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日才信人间却有美中不足,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还是意难平。我知道终将是有一日,我们都会变老,可我却不想把那些年少的事情都忘掉……
——江浸月
见那人是位陌生女子,青荷紧张地挡在江浸月前面,“你是何人?我们又不认识你,你拦住我们做什么?你们玉小姐又是谁?”
青荷一连串地问了话,这才注意到桃红身后确实站了一位身着玫红色襦裙的女子,其身前身后都是人来人往。
可那女子仿佛不属于这些热闹一般,完全融入不进那些繁华里去。而且大冷的天,她的外护袖居然不是镶貂狐皮,而是上好的锦绣。
因女子背着身,青荷根本看不清她的长相。只觉着背影隐约有些许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她是在哪里见过。
待到女子悠然地转过身来,青荷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会是她?天清楼多年的红人如玉。
虽是几年不曾见过,青荷也还是可以一眼认出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女子,是如何的面热心冷。
江浸月从未见过这样国色天香的女子,尽管她总是认为心月沉鱼落雁,青月清秀可人,青荷姿色卓绝,就连青莲也是顾盼生辉的。
如今眼前真的站了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江浸月才发现,李延年的《佳人歌》里确实唱得一字不差。
颜如玉盈盈地上前,姿势慵懒地对江浸月道,“江大小姐,我是颜如玉,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听到这个名字,江浸月恢复过神智,突然有一瞬的紧张。眼前的女子,如此不卑不亢,甚至于清高。她心里立即明了,让任良挂心至今的女子,果真是独一无二的。
青荷却突然挡出来,拦在江浸月身前依旧护着,“小姐别去,你别跟她去。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颜如玉哪里会记得青荷这样的人,眯眼不耐烦地看了看。
江浸月颔首对青荷笑了笑,“青荷,我知道这位小姐,我就跟她去说几句话,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一起回去。”
青荷知道拗不过江浸月,只好双眼满含戒备地盯着颜如玉看。
这下倒是惹得桃红笑出了声,“你只管放心,我们玉小姐对你家小姐构不成任何伤害。只不过是要跟你家小姐说几句话,说完了自然让你们回去。”
轻笑着看了一眼青荷,颜如玉转身走在前面,江浸月只好跟上。
到了一处僻静小巷,颜如玉才站住,回过头去看了看江浸月,突然露出一抹无奈的微笑,“我本以为良哥哥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来的女子也该是闭月羞花的姿色。今日一见,才发现也不过如此,想来是那些人是以讹传讹了。”
听出来颜如玉话里有话,可江浸月也不生气,反而回以颜如玉灿然一笑,“颜小姐说的极是,只是不知道既然颜小姐回来了,为何不去找爹娘及夫君,反而来找我?”
颜如玉看见江浸月这样美好的笑颜,好不容易积攒的不服气忽然就被减灭了许多,“昨夜良哥哥夜不归宿,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得江浸月又笑了笑,“他要去哪里便去哪里,这是他的自由,我怎好干涉他?不过听了颜小姐这样的语气,该是昨夜他是找到了颜小姐,才没有回去的吧?”
见江浸月心思竟然如此通透,颜如玉心下讶异,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公子说过,若心里越是害怕,面上就更该装得镇定,“你如何得知?”
江浸月朝颜如玉看了看,“这都是颜小姐告诉我的啊。”
这话倒真是让颜如玉不服气了,“是吗?我怎不记得我何时告诉过你良哥哥昨夜在我那里?那你可知道,我是在哪里?”
并不觉得有他,江浸月摇头,依旧看着颜如玉,“颜小姐的语气和神情告诉了我,并不是言词。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找到你却不带你回家?而且你现今人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了你十年,终于找到了你,他该是极其开心的。”
颜如玉只觉得江浸月的话刺耳,冷冷地哼了哼。想用睥睨的姿态去看江浸月,试了试发现竟然无济于事,只好抖了抖衣袖,“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位子是我的!”
江浸月听得出来,颜如玉说的话并不是询问,而是肯定,反而释然地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看进颜如玉闪躲的眼睛里,江浸月认真道,“所以,我也在等他带你回家。”
反而被江浸月如此淡然的反应弄得乱了阵脚,颜如玉的神色有些戚戚然,“带我回家?你可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了。你要他带我回家?是回哪个家?你定是不知道,我是烟花女子吧?你随意去打听打听,必定有人告诉你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不询问一番,竟然也相信我就是你认为的那个颜如玉了吗?”
