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妥?”
吴宗达忿忿地道:“拾遗补过,近纠正天子过失,是我等文官的职责和权力,那个佞臣,他有什么资格?”
卢象升叹了口气道:“海国公认为暴雨、暴雪、雹灾、旱灾都是水循环形成的,他提出了新的理论,就应该让他去证明,或者由朝廷组织人手去证明他说的是对还是错,如果他真的错了再拿他问罪也不迟,堵住人家的嘴巴不让人家开口就直接盖棺定罪,不妥!”
吴宗达气得身体都开始摇晃了:“你说得倒是轻巧!你知不知道,他这套歪理是要颠覆天道,用心险恶之极?如果让他阴谋得逞,我炎黄子孙传承数千年的信仰将被通通打翻,整个大明将万劫不复!”
卢象升欲言又止,见吴宗达愤怒欲狂,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吴宗达现在都快气疯了,再火上加油的话,把他血管给气爆了他可吃罪不起。
吴宗达也知道发怒于事无补,他狠狠的喘了几口气,勉强压下胸中沸腾的怒火,坐了下去,端起茶杯一口喝干,生硬的说:“卢建斗,如果你还当自己是个读书人,就请你表个态,马上领兵进京,号召各路大军讨贼,为国为民,诛杀那个大逆不道之徒!”
卢象升摇摇头道:“这恐怕做不到。今年草原连降四十余日暴雪,冷死牛羊无数,蒙古诸族已经发狂,大举南迁,眼下边境处处吃紧,如果卢某领兵北上京城,宁海军见程世杰有危险,必须北上京城救援,这样以来,辽东边境防御空虚,若鞑子建奴乘虚而入,势必生灵涂炭,甚至连京师都有被再度围困的危险!”
“建奴鞑子不过是一些贪小便宜、胸无大志之辈,他们犯边不过是为了抢掠些许人口粮食,翻不起多大的浪,暂时不必去管他们!而那佞臣却是大明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流毒无穷!”
吴宗达暴喝道:“卢建斗,你身受皇恩,手握重兵,实为天下苍生之望,现在于国于民你都应该挺身而出!马上领兵入京,诛奸佞,清君侧,莫要迟疑!”
到最后,吴宗达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了。
卢象升静静听着,神情平静,只是嘴角扯动,露出一丝极度苦涩的笑容,藏在袖子中的拳头已经捏得青筋毕露了。
在卢象升看来,他对吴宗达以及当朝诸公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现在灾情如火,军情如火,他这个南直隶五省总督,已经着急上火了,恨不得马上收拾掉李自成,领着天雄军北上救火。
可吴宗达倒好,压根就没有想过怎么救灾,如何拯救被雪灾搞得家破人亡的黎民百姓,也没有想过数十万蒙古大军,仿佛像惊涛拍岸,一着不慎,整个北方将狼烟四起,白骨露野,赤地千里,十室九空。
卢象升满心苦涩。曾几何时,这些读书人竟然变得如此自私,如此丑陋了?为了保住手里那点权力,真的是什么都不顾了,这些也是先贤教导的么!
