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完全无视杨梦龙那可怕的目光,只是平静的给他搬了张凳子,请他坐下,然后端起茶壶端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杨梦龙,这一切都做得很自然,就跟往常一样……过去两三年里他经常跟杨梦龙坐而论道,彻夜长谈,兴致来了再喝几杯,完全没有半点上下尊卑之分。迎着杨梦龙那快要喷出火来了的眼睛,他笑笑,说:“你现在很不冷静,还是先喝杯茶吧,喝茶能让人的心情平静下来,不然我都不敢保证你会不会在我把话说完之前就跳起来拔刀砍了我的脑袋,或者让人进来把我拿下,就地处斩。”
杨梦龙哼了一声:“军队……我现在还指挥得动军队么?”
李岩看着他,郑重其事的说:“这永远是你的军队,除了你,没有人指挥得动他们!也没有人配指挥他们!”
杨梦龙愣了一下,盯着李岩,只见他依然是那样从容,目光中透着坦率和真诚,这道目光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跟李岩既是上级跟下级的关系,又是好朋友,也只有至交好友才会有这样的目光。他控制住呼吸和心跳,端起茶呷了一口,品味良久才慢慢咽下。苦涩中带着甘甜清香的茶水流入体内,仿佛往干燥的沙子里注入了一股清泉,烦躁大消,精神为之一振。他连喝几口,心情果然好多了,也恢复了冷静,只是语气仍然不好:“你到底想干什么?眼下清军已经入关了,京师危在旦夕,为什么不赶紧推进,争分夺秒抢在清军攻破唐山之前赶到北京组织防线,反而退了回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岩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一种有些悲哀的语气说:“北伐的三十万大军……全完了!前后不过两个月,三十万大军,无数优秀的军官和将领,就这样被葬送在辽东了!而断送他们的,仅仅是某个人一个荒唐的念头,一小撮人的私欲!”
杨梦龙皱起眉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看得出,这支北伐的失败对大明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一走进军营就发现河洛新军士气低迷,完全没了以往的高昂斗志,现在坐在中军帐里,那越发的感到一股郁气————甚至可以说是怨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他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他隐隐的些明白了,河洛新军停止前进,摆出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极有可能是跟这次失败的远征有关。
李岩神色怅然,说:“现在蒙古人、建奴、准噶尔人相继入寇,江南骚动,西北烽火连天,大有神州陆沉之势,而在三个月前,我们在各个战场还在节节胜利,从几个方向同时推进,压得建奴喘不过气来!仅仅是某个人一个糊涂的念头,这些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回来的优势就被葬送掉了,好几年时间厉兵秣马积攒起来的能战之师,也几乎被一扫而空了!”说到这里,他变得激动起来,大声说:“这一次还有你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下次呢?如果下次再有人作出如此荒唐的决定,再有人要为了一己私利将整个国家推向毁灭的深渊,你敢担保还会有人像你那样挺身而出,把这塌下的天撑起来吗!?”
杨梦龙眉头拧得更紧:“你到底想说什么?这跟你下令大军停止前进有何关系?”
李岩站了起来,大声说:“当然有关系!我受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总是有个人,明明什么都不会却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千万人的命运,明知道这样做是错的,为了显示自己的威严偏偏要去做,哪怕为此牺牲百万生灵也在所不惜!我已经受够了有一个人仅仅是因为生在帝王之家便可以对天下人呼来喝去,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可以肆意剥夺下面的人的一切!我已经受够了有一群人围着那个蠢材为他出谋划策,变着法子将天下人往火坑里推,哪怕亡国灭种也在所不惜!就好比这次,你和肃毅侯呕心沥血,迭经苦战,好不容易才将明亡清兴之局面给扭转了过来,让大明缓了一口气,也一步步把建奴逼到了灭亡的关头,可是,这有什么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你们数年之功全部葬送了!我从出生那天就开始忍,一直忍到现在,我真的受够了!既然他们这么喜欢作死,那我就让他们去死!”
杨梦龙跳了起来,瞪着李岩:“你想借建奴之手灭了大明?休想!”
