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以后,李来亨就笑答道:“倘若我们破了洛阳,杀掉当今皇帝的亲叔父,这可是明朝三百年间从来没有的大事。”
“杨嗣昌现任督师辅臣,怎么能卸掉担子?纵然崇祯暂时不加他重罪,也必怀恨在心。再遇挫折,便会两笔账一起清算。何况朝廷上门户之争很烈,那些平日攻击杨嗣昌的朝臣们岂能不借洛阳的事大做文章?崇祯这个人,一向功则归己,说他如何英明,过则归于臣下,喜怒不测。”
牛金星也说道:“不错,一旦洛阳被攻破,福藩陷落,杨嗣昌只有一死而已。平心而论,杨嗣昌虽然心胸狭隘,但在明朝大臣中还是算一个难得精明强干的人物。如他一死,崇祯将再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督师人物。洪承畴倒还可以,但他要盯住辽东,至若孙传庭之流,只有方面之才,而无总筹全局的魄力,何况也不能获得像崇祯对杨嗣昌那般的信重。”
“好,既然如此,启翁先休息一阵,我立即去发出号令,响应掌家的号召,征发两山大军,帮助主力兵马摧破洛阳城。”
牛金星回屋休息后,见到刘体纯回来,便将门房全部闭上,压低声音,同刘体纯说道:“你看李来亨的兵力究竟如何?”
刘体纯看起来和郝摇旗一般无二肠,是个粗爽耿直的人物。但实则他心思远比郝摇旗深沉,此时和牛金星独处便脸色一边,沉声道:“按照我的估计,两山之兵若全力征发,一定不低于四五千之谱。”
牛金星点点头,道:“四五千众!不错,我的估计也是如此。”
“启翁,如果李来亨没有二心的话,起码要出兵二千人吧!他出兵少于两千的话,事情可能就和党守素说的一样,要警惕李来亨是否生了二心。”
随着闯营实力的壮大,特别是刘宗敏死后,闯营内便隐隐分成了新的两派。
一派以李过为首,刘芳亮附之,李来亨在两山地区的迅猛发展,更让李过的地位威望飞速增长。
一派则以田见秀为首,到河南后田见秀又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双喜,使得这一派的分量也很不轻。袁宗第和刘体纯也都亲附田见秀,牛金星加入闯营后,也和他们关系比较近。
这趟到得胜寨前,党守素就特别提醒牛金星几人,要他们警惕李来亨的动向。党守素认为李来亨加入闯营不久,与大家的关系较浅,实力却增长这样迅猛,必须小心他是否产生二心。
不过这趟所见,李来亨的态度和表现已让牛金星的看法转变很多。他心想党守素是否偏见太深,便对刘体纯说道:“若这趟李来亨愿出二千以上的兵马,响应攻打洛阳,便可以知道他与元帅确为一心!”
刘体纯也同意牛金星的看法,一方面是他和郝摇旗交情莫逆,另一方面也是在得胜寨中他确实感受到了闯军的气质并没有变质。
刘体纯认为既然小虎队还是一支和闯军类似的军队,那么李来亨也一定还是一个和闯王一条心的人物,而不是党守素臆想出来的野心家。
这天就这样悄然过去了,李来亨谢别牛金星后,为尽快配合李自成攻打洛阳的号召,很快便派张皮绠去通知分散在两山山区中行动的高一功、白旺,以及留守小虎寨的庆叔。
除了闯营嫡系以外,李来亨也发出命令,让李好、普祥、朱由柀等各寨寨主,全部限在数日之内,到得胜寨集合,召开会议。
攻灭屏风寨后,李来亨又在熊耳山内打破了几家野心勃勃、想做于大忠第二的山寨,巩固了自己的霸主权威。
李来亨不像于大忠那样手腕残酷,他攻灭一处山寨以后,只诛首恶,还会从该处山寨寨民中另外扶持原本地位较低的小头目,做新的寨主。
因此李来亨的行动不仅没有引发各寨寨主的不满和反扑,反而更加分化了寨主们的联合行动,使得这些松散的豪强,无力对抗小虎队的霸权。
只能听之任之,服从李来亨的军令号令。
果不其然,数日之内,包括李好和普祥在内顶级寨主,全都如约而至,没有一人敢于违背李来亨的征召,抗拒得胜寨的号令。
这些山寨寨主,既然无法联合起来行动,单独来讲,实力都不及李来亨十一,自然也只能任其“宰割”了。
不幸中的万幸,好歹李来亨“宰割”寨主们的手段,比之于大忠要温柔许多。
但是等到李来亨说出他的意思,要求两山各寨的寨主们,根据每家山寨的人丁不同,自备粮秣器械,分为三等,出兵五十、八十或一百兵卒时。以李好为首的寨主们,还是立即开始大诉其苦,每家都说自家山寨人丁如何稀少、粮秣器械如何不足。
李来亨听到这里,便坏笑一声,他招招手,让方以仁出示了一份各家山寨大概的人丁器械粮秣数字,笑道:“诸位寨主,不知道这份清单上的数字,是对还是不对呢?”
李好最先成为闯营的同盟者,只有他胆子大些,试探性地向李来亨问道:“小李头领……这、这清单是怎么回事啊?倒不是李家寨出不了一百人的兵卒,只是我看上面对粮草器械的估计,好像都太高了吧!!”
