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光中元年正月中旬,一场小雪刚刚过去,这几天天晴了,空气像水洗过的一般。站在山岭任何一处往西南方向望去,太行山都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
王辅臣按住了自己的手臂,他苦笑了几声,王辅臣本来是官宦人家仆佣的孩子,他跟着姐夫参加农民军以后,因为生性好赌,曾一夜输掉银子六百两。
王辅臣为了这笔钱财,动手杀了自己的姐夫逃亡,后来才投奔到时任大同总兵的姜瓖麾下,做了姜瓖部将王进朝的子嗣。
兜兜转转一圈下来,王进朝已经跟着刘迁投降了清廷,王辅臣却因为当时跟在姜瓖的身边,被迫留在了太原,并且在随波逐流之中,居然成为了大顺军中一位立下不少战功的骁将。
太行山的山岩嶙峋叠嶂,王辅臣可以看得见那些石头间的骨缝,肌理,甚至细细的皱纹。
冬天山上没有树也没有草,只有蓝灰灰的石头,和瓦蓝瓦蓝的天空在远方相映着。
因为前几天刚刚下过雪的缘故,在山的沟接处,偶可望得见一片一片的白。更远处有一间庙宇,但因为战争的缘故,早就废弃,这么远望过去,都能看到庙宇上覆盖的厚厚尘土,看到大门处结起的张张蛛网。
士兵们跟着王辅臣攀到了半山腰上,其中大约三分之一是因为剃发令逃归姜瓖麾下的晋兵旧部,另外三分之二则纯是大顺军出身的将士。
“是满洲兵的炮队!”
有士兵望着山岭下面的道路,小声提醒着王辅臣。
王辅臣目力极佳,其实不需提醒,就已经看到了八旗兵押运过来的红夷大炮。他们和清军在太原附近已经做了几个月低烈度的战争对抗,因此山西顺军对于清军中的汉兵、蒙古兵、满洲兵,已经能靠士兵的外貌和气质做区分。
这一队大顺军将士都躲在山坳里,大家忍着寒冷和冰雪,守候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等到了清军的动静。
情报来自于姜瓖策动的旧部。
清军在山西的主帅是都统叶臣,副帅则是山西提督刘迁——刘迁靠着献城归降一事,不仅取代姜瓖成为大同总兵,而且由于他积极剃头遵制,得到了多尔衮的赏识,现在又被拔擢为了山西提督。
这一点当然让姜瓖感到分为眼红和嫉恨,在姜大帅看来,这些东西本来都是自己应该得到的,现在却不幸被刘迁偷走。
为了报复自己的老部下和新仇人,姜瓖在大顺军中就以加倍的精力活动了起来。他在山西最大的优势,莫过于惊人的人脉网络,虽然大同边军已经发生了许多场地震,可是与姜瓖亲近、被他照顾和恩待过的老部下,还是数量不少。
这些人中一部分在剃发令刚刚颁布时,即自代北逃归太原;另外还有一部分,经过姜瓖和陈永福及大顺山西节度使韩文铨、山西直指使李若星的商议,决定先行让这部分军官潜伏在清军队伍中,为顺军传递军情,而不要妄自行动。
王辅臣的行动就是因为顺军获得了八旗兵押运大炮和火药,将要经过这段险峻山谷的情报。姜瓖为了斩获军功,卖好于晋王,便派出了自己部下最得力的一员骁将王辅臣前去辅击。
王辅臣年纪尚小的时候,就能够狠辣地杀掉自己的姐夫逃奔官军。他的阴狠狡诈,是远出于一般人之上的,而王辅臣体格高大健硕,勇猛果决,在大同边军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他看那队满洲兵已经差不多走过了山谷,大炮和火药的队伍都聚集到一处的时候,便让身后的鼓吹手发出军令。
呜呜——
顺军的鼓吹手骤然吹响冲锋号,早就做好准备的铳手们用那些架设在山岩和雪地上的鸟铳发起射击,剩下的顺军步兵则把万人敌点燃,发挥他们的臂力,将这团燃烧中的炸药丢掷了出去。
轰隆!
