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春天虽然姗姗来迟,但总归是到了……
原来有些干燥的气候也开始变得温润起来,百姓们脱掉臃肿的棉袄,换上利索的夹袄在街头忙碌着生计,酒馆茶肆里人来人往,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大多数还是那位远在旅顺的镇国将军杨波,什么罪军营全军覆没,什么游击营吃了败仗后金奴酋却害怕报复,派人求和,什么镇国将军毫不犹豫的斩杀了后金使者,送首级上京,这几天传得最多的是镇国将军所说的“……警告奴酋,要求奴酋归还旧地,誓告于天”等种种桩桩,尽管他们大多数连旅顺在大明的哪个犄角旮旯都闹不明白,但这却并不妨碍他们议论此事的热情。
经历过己巳之变京师百姓大多亲眼见过鞑奴在城外凶残屠杀汉人的场面,他们也曾参与过掩埋京师外战死的数万各路勤王明军尸首,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些百姓就觉得大明朝廷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后来隐藏很深的大奸贼袁崇焕总算是被揪了出来千刀万剐,但大明还是一年比一年败坏下去,辽东,山陕,河南,鞑奴和流寇走了又来,剿了又剿,似乎没有一个停歇的时候,老百姓能有什么见识?他们觉得朝廷怕是又出了奸臣,只是人选上却分歧很大。
大多数士子都把矛头隐隐对准了当朝首辅,现在他们也绝口不提什么“……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之类毫无营养的脏水,而是指责温体仁作为首辅,翻庵党逆案。排斥异己,没有提过任何经国济世的方略,没有建立过任何利国利民的功业,是一个十足的庸材,但在结党营私、玩弄权术上却是一个高手“……托严正之义。行媚嫉之私,使朝廷不得任人以治事,酿成祸源,体仁之罪也”
京师百姓们却不以为然,自从温体仁接受杨波建议后,也时不时在京师放一些风声。大多数百姓开始渐渐明白东林党人的真实面目,尽管士人巧舌如簧,却再也不能一手遮天垄断消息传言了,东林党是什么人?多是一些卖官鬻爵无能之辈,至少温体仁还能“斤斤自守,不殖货脯”。连圣天子都始终“敬信之”,老大人可是慧眼识珠,一手提拔镇国将军的人,旅顺时不时就有大批的鞑奴的首级运送到京师,前前后后的也不知道送了多少,就单从这一点就让那些士人说的什么“……首辅昏庸,朝廷不得任人以治事”的谣言不攻自破。有时头脑简单的百姓心里倒是隐隐觉得,镇国将军说杀江南富户三百人的办法真的能拯救大明也亦为可知呢?
对于镇国将军,百姓的感情就有些复杂,有些人说是镇国将军青面獠牙,能让辽东小儿不敢夜啼,也有说镇国将勇冠三军,弓马娴熟,万军中取鞑奴大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也有人说镇国将军其实温文儒雅,乃是一白面书生。原本是西天老祖降下的文曲星,但见世道艰难,百姓流离失所,将军心生怜悯,一怒下投军。变成了以杀止杀的杀神……
但最近关于镇国将军的流言多了起来,大多数都是对将军不利的消息,说什么镇国将军心怀异志,不服朝廷管辖,什么镇国将军私下与鞑奴和谈,双方约定共伐明国,什么圣天子闻言震怒,要夺了镇国将军的权柄,解入京师问罪,种种流言不一而足,这些消息来势汹汹,似乎不把镇国将军打倒绝不罢休,京师百姓心中惊慌,却无从辩驳,直到登莱巡抚把鞑奴派来的使者首级解送京师后百姓这才心中稍安,这下圣天子应该明白镇国将军的赤胆忠心了吧?圣天子应该不会再震怒不已了吧?有些见识的说书先生商议后,这几日岳武穆王精忠传、岳武穆尽忠报国传等开始在京师的茶楼酒肆大受欢迎,虽然京师百姓找不到当朝的秦桧是哪个,但《召回兵矫诏发金牌、详恶梦禅师赠偈语》等章回在每处都是必点的……