程世杰虽然堪称大逆不道,然而,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带着百姓开垦荒地,兴建工厂,自造刀枪和兵刃,如果不是程世杰守在辽东,压得建奴不能喘息,卢象升不相信满朝诸公还能在京城坐得住。
如果真按照吴宗达的意思,他率领天雄军秘密北上,不需要人数太多,哪怕是三五千人,就可以冲进京城,把程世杰杀死在府邸中。
估计,崇祯皇帝会像当年袁崇焕杀毛文龙一样,咬着牙替袁崇焕背锅,毕竟,那个时侯程世杰已经是一个死人。
可问题是,程世杰可不是毛文龙,毛文龙被杀后,东江军内部乱成一团,那是因为毛文龙没有儿子,但是程世杰却有,程世杰的儿子已经十三岁了,据说前一阵子,程世杰还带着他的儿子程家龙前往九州,大杀四方。
很显然,程世杰现在是在为程家龙铺路,程家龙目前或许是年龄太小,不足以服众,可问题是,宁海军相当一大部分将领都是出自东江军,东江军在毛文龙被杀后,已经对朝廷离心离德,是程世杰把他们笼络在一起。
一旦程世杰出了意外,宁海军马上就会扯旗造反,卢象升可不愿意跟十数万宁海军对阵,当然,卢象升并不知道的是,宁海军事实上是海军步骑,加在一起三十多万人马,其中驻吕宋十数万人马,在大员驻守三万多人,在满刺加还有将近两万人马。
如果宁海军一旦造反,后果绝对不敢想象,程世杰如果出了意外,宁海军的战略预案已经制定了,他们会首先出兵,攻打建奴,兵出广宁、辽阳、以及双城,三面包围沈阳,消灭建奴,独霸整个辽东。
随后,宁海军肃清建奴以后,再向西进攻关宁军,水陆并进,席卷京畿,同时,大员、吕宋方面也同时出兵,从江浙、福广沿海向内陆进攻,宁海军总参谋部的计划是,花上半年时间,大明朝廷根本就扛不住。
卢象升想起了自己的部将李重镇向自己说过:“千万不要对内阁那几位抱有任何希望!内阁早就变成了争权夺利的修罗场,那些人早就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和应该背负的责任,他们每天所想的,所做的,所说的,无不是为了争夺权力,对于他们而言,权力就是一切,权力就是他们的生命,不管他们喜不喜欢,都必将卷入那个肮脏的漩涡里,直到被彻底吞噬。”
“他们眼里早就没有了国家,虽然他们口口声声把百姓挂在嘴边,但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百姓做点什么,相反,还千方百计从百姓那枯瘦的身体里榨出膏血来供养他们身后那些脑满肠肥的王八蛋!国家权力掌握在这么一群王八蛋手里,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李重镇的话有些大逆不道,数次惹得卢象升非常生气,如果不是李重镇对自己忠心耿耿,而且有勇有谋,算是天雄军三巨头,与雷时声成为自己左膀右臂。
以前他一直认为李重镇太过偏激了,纯粹是吃过文臣的亏之后发牢骚,直到现在他才愕然发现,李重镇说的都是对的,内阁那几位真的是一群宁可让整个国家完蛋也不肯松开手的混蛋。
现在的吴宗达表现得如此暴躁,把“天下”“百姓”挂在嘴边,大义凛然,看似为国为民不惜舍身取义,其实……还是因为程世杰的水循环理论已经对士大夫皆层玩了两千多年的那一套天道伦常造成了致命的冲击,让他彻底恐慌、疯狂起来了吧?
他如此强硬的逼迫自己领兵北上,完全无视边关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完全不理会,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如果撤退,李自成就会死灰复燃。
他们不顾一切要除掉程世杰,千万百姓完全被抛到脑后了……也对,就算建奴、鞑子入关,倒霉的也只是平民百姓,他们这些躲在北京城内的士大夫屁事都没有。就算建奴打进了北京,覆灭了大明,他们最多也只是换个主子而已,怕什么?
想通了此节,卢象升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决:“吴大人,军情形势危急,天雄军兵力严重不足,领兵入京之事……恕建斗……不能从命!”
吴宗达定定的瞪着眼,眸中燃起滔天怒火,要将整个世界化为灰烬:“卢建斗,你要想清楚后果,此言既出,一切再无可挽回。”
“卢某想清楚了,从今之后,卢某和天雄军,将成为你们不顾一切要铲除的死敌。”
“你既然清楚,那为何还要与程世杰同流合污?程世杰给了你什么好处?”
“什么都没有!”
卢象升淡淡的道:“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吴大人,请便!”