江浸月意欲上前去拉颜如玉的手,却被颜如玉躲开了。江浸月也不尴尬,微叹了口气,“这十年,你必定受了许多苦吧?颜小姐,你别怕,我并没有恶意。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笃定,你便是他嘴里的玉儿妹妹了。只有他的玉儿妹妹,才会如此地傲气,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自己本该有的态度。”
被江浸月拨动了心里紧上的一根弦,颜如玉自己都没发现她竟换了魅惑众生的笑,“那好啊,你把现在这个位子还给我,我便跟良哥哥回去。”
江浸月伸出的手被冷风一吹,好似随时都可以断了一般,刺骨难捱。她艰难地收回手,闪过今日早晨任夫人看向自己那寵爱的眼神,低下头去想了想。
见江浸月是真的低头认真地考虑,颜如玉显得不耐烦道,“我当你是真的大度呢,原来也不过是随意说说而已。这个位子本就不是你的,是你生生地夺了去。如今你见了我,心下竟然也没有一丝愧疚?”
江浸月凄然一笑,摇摇头,抬眼无比坚定地看向颜如玉,“是,我不会把这个位子让给你,至少现下是不可以。”
彻底被江浸月的话惹了气,颜如玉心里越发地难熬,“你怎会如此理所当然?好,既然你不还给我也没有关系。不过为今之计,你要替我劝服任伯母和任伯父同意良哥哥娶我进门。越快越好,这个小小的要求,应该不算过分了吧?”
江浸月本打算向颜如玉道歉,颜如玉却紧接着道,“好了,你走吧。我们很快又会再见面的。很快,很快。”
见颜如玉真的是不愿意再看见自己,江浸月淡淡地笑着转身离去。
等到江浸月走远了,颜如玉才叹气缓缓出声道,“你一定要我这样逼她吗?”
听见衣袂翻飞的声音,隐蔽处走出来一个身着玄色衣服的男子。那人竟然是王子矜,有意无意地看着江浸月离去的方向并未开口说话。
颜如玉上前道,“我好似有些明白,良哥哥为何会如此爱护她了。像她这样的女子,确实静好。”
甩了甩衣袖,王子矜也跟着转身离开,“你先进了任府的门,再说这些也不迟。”
看向王子矜离开的背影,颜如玉越发不甘心了。公子,我该怎么样做,才可以让我们之间的纠葛少一些,再少一些。可惜为什么,看到她这般云淡风轻的笑,我竟觉得这个女子,或许也该是极为美好的。可惜,注定了红颜薄命的我们,向来都不能够自己做主。比如她,比如良哥哥,比如我,再比如说,公子你……
颜如玉紧了紧手里的锦帕,怪不得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静。
在远处等待的青荷见江浸月终于走了出来,疾步走到江浸月身边,扶住她冰凉的手,“小姐,你没事吧?”
桃红嗤了一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还担心我们玉小姐有事呢。”
青荷本就不擅长与人斗嘴,见桃红如此气焰嚣张涨得双脸通红,可却“你”了半天也说不全一句话来。
江浸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位姑娘,我们青荷不懂事,说话难免有欠思考,希望你多担待。你们玉小姐没事,就在小巷里,怕是快出来了。如若你心里还是担心,不如前去看看也好。我们先告辞了,你快些也去唤了你们玉小姐回家去吧,仔细挨了冻可就不好了。”
本以为江浸月是要替青荷出气,桃红已经扬起了头。可江浸月却如此彬彬有礼地回答自己的话,她也不好意思起来,鬼使神差地低身朝江浸月万福,“任少夫人走好。”
回到任府,江浸月并不急着去找任知府,依照任良与她说的那些事情,便可以看出来任知府要是知道颜如玉还活着,定会很高兴地让任良把颜如玉娶进门。只是怕这任夫人会因着她如今与任良已经成了亲,而有所顾虑颜如玉的身份。
瞧着时候还早,江浸月喝了点热茶水暖了暖身子,让青荷为自己瞧瞧是不是依旧仪容整洁。
青荷还是有些生气,“小姐,那个玉小姐和你说了什么?”
江浸月看着铜镜里模糊的容颜,随意道,“也没什么啊,不过是瞧着我面善就想与我说几句话。”
停了为江浸月整理髻发的动作,青荷不甘心道,“小姐莫要唬我,这个玉小姐是那有名的天清楼里的红人,怎么无端端地倒跟小姐套起近乎来了?”
也不打算瞒着青荷,江浸月站起来道,“她是任良的青梅竹马,也就是十年前走失的颜如玉。如今好不容易找着了,不是该让任良把他接回来吗?”
江浸月的话着实把青荷吓了一跳,“小姐,她这样说你便就信了?小姐,你该是知道,自古以来烟花女子说的话有几个是可信的?小姐你这怕是要去求了夫人,让夫人同意姑爷把她娶进门来吧?我不让你去,且不说这个是不是真的颜如玉,单说她这个身份就已经够让任府受人指指点点的了。小姐若真的去了,夫人会怎么想?姑爷会怎么想?还有老爷一直不喜欢小姐,小姐这样一去说,岂不是让老爷越发地讨厌你了吗?”
知道青荷是为了自己好,江浸月还是道,“青荷,有些事情,我们都不是经历者,自然明白不了那些烟花女子的艰辛。古往今来,又有谁是心甘情愿地去倚门卖笑?如今颜小姐好不容易出现了,我们该高兴才是。这不是也了了一桩他的心事?再说,爹自小疼爱颜小姐,怕是知道颜小姐找着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怕只怕,娘介怀颜小姐如今的出身。自古沦落风尘的女子,有几人是出于自愿的?”