大明门,晌午饭时分,棋盘街附近下值的低级官吏都涌了出来,一时间附近琳琅满目,到处都是文禽武兽补子,几处酒肆的大堂坐满了衣冠禽兽,拱手见礼之声不绝于耳。
“……北狄连番犯宋关,英雄并起济时艰,金兵大溃朱仙镇,几使余生不得还,”
说书人把惊木一拍,又清清嗓子大声道:“满期直捣黄龙府,二圣迎归复汁京,争奈班师牌十二,大勋一旦败垂成!上回说到那金兀术望着石壁上一头撞去,原自舍身自尽,不道天意不该绝于此地,忽听得震天价一声响……”
与全神贯注的普通百姓不同,这些官吏却并不怎么关注说书,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几个知交低声交谈,所谈的多是朝廷最近的一些动向,
二月二十八日,高迎祥,张献忠等十三营流寇自商南、洛西出潼关入汉南,三月,老回回等部也由四川返回山陕,原本分散各省的流寇再次汇集起来,一时间声势大振,而其中较引人注目的是山东府也崛起了一只名为匪军的流寇,短短一个月便席卷了兖州府,朝廷接到当地官府告急后下了严旨,命山东巡抚朱大典克期围剿。
当下大堂最角落的一个人摇头道:“诸位何必忧虑?朝廷兵马一到,那兖州流寇自然会烟消云散,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加之山东巡抚朱大人乃是国之栋梁,当年带数千关宁铁骑便一举平定了登州叛乱,但如此一来,总督陈军门与郧阳抚治卢象升大人合兵于上津,约会陕、晋、豫、川等巡抚围剿十三家流寇,原本朱大人出兖州的计划却被推迟了,五面结网之策露出了空隙,流寇若是经终南山流窜河南一路,却甚为可虑”
另一个人小声道:“昨日朝议时给事中吴甘来请发粟以赈饥,山西、陕西等地自去年八月至今不雨,赤地千里。民大饥,人相食,民饥而乱兴,但山东府近来风调雨顺,却为何无端端的闹起来什么流寇?”
当前一人冷笑道:“山东府也不闹出了闻香教吗?这些流寇平日懒惰成性。好逸恶劳,以至于自身衣食无着,吾每每思之,既恨其四体不勤,又怜其穷困潦倒,家无立锥,不得科名,则此身衣食无着。其不但不知反省,却满腹怨气,只知抱怨天下不公,岂非咄咄怪事?这些流寇裹挟了大批愚夫蠢民,自以为可以要挟朝廷,殊不知如今圣天子在位。节衣缩食,励精图治,只恨当地官吏昏庸无能,骄奢横暴,若是……”
另一个人接过话语,笑着道:“若是李兄出马,区区流寇顿成齑粉矣。何须朱大人亲自出马?”
那个监生顾盼之间面有得色道:“我等饱读诗书所为何来?无非是上报朝廷,下安黎明,辅佐圣天子,让我大明屹立世界之巅,立下不世奇功,方逞吾平生之愿也”
众人皆是抚掌的大笑,其中一人不动声色的朝说书的努努嘴道:“山东还伏着一头猛虎呢,那匪军只敢在济宁,兖州之间流窜,却绝足不敢犯青州府一步”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都沉了下来,半响后,那个李兄强笑道:“……杨波残忍好杀,荼毒士绅,仗马辄斥,不惜人命。且拥兵自重,功高震主,岂能久乎?”
众人沉默不语,有人道:“只可惜奸相一手遮天,把持朝议,言官御史数次对杨波的弹劾都无果而终,只是不痛不痒的叱责了那个狂夫几句,朝廷此举足寒伤心,人怨伤国,奈何?”
那个李兄点头附和道:“短莫短于苟得,朝廷此举乃是纵虎为患,我等皆为天子门生,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众人皆大惊道:“所言为何?”