吴宗达愤然上车,不作任何停留,就这样回北京去了。
卢象升倒是出去送了,只是人家不搭理他。
他望着吴宗达那豪华的四轮马车扬起的烟尘渐渐消失在大道尽头,神情忧虑。
此时,李重镇来到他的身边,同样也是忧心忡忡,发出长长的叹息:“唉,只怕大明从此多事了!大人,要不要……”
卢象升盯着李重镇一眼:“你要做什么?”
“大人,吴大人要是回到京城,只怕他会马上对付大人!”
“有什么阴招损招,我接着就是!”
“大人,您……您只怕斗不过他们!”
李重镇苦笑道:“大人,您虽然智计百出,却真对付不了这等卑鄙小人……”
“多心了,某观那个海国公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既然他已经决定要打这一场,你觉得他会没有后手?”
卢象升不以为然的笑道:“你还是替当道诸公捏一把汗吧!”
李重镇惊讶地道:“程帅再打仗厉害,也斗不过那些佞臣吧?当年岳王爷还不是惨死风波亭?”
“放心吧!”
卢象升拿起笔开始写字。
李重镇问道:“大人,你这是?”
“给程帅写封信,本督可是拒绝了当朝诸公的拉拢,本督可以拒绝,其他将领恐怕没有这个胆量,本督要给程帅提个醒,免得他遭受了小人的暗算!”
卢象升一边写信,一边笑道:“本督用这个消息,向程帅换几百匹战马,应该不过分吧?”
“这可是救命之恩哪,几百匹战马,是不是瞧不起程帅,程帅可是有钱人,要不,要六千匹?”
……
吴宗达离开汝南以后,越想越不对劲,作为内阁大臣,却没有招一兵一卒,他思来想去,决定找一个帮手,原侯恂门下左良玉。
吴宗达给左良玉带来的条件不谓不优厚:允许昌平军九千人马的编制扩军至三万,五年之内调左良玉到兵部任职,把他培养成未来的兵部尚书;事成之后,昌平军所有军官晋升一级,饷银加倍,拥有在昌平州自筹粮款的权力……其他条件还好。
自筹粮款那条把左良玉雷得不轻,眼都大了:“大人,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自古以来,军饷的筹集和发放大权一直由中央政府掌握,两宋之后,则由文臣集团掌握,成为他们限制武人势力的利器。没有我们点头你连军饷都拿不到,跟我拽什么拽?想捏死你实在太容易了!
朝廷再怎么困难,哪怕是拖着欠着,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将这一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松手,因为一旦松手,离改朝换代也就不远了。
整个大明有两支军队可以自筹粮饷一个是宁海军,在辽东可以自筹粮军,其次是天雄军,天雄军可以在大名府,顺德府、广平府三府筹粮饷。别看辽东的地盘远比大名三府要大,事实上,朝廷其实比较重视天雄军的。
天雄军的卢象升可是在崇祯二年,自筹军饷,募集万余青壮,北上勤王,并且在大兴县与建奴打了一仗,歼灭六百余名蒙古以及建奴,自身损失两千余人马。
所以,崇祯皇帝其实比较信任卢象升的,在卢象升封冠军侯的时候,可见崇祯的态度,同时,大名府等三府共计拥有三百余万人口,可比程世杰的辽东好得太多了。
可问题是左良玉只拥有昌平州,下辖怀柔、密云、顺义三县,但是这上面就是顺天府管辖,这可是一个鸡肋,想要依靠一州之地,供养三万兵马,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让左良玉把税收到一百年后,他也养不起三万人马。
更何况,程世杰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吗?
如果程世杰这么容易对付,还会轮到他吗?
这钱摆明了就是有命挣,没命花。
无论怎么说,程世杰现在还是太子太保,驸马都尉,崇祯皇帝的亲妹夫,动了程世杰,无论谁给他做背书,他的小命根本保不住了,还要赔上九族。
左良玉一句话把吴宗达给顶了回去:“末将只听从兵部的调令,没有兵部命令,一切休提!”