听了江浸月这番话,青荷早就掉了泪。
看到青荷泣不成声,江浸月赶紧伸手去替她擦,青荷越发地哭得厉害。“青荷,你这是怎么了?怎的比我还爱哭?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了?”
只见青荷跪倒在地,低下头去,哽咽道,“小姐,我不是有意隐瞒你,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那年小姐遇见我被浸猪笼,差一些被沉塘而死,不过是因为我也是天清楼出来的女子。是因凌老爷招惹了我,凌夫人生了气,提出要惩治我。那妈妈见我平日里也不愿多接客,见了人也不说不笑,就任由了凌夫人要如何做。我之所以会沦落风尘,只因那些年我夫君嗜赌成性,还不起赌债,鬼迷了心窍竟然把我卖到了天清楼去。
我在那里受尽了欺凌,一度想了结了性命才好。可妈妈花了钱买了我去,头几年派人盯得紧紧的,生怕会亏了本。我被沉塘时,只觉得瘦西湖里的那些水那样柔,柔得如同他娶我那年下起的雨。亏得遇见了小姐你,小姐把我救起来的那一刻,我突然就害怕会死去,我怕再也见不到他。我还想问一问他,这样对我,可曾后悔过?可曾觉得心有不安?”
看地上的青荷已经哭着说得有些气力不支了,江浸月难过地蹲到地上,扶过青荷轻轻地为她拭泪。
青荷已经哭的双眼红肿,泪水还在不停地滴落,滚烫滚烫地似乎要灼伤江浸月为她拭泪的手。
江浸月竟一时慌了,忙安慰青荷道,“青荷你别哭,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女子不一定要靠男子才可以存活在这世上。你瞧,你还有我,还有我们。青荷别怕,虽然我们不提这些,并不代表它们就没有发生过,但至少我们可以坦然面对。
你看啊,它也不是什么太坏的字眼,原本指的不过是青漆涂饰的豪华精致的雅舍,也是高门大户的代称呢。”
青荷本是哭得极其伤心,听了江浸月这一番费了心思来劝慰的话,破涕而笑,“小姐。”
江浸月见青荷终于不哭了,长舒了一口气。
安慰了青荷,天已经有些变黑了,江浸月索性提了一盏明亮的灯笼去找任夫人。
提着灯笼转到回廊处,江浸月竟然看到了任良的身影。不过任良是跟在任知府身后,一闪进了书房。
张了张嘴,江浸月终是没有叫出声来。摇头笑了笑,去敲开了任夫人的门。
芝兰姑姑过来开门,见是江浸月来了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着开了门侧身让江浸月进去。
进去后江浸月却看到菊青也在那,菊青见是江浸月来了,顿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
倒是江浸月笑着上前对任夫人福了一福,“娘,是我不好,这个时辰了还来找你。”
任夫人看到江浸月来了,露了笑,摆摆手,“无妨,刚用了晚膳,左右也睡不了这样早。我这正想着你,你就过来了。来了也好,可以陪我说说话消消闷。”
掏出一个木盒,江浸月径直走到任夫人身边。菊青这才反应过来,低身道,“少夫人。”
江浸月微微笑了笑,“菊青也在这里。”
芝兰姑姑上来挡在菊青跟前,对江浸月道,“是,少夫人。适才菊青过来跟小姐拿了些银翘,说是要熬药用的。小姐刚念叨着你,你就来了。小姐,那你和少夫人说会话,我们便先退下了。”
任夫人点点头,芝兰姑姑就领了菊青出去了。
江浸月回首看到菊青出了门,脊背才一松。
她不由地低眼笑了笑,把盒子递给任夫人,“娘,这是今日我去粉晴轩拿的香粉。明朗取了名叫‘且归休怕晚’,是取自辛弃疾的《醉太平.春晚》。娘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若是不喜欢这个味道,我改日再让香粉师给娘改改味。”
任夫人接过盒子,凑近鼻尖闻了闻,满意地点头,“明朗这是打了什么隐语?怕是惦念着你这个姐姐吧?亏得明朗这小子想得出来这样言简意赅的名字,真是难为他了。”
江浸月接过盒子合上,也笑道,“娘就不要再夸他了,若是明朗知道不得羞愧难当啊?”
任夫人把香粉搁置到桌上,看向江浸月,“粉晴轩可都还好?生意是否有了起色?”
江浸月到任夫人身边的位子上坐好,稍稍低了头,“一切都好,烦娘惦记着。”
点了点头,任夫人才道,“良儿已经回来了,不过他爹有些事要与他商议,所以被叫到书房去了。这夜黑路滑,你一个人也不带了丫鬟就出来了,等着一会你们一起回吧。”
江浸月低头应道,“是,知道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