“弹劾杨波!”
李兄猛的一拍桌子,慷慨激昂的说道:“那武夫勾结首辅狼败为奸,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不敢出言,吾辈忠义之士言之,虽死何憾!杨波养奴自重,祸乱地方,横行不法,逼迫士人,无耻之徒莫此为甚?虎狼食人,吾辈等徒手而当搏之,为天下百姓请命,还大明一个朗朗之青天!”
李兄一席话掷地有声,满堂皆惊,连数桌之外的说书先生都停了下来,满脸崇拜的远远望着他……
当下身边一个监生有些心虚的朝左右团团做了个辑,拉着激动不已的李兄道:“李兄噤声,鞑奴未灭,朝廷正是重用此人之时,李兄贸然上书,只怕参不倒那人,反连累自身也。”
听到这话,李兄反睁着眼大怒道:“只要我大明上下齐心,岂容区区鞑奴跳梁?到时候朝廷甄选良将数员,天兵云集,那还不旌旗所指,望风披靡?可叹这天下多是自私自利之辈,岂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没有了大明,吾等什么都不是”
众人低头不语,心中却鄙夷道:“没了大明,再来个大宋也不错”
看到众人不语,李兄又道:“自古帝王不能保全功臣者,史书上多有鸟尽弓藏等讥讽之语,然纵使委曲宽宥,则废典常而亏国法,将来何以示惩?斩了杨波或许太过,但杨波亦是我大明子民,为国家安危计,为天下黎明安定计,便受些委屈又如何?”
李兄为了煽动众人与他一起上书,干脆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大声道:“杨波此獠不除,天下难安,正当一鼓而击之,我等赤胆忠心,区区罪责何足道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诸位,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同去,同去……”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突然啪的一声,那个李兄突然捂着脸滚到了桌子底下,众人大惊,转头望去,却是隔壁桌子上的一个身着儒衫的人顺手把一个碟子扔了过来,却不偏不倚的砸在李兄的脸上,李兄猝不及防挨了一下,心中怒火万丈,爬起来便要厮打,然而看到周围人渐渐散去,连同来的年兄们都望着那坐着的两人交头接耳一番,相互拉扯着离去,显然是畏惧这两人的权势,却无一人上前来为他主持公道,连酒菜的费用都没有替他结算……
“你是坨大粪。便老老实实呆在粪坑,待日后肥田也算物尽其用,但溢出来熏着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今天稍作惩处。日后再敢口出狂言,老夫参你个诽议朝政,妄谈国事,离间君臣,条条皆是斩首大罪”
那人用筷子指着李兄侃侃而谈,突然厉声道:“斩了你这个狗才或许太过,但你亦是我大明子民。为国家安危计,为天下黎明安定计,便受些委屈又如何,只是今日老夫不愿与你计较,还不给我滚?”
李兄满脸通红,却不敢发作。若今日砸他的是普通百姓,低级小吏,他仗着监生的身份定会不依不饶,但眼前这两人一看就知道惹不起,虽然大庭广众下被人狠狠扇了脸面,李兄却只能抱头鼠窜,没想到那个说书人偷偷把长条凳子踢了踢。李兄一时奔得太急,直接跌了个狗抢食,引来酒肆围观百姓的哄堂大笑声。
严坤之气愤愤的对身边的管家说道:“遇上这么个蠢物,简直是大煞风景,你去会账吧,不吃了!”
“建奴或七月间入寇?”
温体仁在书房背着手踱了几圈,皱着眉头问道,下首严坤之连连点头道:“不错,辽东今年铁定又是荒歉,据以往看。鞑奴每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便会来寇边劫掠一番,知闲此话下官深以为然,知闲又道,担心鞑奴入寇时老大人猝不及防,会被朝堂有心人利用。御史会跳出来说什么应对失措,罪在首辅之类的话语,是以借下官回京觐见的机会带话给老大人,早作提放为上。”
温体仁老而弥坚,再大的事情也不至于乱了手脚,杨波对鞑奴入寇的判断虽然有道理,但他却似乎并不为意,反而问道:“铭廷,这次陛下召你入京奏对,你可有了决断?”
