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隐衷

赶了数天路,太公酒楼日近,江留醉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临到太公酒楼的前一天晚上,众人宿在红桥镇的一家客栈中。此镇方圆不过数里,从南到北不到一枝炷香的光景就可走完。镇外有几处起伏绵延的山坡,看去尽是干枯杂草,并无高树,一派冬日荒凉枯败的情形。

一路辛苦,众人用过晚膳便都歇着去了,江留醉却因脑中思绪纷乱睡不着。

他到院中静立,想起和蓝飒儿、燕飞竹共度的时光,那时终是大意,浑不知江湖险恶。好在从他在京城受伤后,先前那班找麻烦的人似乎没有追来。一想到伤势,他不由想起金无忧,斯人已乘黄鹤去,空余在者念悠悠。他一直在想,金无忧曾经发现的秘密是什么?此去会不会让他找出谜底?

花非花的窗开着,远远地见她在灯下坐着,不知在做些什么。记起初见花非花的情景,她总是捉摸不透,来了又走去了又回,万般变化不知所踪。想起前事,他不觉朝她的屋子走去,一只手搭在窗棂上呆呆看着。

花非花忽然抬头,两人四目相望,一时间互相仿佛看到心底。她轻巧地走到窗边,恬静的笑容里双眸如夜星璀璨。

“这么晚了还不睡?”

江留醉回过神,恢复了随意的神情,道:“明午就到太公酒楼,我想起件事来。”见她眼露征询,便接着道,“那日我在十分楼曾见过一个蓝衣少年,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不是你?”

花非花妙目一转,笑道:“怎会是我?”

“我认得的人中,属你的易容术最好。”他想到她易容成的老婆婆,若非郦逊之眼尖,真是看不出破绽。

“是我又怎样?”花非花淡淡地笑道。

江留醉心下一动,她笑容后还藏着别的什么。

“你追查归魂的下落,为什么会追到十分楼去?”他和郦逊之一样关切花非花的所为,不过却非为了破案。

“我自有我的理由,碰上你亦是意外。”她看破他心思似地似的说道。

这时花非花的面色忽然一变,江留醉感觉旁边像是有人掠过,忙看过去。树静声止,并无任何异状。

“你看见人没有?”他问。

花非花眉头一蹙,身轻如燕地纵出窗子,江留醉朝她一点头,登即往院外飘去。花非花步速甚快,恍若飞矢,一下子赶在他身前,令江留醉的好奇心和好胜心皆起,施展起叠影幻步,与她并肩而行。

两人衣角飞扬,迎着清风明月,倒也惬意。奔到客栈外边,四下无人,看不出动静。花非花细想了想,自言自语道:“难道看走了眼?”江留醉生怕弄错,里里外外反复搜看几遍,确认无事才松了口气。

两人被这一闹没了困意,信步在镇子无所用心地走着,彼此也不说话。走了一阵,不觉到了镇外静谧荒芜的山坡下。萧瑟枯僻的景致,因有良人相伴,天风清朗,妙景如绘。

花非花站定,望见细月如钩,回首看江留醉,道:“你无官无职,为什么要插手失银案?”

“金无忧救过我,我也想帮郦逊之。更重要的是,这笔银子为了救灾之用,不能被人任意倾吞。”

“原来你是个侠士。”花非花淡淡地道,既无贬低江留醉之意,也听不出丝毫赞赏。

江留醉脸一红脸,道:“这不敢当。我出来寻师父,找不到师父,路上顺便帮忙查查案子……唉,要是我再机警一些就好了。”想到花非花刚才施展的轻功,又忙赞道,“对了,你们花家的轻功居然不逊于医道,佩服佩服!”

花非花露出浅浅笑意,“我比你轻,自然没你费力。”

“瞎说!”江留醉侧过头仔细打量她的笑容。真的,她笑起来就如换了一个人,不复安静时的忧郁。是的,他发现她潜藏在眉梢眼角的轻愁,并不像他想像想象的那般坚强。

她说话的态度比起那夜他受伤时的冷淡,犹如天壤之别。他一直琢磨不透她的忽冷忽热,不禁沉浸在她亲切的语声中,一时无话。走在她身边竟可如此闲散心情,抛开所有烦恼,江留醉此时更不愿回客栈歇息。

清风掠过,他听见风声隐约如歌鸣,不觉叹道:“我想起二弟的箫、三弟的笛,可惜此地无乐曲下酒,当真寂寞。”花非花想了想,突然说道:“我唱一支歌给你听吧。”话说出口,她自己也觉突兀。江留醉喜道:“好!”

远处,一星半点的灯火人家,摇曳轻荡的枝丫桠树梢,夜空显得辽远无边。黑色的寂寞中,悠悠然响起一支山歌,轻松欢快。仿佛见到采药童子踏着崎岖的山路,穿过林间没膝的野草,淌过清亮闪烁的溪流,步履轻盈地朝家走去。江留醉的心不觉随歌声回到了仙灵谷中,绿茵坪上三个兄弟正翘首等他归来。家的气息犹如夜色缠绵,一下子便围拢来,卷起他浓烈的思乡之情。

一曲终了,江留醉脑海里仍是雁荡山水,半晌才感到夜的寂静。她的歌牵魂引魄似地似的令他心跳加速,转头看去,夜色中她的侧影让这山坡也妩媚起来。江留醉想起那日太公酒楼的歌女,确定是花非花无疑,便心满意足地抬头望星空,出神地道:“依我看,你的歌声比轻功、医道什么都好。”

她默然片刻,听见有迅疾的脚步传来,往来处看去,一个人影正快速走近。

那人飞快地跑来,江留醉立即挡在花非花身前,仔细一看却是郦逊之。他一见两人安然,便放心地道:“你们没事就好。”

江留醉道:“出事了?”