“哈哈哈!普祥!”
李来亨大笑几声后,伸手指向朝阳寨的寨主道士普祥。这个年轻清秀的转职道士,见众位寨主全部盯住了他,浑身不自在,但他也知道现在是抱上小虎队大腿的关键时机,便还是果断回答道:“这份清单是我写的,这都是我到各寨做法事时特意留心观察到的数字,绝没有问题。”
“各位寨主都清楚自家有多少粮草器械和人丁,若我写的清单有问题,还请指出!”
两山寨主们全都对普祥怒目而视,谁想得到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竟然会做了叛徒!
一个叛徒,神气什么!
但普祥有李来亨做靠山,他觉得攀上闯营的高枝,比让这些寨主们记恨更划算,寨主们纵有千般怒火,这时候也毫无办法,苦说不出,只能低下头来接受了李来亨的安排。
李来亨打的一副好算盘,他虽然最后决定出兵两千余人,参与攻打洛阳的战事。但他却不打算尽出精兵,使自己锋芒毕露,而是尽量用征发的山寨寨兵凑数。
这样两千多人的兵马中,小虎队的野战精兵只占到不足四分之一,剩下的人马全都是熊耳山和伏牛山中征调来的民兵和各家山寨寨兵。
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李来亨将两山山寨的事情都布置完后,让庆叔留守伏牛山小虎寨、白旺从栾川调到得胜寨镇住熊耳山山区。
剩下的高一功、郝摇旗、方以仁、郭君镇、李世威、张皮绠等人,再加上彻底投靠小虎队的普祥,诸将加上两千余人的兵马,和牛金星、刘体纯一起出发,准备向北出熊耳山,沿洛水往东北方向进发,配合李自成的主力参与进攻洛阳之役。
等到了宜阳的时候,大家听说洛阳的守城军事又有了变化。
一是洛阳警备总兵王绍禹已下令将分守巩县、偃师的两股官军约两千人左右调回洛阳守城;一是上月在潼关因欠饷杀了长官哗变的陕西兵,大约有五六百人,逃到陕州境内,被王绍禹叫到洛阳,协助守城。
据留守宜阳的吴汝义说,闯王已用了袁宗第提出的策略。派细作到巩县和偃师的官军里活动,这支兵马欠饷了六七个月,平日军心不稳,如今调回洛阳守城,放在刀口上使用,当然更加不稳,随时可以策动。
至于潼关哗变的那支陕西兵,更是和闯营同乡,袁宗第也派人渗透进了洛阳城与他们暗中接头。
除此之外,李过也将往偃师一带进军,切断福王和洛阳官绅东逃开封的道路,好能一网打尽。
李来亨一边感叹闯营的布置十分详细,一边因洛阳周边地区的残破,对牛金星感叹说:“越靠近洛阳城,越是满目疮痍!”
昨天小虎队行军到宜阳附近的时候,李来亨就越来越觉得河南府境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道路上只有饿殍尸体,一个行人也没有。
更可怕的是许多饿殍尸体也残缺不全,缺失的部分全是肉多的大腿一类,是否让饥民解体吃掉了?想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宜阳本有一处粪场,那里原来有一个小小的菜园,而今菜园里一点青色菜苗也没有了,剩下的是一个大的粪池和一片小的水坑,坑中水还没有完全枯干。
李来亨亲眼见到几个饥民蹲在水坑边,将刚刚从粪池子里舀出来的小桶大粪倒进竹筛子,然后将竹筛子放到水坑里晃啊晃啊,使大粪变得又碎又稀,从筛子缝中流走,把白色的不住活动的组虫留在筛子里边。
他早听牛金星说过,近来有人从粪中淘出蛆虫充饥。如今亲眼目睹,心中既感到恶心,也感到无尽的悲怆,百姓竟到了这等地步!
李来亨不想多看,就像赶快走开。可当时有一个中年饥民,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用锄头刨开粪堆,在那里捡蛴螬,已经捡了二十几条。
那小孩看李来亨在附近,就赶紧伏下身子,用两手护住蛴螬,同时用吃惊的和敌意的眼睛瞪着他。那中年人也停下锄头,用警惕的眼神望他。
那种眼神充满杀意,直让已经经历过不少修罗战场的李来亨都感到背脊发凉。
百姓已到了会为争夺一条蛆虫而杀人的境地……
惨淡的斜阳照在荒凉的乱葬场上,照在灰色的屋瓦上,到处都是阴森森的。特别是许多宅子现在都空起来了,人搬走了,或者饿死了。这些空房的门窗很快被人们拆掉,有的甚至整个房子都被拆掉。
凡是拆下的木料,不管好坏都当柴烧。一阵秋风吹来,李来亨感到身上一阵寒意。风,吹得地上的干树叶刷拉拉响。因为缺柴,所有的树最近几乎被人锯完了。只有那满地的干树叶,一时还未被扫尽,在秋风中满地乱滚。
李来亨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两个人紧紧地尾随着他。这两个人的眼窝深陷,目光阴冷,十分可怕。
直到李来亨将腰间的虎头腰刀露出两寸寒芒,张皮绠等亲兵也围了上来,那两名饥民才慢慢走远了。
如果李来亨只是一个普通的落单饥民,可能就会被他们剁开,煮了吃掉?
但这又是谁之罪过呢?
“启翁,凛冬将至,我们快去洛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