李岩摇头:“我不想灭掉大明,但至少我可以借建奴之手将那个腐朽到极点的中枢连根拔起!此次北伐的悲剧绝不是皇帝一个人造成的,它的背后有很多推手隐藏在黑暗之中,所以我想欲擒故纵,让建奴入关攻下北京,只要建奴入主京城,那些沉渣马上就会泛起,争气恐后扑上去争从龙之功,到时候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一目了然,收拾他们就容易得多了!”他目光灼灼,逼视着杨梦龙,声音犹如钢铁:“侯爷,大明王朝已经烂到根子了,有太多的人趴在它腐烂的身体上疯狂吸它的血,撕它的肉,就算你拼尽全力把这个坠入深渊的国家再次扶起来,那些企图在改朝换代中博个万代公侯的吸血鬼还是会不择手段地将它推下去,甚至连你一起推下去!但是利用这次机会,我们可以将这些臭虫连同这个国家肌体上的肿瘤一并割除,把一切散发着腐臭的坛坛罐罐砸个一干二净,然后你就可以尽情施展所长,缔造一个辉煌盛世!”
杨梦龙面色变得铁青:“你是想给我来个黄袍加身?”
李岩摇头:“我不敢,因为我知道侯爷不会当皇帝的,你太懒了!”他一字字说:“我们可以换一个皇帝!一个听得进我们的意见的皇帝!”
杨梦龙冷笑:“说到底你还是想争一个从龙之功!这样做,你跟中枢那帮混蛋有什么区别!”
李岩大喝:“当然有区别!同样是葬送这个老迈腐朽的国家,他们是想将整个江山拱手让给异族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我只是想让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重新焕发生机,共享盛世太平!”
杨梦龙也是大喝:“我不需要借建奴之手就能做到!”
李岩逼视着他,一字字说:“你当然能做到,因为你的意志比钢铁还要坚强,你的才学比大海还要浩翰,没有人能与你抗衡!但是,你要对抗的是一个游荡了几千年的幽灵,你碰不着它,你那强大的军队伤不到它,而它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不择手段的向你发动攻击!就算它奈何不了你,你身故之后呢?你敢说你的继业者也能像你一样强悍,强悍到整个国家的旧势力即便切齿痛恨也无可奈何的地步吗?”
杨梦龙欲言又止……他不敢保证,真的不敢保证。他能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他本人的才华有多杰出,而是占了先知先觉的便宜,很多时候可以抢占先机,快人一步,同时让人摸不准他的路子。但是历史始终是动态的,假如说原先的历史是四个人的游戏,加入一个人之后,游戏的规则和进程很快就会被改得面目全非,现在清军提前好几年入关,关宁军提前几年叛明,都是历史被改变后的恶果————说得玄乎一点,就是历史向他发动的反击。当天下人已经摸清了他的底线之后,当他最为倚重的技术不再让人惊叹,而是走进了千家万户之后,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强大到即便与整个国家为敌也能安然无恙的地步?
李岩放缓了语气,说:“你不敢保证!世事难料,再怎么强横的人杰,也无法保证在自己身故之后整个家族岿然不动。想想吴起,想想太岳公,想想几千年来那些先行者都是怎么死的!”
杨梦龙猛喘几口气,咬牙说:“我不跟你扯这么多!总之,河洛新军必须立即北上,尽可能的将建奴堵在唐山城外,否则京津一带必将伏尸百万!”
李岩缓缓摇头:“恕难从命。”
杨梦龙怒吼:“混蛋,难道非得京津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你才满意!?”
李岩态度强硬:“屠一城,醒一国!只有让建奴攻下北京才能让所有沉渣都浮起来,才能让天下百姓都看清楚那些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士大夫是何等的阴险、无耻,他们百年如一日用自己的血汗供养的皇帝是何等的自私、无能!两百多年来亿万黎民都在用自己的血汗供养着京城,现在是它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杨梦龙咆哮:“我不能这样做!那是百万条人命,不是野生的韭菜麦苗,可以让人随便割!”
李岩也咆哮:“你必须这样做!否则下一次就不是伏尸百万,而是伏尸千万、甚至亿万了!没有人能扶正一幢基础都被掏空了的万丈高楼,不自量力的下场只能是被它压得粉身碎骨!唯一的办法就是推倒它,然后清理掉瓦砾,打实基础,重新建一幢!这些事情很肮脏,不仅会脏了双手,连心都会被弄脏,你做不来,你也不能做,所以,我来帮你做!”
杨梦龙暴怒,刷一声拔出了短刀,刀尖指住李岩的脖子,厉喝:“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李岩惨笑一声:“你要杀我很容易,我不会反抗……但是杀了我也没用,全军将士已经对这个中枢彻底失望了,就算你杀了我,他们也不会继续北上,至少在那些沉渣泛起之前,不会!”