一片雷鸣般的巨响后,山岩上的雪花都为之颤抖了起来。噗噗噗的从山脊上接连掉下片片浅白色的雪花片,王辅臣顾不上肩膀上落满的积雪,他突然站了起来,因为体格太高大,一站起来,甚至就挡住了后排多数士兵的视线。
顺军将士们都看着王辅臣的背影,他一手抓住斩马刀,一手举起手牌,好像飞燕般跳了出来,然后大喊道:
“杀鞑子了!”
跟着其余士兵也一起冲杀出去,在那些噼噼啪啪、轰轰隆隆的枪炮声中,战士们一齐喊道:“杀鞑子了!”
一部分万人敌投掷的落点相当合适,正砸到了满洲兵押运的火药里面。爆破的火焰点燃了那数量众多的火药,立刻引起了规模更大的爆炸。
王辅臣心中顿感惊喜,他不赶停下脚步,加快速度冲上去,挥舞起战马刀,依靠步战和那些满洲兵展开激烈的厮杀。
但是出乎王辅臣的意料,他本来以为八旗军遭到这样突然性的伏击,应当会马上陷入混乱之中,成为待宰的羔羊,可是实际上这些满洲人的表现却异常的冷静。
满洲兵们没有去管火药,而是围拢在红夷炮的四面,结阵抵御。雨点似的箭矢激射而出,密集又激烈的箭雨阻挡住了顺军士兵的步伐,连王辅臣的手臂上都被流矢射中。
王辅臣吃了一惊:“满洲兵有诈!”
他这才反应过来,万人敌落入火药堆中引起的殉爆规模,根本就和那样多的火焰数量不能相符。等到爆炸的烟尘散开以后,王辅臣才发现那一车车的火药,其实大部分都是沙土而已。
这样的事实马上让王辅臣被吓出一背的冷汗,接着山谷的外围就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还有更多清军骑兵吹响号角的声音。
王辅臣用力架住面前满洲兵的大刀后,用手牌硬生生顶开敌人后,推入大顺军的队列中,痛骂一声:
“满洲兵有诈,咱们上当了!”
上当的事实不仅仅是火药被掉了包,而且是满洲兵显然藏有另外一队后队骑兵。看来清军的做法是将前队和后队分开行军,用前队引诱顺军的伏击部队出现,再以后队骑兵冲上来展开攻击。
王辅臣顿时对姜瓖那些所谓的卧底谍报感到分外失望,姜大帅已经被老部下刘迁坑过一次了,今天又要被坑害第二次了吗?
蠢人啊。王辅臣心中通骂道,自己岂不是要被姜瓖这个蠢人害死了?
满洲兵挥舞着腰刀拍马列队冲了上来,王辅臣面上显露出特别狰狞的一种神色。他将斩马刀握紧,让士兵们全部蹲下:
“快放铳,你们快放铳——”
后排的顺军士兵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装填完了弹药,噼里啪啦的一片排枪声响后满洲骑兵的攻势立即受到阻滞,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走走走,我们杀过去。”
王辅臣知道伏击部队已经全数扑了出来,再想撤走,那是在没有打败敌人的情况下,不可能实现的了。
被坑害也就被坑害了,现在只好殊死一战,让这些满洲兵知道自己的厉害。
“杀上去!”
鼓吹手们继续吹响冲锋号,顺军那种带有死亡预兆的号子声已经给满洲人们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这些尖锐的啸声里面,差不多都是步兵的顺军伏击部队丝毫没有畏惧八旗骑兵的冲击,他们迎难而上,用手中的斩马刀和刀牌立刻展开反击。
战场上很快就被鲜血和双方的尸首覆盖,清军吃了姜瓖几次亏后,早就排查清楚了军中的内奸。而且姜瓖那些反复无常、首鼠两端的老部下,也实在谈不上是多么的忠贞不二。
叶臣小小使用了一点点手段,就成功将王辅臣骗入了这个反包围网里。
只是让八旗兵们感到意外的是,顺军步兵的坚韧和王辅臣个人的勇猛,都不能和一般的明军相提并论。
一名刚刚从北京附近调来不久的八旗马甲,远望着结阵拼命抵抗八旗骑兵冲击,还能不断派出小队斩马刀手进行反击的大顺军士兵,惊讶道:
“流贼竟比明军更为坚韧?怎么会这样!”
有已经和顺军交手过许多次的满洲甲骑,一边冲锋放箭,一边骂道:
“哪里来的亲贵?第一回和流贼交手吗!白沟河上的流贼,还比这更要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