严坤之摇头道:“老大人,下官正是为此事烦恼,辽南有游击营镇守,时不时便有首级军功,再说,登州海路便利,上那找这么好的地方?不瞒老大人说,别人眼热这个督师的位置,下官却不愿去争呢”
温体仁坐下缀了口茶,好半天才说道:“旅顺杨波强势崛起,与鞑奴已经形成对峙之势,蓟辽总督又管不到登莱这边,是以老夫上疏恢复督师之位,为的就是把登莱、旅顺、东江一带都纳入朝廷管辖体系之中,以安陛下之心,铭廷,能不能争到这个位置还是两可之间的事呢?”
严坤之默然点点头,迟疑道:“老大人的苦心,下官也是明白的,只是,只是……”
看到严坤之吞吞吐吐的样子,温体仁脸一放,不悦道:“铭廷,你我之间,何事不可明言?”
严坤之告了罪,这才下定决心轻声道:“老大人,陛下心浮气躁,就算立下的功劳再大,若稍不如意便要严惩以示警戒,稍不合意便走马换将,下官以为,还不如……”
严坤之终究不敢说完,他原本以为温体仁会严厉斥责他一番,没想到温体仁目光闪动,脸上却依然是面无表情。
良久,温体仁叹了口气站起身道:“蓟辽督师,加兵部尚书衔,督蓟辽登莱夭津,如今的蓟辽督师与罪督当日又有不同,只要杨波不犯浑,你这个督师位置便能高枕无忧,他日或入阁,或接任兵部尚书,也算是位极人臣,青史留名了……”
严坤之还是犹豫道:“老大人,那辽西呢?关宁军马向来嚣张跋扈,下官如何能管得住他们?若是闹出什么事端……”
温体仁眯着眼点点头,严坤之的意思说得再明白不过,辽西出了问题,崇祯帝不敢归罪祖大寿,吴襄等人,但为了朝廷脸面,他只能把严坤之扔出去当替罪羊,这的确是让人头痛的事情。
温体仁想了想缓缓道:“想当这个蓟辽督师人很多,陈新甲,梁廷栋,邱禾嘉,还有原蓟辽总督曹文衡等,但呼声最高的还是山东巡抚朱大典,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朱大典克复登州,陛下心中原本意属与他,熊明遇则素有知兵之名,但两人皆不如你,唯一可虑的是,陛下对我已有猜忌之心,此次单独召你入京奏对就是为此,最后能否如愿尚在两可之间……”
“……蓟辽督师一职,老夫是势在必得的,至于关宁军铭廷则无需多虑,目前辽西战局糜烂,朝廷上下对此心知肚明,加上还有老夫从旁维护,陛下就算高高举起,最后也得轻轻放下,铭廷还有何忧虑?”
温体仁如此循循善诱,再不领情便是傻子了,当下严坤之撩起袍角,恭敬的给温体仁大礼参拜下去道:“老大人提携之恩,铭廷不敢或忘”
温体仁点点头,朝严坤之虚扶了一下又道:“铭廷要想坐稳蓟辽督师之位只需牢记住一点,那就是大力扶持杨波以制衡辽镇,游击营战力天下无双,有此强兵在手,又何惧关宁将领桀骜不驯呢?”
严坤之大惊抬头道:“老大人,这?现朝廷对旅顺猜忌甚重,那杨波,杨波亦是自有主张之人,大人此举……”
温体仁缓缓摇头道:“铭廷,你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吗?杨波与我等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虽然杨波此人表面上狂妄骄横,但对你的叮嘱吩咐可曾有半分违拗之处?此人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否则老夫亦不会出此惊人之语,只是,只是,唉!”
但无论严坤之如何苦苦询问,温体仁只是摇摇头,面露萧瑟之态,却再也不肯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