杨梦龙眸光一闪,还没来得及说话门便开了,呼拉一下涌进了两三百号人,他们也不说话,齐刷刷的跪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杨梦龙,恳求都写在脸上,就连薛思明、韩鹏、钟宁、曹骏这些从创业之始便一直追随他的老将也不例外,除了正在山西苦战的第三军团之外,河洛新军一大半的将领、军官都跪在这里了。杨梦龙环视众人,沉声问:“你们想干什么?”
薛思明大声说:“侯爷,你不喜欢别人向你下跪,所以打从追随你开始,我们就没有再跪过谁,但是这次我们给你跪下了,求求你,听李军师一次!”
杨梦龙厉喝:“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是,那个皇帝是很混蛋,中枢那帮人是很混蛋,但是就因为这个,你们便可以心安理得的袖手旁观,坐视建入长驱直入攻陷京师?”
韩鹏双目含泪,说:“侯爷,你一心为国,全然不顾私利,我们都知道的,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一直追随你,信任你,无条件服从你,一直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但是,你看看这个混蛋的国家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情!仅仅是因为害怕你们功高震主,皇帝就可以不顾气候不管几十万人的死活发动一次自杀式的北伐,仅仅是害怕肃毅侯尾大不掉皇帝就可以任命一个不谙军事的太临作为全军统师,仅仅是因为你们威胁到了中枢那几位的地位,他们就可以极力煽动皇帝北伐,不择手段破坏边防,引狼入室,还有比这更荒唐的吗!?以前立了功没有赏赐,在地方还经常被刁难,被嘲笑,这些我们都忍了,哪怕把牙咬碎,我们都可以忍!但是他们这种全然不把这个国家当回事的态度让我们忍无可忍了!既然他们听不进我们的劝告,不把这个国家的命运当回事,我们就换一个能听得进我们的劝告,心里还有这个国家的人来!”
钟宁说:“侯爷,请你也为我们想一想!如果不按军师说的去做,等我们击败了建奴,我们的末日就到了!哪怕仅仅是为了遮丑,皇帝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再说,自古以来挽狂澜于极危的统帅,有几个能有好下场!如果皇上还活着,回到北京之后,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信任你吗?那些心中有鬼的士大夫能放过我们吗?如果现在去救京师,等待我们的绝对是灭顶之灾!”
曹骏说:“侯爷,我们不怕死,但是我们不想明明有大功却要背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送上断头台,还要累及亲族!”
杨梦龙哑口无言……原来,他急着要化解危局,扭转乾坤,却在不知不觉中带领整个河洛新军走到了悬崖边缘,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吴起、商鞅、卫青、霍去病、仆固怀恩……这些杰出的人物用他们自己或者他们亲族的命运告诉后人,最毒帝王心,为了皇家的利益,再怎么忘恩负义的事情他们都做得出来,了不起就在他们死后他们的儿子替老爸向冤死者认个错!如果他现在带领河洛新军直奔京师,击退清军,除非他篡明自立,否则他的命运绝对好不到哪里去,要么像吴起、商鞅、仆固怀恩那样死不瞑目,要么像卫霍那样生前位极人臣,死后举族皆诛,鸡犬不留!他没看透,但是熟读史书的李岩却看透了,也成功的说服了河洛新军,正如李岩说所,就算当场将他杀了,杨梦龙现在也没有办法让河洛新军北上!
他们受够了帝王的自私和忘恩负义了!
然而不北上,京师势必一片血海,百万生灵尽成枯骨,丢失京师的千古骂名杨梦龙不在乎,但是百万人的诅咒却会让他不寒而栗!
握刀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杨梦龙闭上眼睛,声音沙哑的问:“李岩,一定要这样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李岩摇头:“待建奴攻破京师称帝,所有沉渣都泛起水面之后立唐王或太子为新君,誓师北伐,击败建奴后再兴大狱将所有敌视新军的旧势力连根拔起,必须这样!只有这样才能重现太平盛世,只有这样才能将河洛模式推广到*,只有这样我们这些有功之臣才能真正的功成身退,不必担心莫须有的罪名落到我们身上来!侯爷,这些事情确实很脏,但必须却做,建设者永远斗不过拆台者,光明正大永远也对付不了卑鄙小人!想要建立一个太平盛世,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那些拆台的通通送进地狱!”
杨梦龙无力的说:“要死很多人啊……虽然不是我杀的,但我要负主要责任!”
李岩近乎冷酷的说:“周遇吉将军应该能抵挡一段时间,他们就趁着这段时间,能逃多少逃多少吧,至于那些不想逃的,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了!”
杨梦龙涩涩的笑了笑,突然发出一声怒吼,扬手将*掷了出去。
*化作一道寒光电闪而过,笃一声钉在墙壁上。
小半个刀身都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