮丽。这条大道,初时该是栽作林荫树,然后到了秋季日夜温差变大后,那些数不清的形状好看的枫香叶就变成红、紫、橙红等颜色,增添泰兴不可多得的秋色。
仅是想想,颜如玉都觉得她过往那样多年却错失了枫香大道如此美如人间仙境的时刻。想着若是今年的秋日,她可以再来枫香大道亲临其境地感受一番,那该是这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经历。
王子矜回身一看,见到颜如玉在认真地打量枫香树开出的花朵,一时想到他的庭院里,只孤零零地种有一棵枫香树。但是那棵孤独存活的枫香树与院子里的常绿树丛配合种植,秋季时红绿相衬,也会显得格外美丽。
有一次王子矜在夕阳西下前一瞬站在高大的枫香树下,伸出手掌同矮处的枫香树叶比划,没想到他的手却被枫香树宽大凉薄的绿色叶子完全掩盖在里面。后来他偶然翻到陆游写下的“数树丹枫映苍桧”的诗句,更觉得枫香树是难得的清丽自然。再后来,他渐渐地长大了,在一个枫香树叶红遍的秋日里,夕阳的余晖洒遍他的庭院,他伸开宽大厚实的手掌再次和一张枫香树叶对比,意外地看到那张红色的枫香树叶被他完完全全地包裹在手里。
听颜如玉一时如此直白地挑明了态度说出这些话,王子矜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他飞身摘下近处的一朵枫香花,落到地面走到颜如玉跟前把枫香花递给她。
伸手拿过枫香花,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拿着,颜如玉下意识地动了动手。颜如玉只觉得她指甲上正红色的丹蔻有些刺眼,配不上如此淡雅无香的枫香花在手。
定睛看直立眼前的枫香花,花柄被她捏得紧紧的,只见那些粉嫩色的花蕊被风吹得微微一动,更是给枫香花增添一抹欲说还休的羞赧。
颜如玉一下低眉浅笑,手里的那一朵枫香花像极了大家闺秀或是小家碧玉们共有的那一低头的微笑。颜如玉笑得一派肆虐张扬,释然地抬头看王子矜,“真是没想到,这让人呈现假死现状的鹧鸪天,只有毫不起眼的枫香花才可解。”
既然她没多说别的什么话,王子矜就明白她来找他的用意何在,这才会不打招呼地带她来这闻名天下的枫香大道来。不是为了要带她同看天下间最美的风景,也不是为了同她描绘一番枫香大道入秋后的绮丽,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来找他的。
明人不说暗话,可他们这样的人,算是哪门子的光明正大。永远是藏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筹划和实施那些见不得人的计谋。这样的日子,给颜如玉的感觉只有枯燥和无聊。可她又不得不一日一日地重复着她所讨厌的生活,不得不掩护着他去做他想要做的事,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
像他们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活得该是累的,可颜如玉只感到压抑。尤其是在来泰兴看到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任良时,颜如玉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害怕任良也会同那些死去的人一样长睡不起,时日一久,便腐烂成一堆皑皑的白骨。那她还会记得他吗?那堆骨头不会呼吸,不会说话,不会叫她她喜欢听的那一声“玉儿妹妹”。或许只有听到这一声呼唤,她才觉得任良是这天下间唯一一个真心对待她的人了。
所以,没有她的允许,除非是她亲手了结,那任良的性命就只能是她的,怎么可以让别人随意拿去?
王子矜没有矢口否认,脚尖又是一点,飞身从一棵又一棵的枫香树下一起一落,伸手轻易摘下一朵又一朵的枫香花拿在手里。
颜如玉就这般站着不动,抬眼看王子矜在枫香大道的尽头落下,回身慢慢地朝她走来。她想知道王子矜手里会有多少朵枫香花,究竟她要用多少朵枫香花入药,才可以让任良尽快醒来?
走回到颜如玉身前,王子矜一下摊开手掌。他的双手手掌里,是一朵朵摘下后还是完好无损的枫香花,簇拥着遮盖住他的掌心纹路。
本以为王子矜一起一落多次,该是摘下了许多枫香花来,没想到颜如玉数了数,就只有十朵。
颜如玉一朵接一朵地捡起王子矜掌心的枫香花,终于再问他,“只要十朵枫香花入药即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