吴宗达自然不可能给兵部下令,这事只能隐秘的做,如果拿到兵部的命令,那岂不是要直接告诉崇祯皇帝,这事是我们几个商量着干的。
无论打着什么名号的清君侧,这些人肯定要被秋后算账的,吴宗达可不想因此赔上自己的九族。
左良玉的态度让吴宗达非常生气,可问题是,更生气的还在后头,左良玉直接扔下一句话:“末将军务繁忙,吴大人请回吧!”
朝中大佬们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事实上他们拉拢武将,随便扔一根骨头,有的是武将愿意当狗,可是不代表武将们傻,他们可以卖命,却不愿意送命。
事实上,程世杰在武将心中的位置,可不像文臣那样,那些世代将门出身的将领也好,依靠军功杀上来的武将也罢,他们都知道,程世杰是大明的一面旗子,有程世杰在,他们的日子还可以好过点,因为程世杰就是文官集团的靶子,有程世杰,他们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
一旦没有程世杰,他们还要回到从前,任由文官呼来喝去,等吴宗达回到京城,他们内阁大佬们一碰头,这才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把这个国家的武力摧残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到了要用的时候,连一支堪用的军队都没有。
就在文官集团为了弄死程世杰而东奔西走,一刻也没有消停,程世杰同样没有闲着,这几天,随着程世杰的命令下达到辽东,辽东宁海军的支援也陆续抵达到了京城。
事实上,哪怕吴宗达成功了,等他带着天雄军或者昌平军抵达京城的时候,程世杰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率先抵达京城的则是宁海军的炮兵部队,袁世良率领宁海军炮兵都司,共计三百多门大炮抵达京城。
随着炮兵部队一起抵达的还有骑兵都司的四千骑兵,外加侦察骑兵四千余骑,亲卫都司三千余人,程世杰手中可以动多达一万两千余兵马。
程世杰部队抵达以后,就离开了京城的程府,而是随着孟恩一起与宁海军住在军营,这支宁海军一万余步骑,开始充当救火队员,哪里军情紧急,就往哪里扑。
“大帅,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被动了?”
孟恩苦笑道:“短时间将领们还可以坚持,这时间一长,只怕是……”
“确实是治标不治本!”
程世杰叹了口气道:“不过还需要坚持几天,等咱们的援军到了,就好办了!”
程世杰现在也没有办法,渤海万顷波涛尽数被海冰覆盖,冰得跟铁板似的,一片木板都无法下海。天公不作美,意味着强大的宁海军海军只能在这场战争中充当看客,空有强大的战斗力,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就在说话间,一队骑兵跑过来道:“大帅,靖安堡方向出现大股难民!”
“走,过去看看!”
程世杰自然知道难民,就意味着有长城关口被蒙古人攻破了。
靖安堡,属于宣府管辖境内属于,长城上的一百三十八堡之一,按说这是一座拥有内外两座城门还拥瓮城的城堡,哪怕是装备精锐的建奴,想要攻克也不是易事。
这里出现难民,那情况相当不妙。
程世杰等没走多远,就看到大股的难民。
这些难民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很多人鞋子都磨烂了,双脚冻得通红,一些女孩子原本白净的手上长了冻疮,疼得直哭,他还看到一位妇女披头散发,神色有几分癫狂,看到七八岁的女孩子就拉过来看,边看边叫:“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呢?你在哪里?”
显然她的女儿已经在路上走散了,她受了太大的刺激,快要疯掉了。没有人责怪她,大空都默默的从她身边走过,不忍心告诉她她背上那个还不满两岁的孩子已经死了。
还有一对老夫妻仆在地上,捶着地面失声痛哭。他们唯一的儿子已经病死在路上了,他们无依无靠了。
程世杰拉住一名身穿儒服的老者:“老人家,你们这是从哪来的?”
那名老者颤颤巍巍的道:“从靖安那边过来的!”
“靖安堡失陷了吗?”
程世杰急忙问道:“怎么失陷的?”
“当兵的跑了,就失陷了呗!”(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