“没有。胭脂见你们走得匆忙,以为有什么意外,我放心不下就赶出来了。”

花非花问:“其他人呢?”

“都在原地,没事的话你们和我回去,外面毕竟不太平。我半天没找到你们,幸好方才听见歌声,这才寻了过来。”

花非花朝江留醉道:“回去吧,这里够冷的。”便一个人径直走在最前面。

“是呀,三更半夜,你俩不见的话,真要把我吓出病来。”往前看去,花非花兀自走得飞快,郦逊之若有所悟,向江留醉道:“看来,我打扰你们的清静净了。”

“说什么呢。”黑暗中江留醉扬起一张笑脸。

语音未毕,忽然一道银光,像黑夜里的幽魂掠近。郦逊之警觉最高,大喊一声“小心”,江留醉头一低,银光险险地从他发梢飞过。三人停下脚步,聚成一圈。

不远处,一人抱剑独立,黑黑的影子薄得风吹便走的模样。晦暗的天色中,他一身红色披风随心所欲地飘荡。

“红衣?”江留醉一个冷战,惊叫道。

红衣例外地回应:“不错。”

郦逊之暗道“不好”,飞身往客栈而去,道:“我去看父王!”红衣身形立动,鬼魅般挡在他面前,“一个也别想走!”郦逊之想也不想,一掌拍出,气力用了十分。那掌到了红衣面前,忽然一转,化掌为拳,直击在他身上。

分明碰着他的衣裳甚至是他的肉体,郦逊之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衣物包裹下的并非人的身躯,柔若无物,冰凉彻骨。红衣冷冷地一哼,红得要滴血的长衣倏地发烫。郦逊之的拳迅疾离开,随之而来的灼热几乎让他一烫。

这一次,他明显觉出红衣的杀气。不凌厉,不嚣张,却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担忧。杀气如剑一般,轻轻刺入三人的心,来不及紧张,致命的疼痛一寸寸咬人似地似的传来。明明是冷到极点的人,逼人的杀气却相反让人深感窒息与焦渴。

红衣缓缓伸掌,薄薄的手划过夜空,像为情人拂去脸上微尘,像晚风抚过孩童的面颊。他的姿势依然优雅,郦逊之却再度体会掌中倾人的压力。如同佛祖的五指山,看似不经意,实则千钧万力蕴在掌边,如有魔力,将郦逊之吸近。

江留醉瞧出不妥,一双小剑挥出,直插向两人身体的空隙。花非花闪过一边,提足往客栈赶。红衣登即弹开数丈,放过郦逊之,身如飞箭想拦在她前。谁知花非花反手一剑便刺,平平常常一剑,竟吓得红衣一退,避其锋芒。

江留醉眼见此情形,心中泛起奇怪之极的感觉。红衣则认真地看了看花非花,只有他明白,刚才那不起眼的一剑内藏巧妙变化,更直指他掌心大穴,寻常人绝不敢如此应付。“阴冥玄寒掌”是红衣的成名武功,至柔至阴,使中掌者五脏六腑受到极重的阴寒之气,淤之成毒,以致气血不调,不治而亡。这女子竟毫不畏惧,出手就直攻要害,不禁令他收了小瞧之心。

郦逊之乘隙脱开红衣掌势,扬起玉尺。天地亮了一亮,明月般皎洁的玉尺庄严地划出一道曲线,裹着他不甘于人下的傲气,似千里狂沙涌起,排山倒海地压向红衣。江留醉剑芒大涨,一扫受伤时的困顿,拿出那日与神秘人拼斗的全副精神,使出师传的“离合神剑”,配上高妙的“叠影幻步”身法,红衣四周很快长出重重叠叠的剑影。

花非花挽了个剑花,飞身加入两人的战阵,一把普普通通的青钢剑,东敲一下,西插一脚,仿佛朝着两人攻击的方向去,却每招都补了一剑一尺弥合中的空隙。红衣掌力中阴寒之气本极为蒸人,此时被这三人合力,竟逼得缩在丈余之地中,无法向三人侵入。

郦逊之眼见红衣退缩,心中畅快许多,思及父王安危,又往外突围。红衣双掌一震,紧跟而来,竟特意想留住他。郦逊之不由大急,看情形客栈处一定另有高手,又不知自己走后,江留醉他们是否能敌得过红衣。正犹豫间,红衣一掌打来到,险些要沾着他的前胸,被花非花用肘猛撞一记,避了开去。

郦逊之惊了一身汗,关键时刻怎能大意走神?,连忙摄定心神,全神贯注地看明对方的招式。他不禁想到红衣在天宫的一战,不知对付天宫三女的红衣,此时应对他们三人,是觉得吃力了还是轻松了?

他忽然意识到胜负心太强,且并非一心求胜的必胜决心,只是不甘落败的怕输心态。

另一边江留醉处处用剑挡在花非花之前,怕一不小心红衣就伤了她,反令花非花剑势难以伸展。花非花又是生气又是安慰,只好由他打着头阵,见缝插针地补上几剑,打得毫不过瘾。

江留醉见有花非花并肩作战,豪气大长,双剑如龙似蛟,管他红衣也好杀手也罢,总之不能在花非花面前露怯。何况他本就不怕天高地厚,在他心中,轰轰烈烈活一场,比凡事缩头缩尾强过许多。因此他的剑招充盈着生命的灵动之气,飘忽不定,又加上身法奇妙,仿佛幻影叠生,进了梦境般迷蒙朦。

他完全脱开了所谓胜负成败,只想尽力一战,那气势反令人不可小觑。

花非花见郦逊之出手游移不定,知他心事,转剑一舞,剑意骤变,正是那日曾对郦逊之使出的剑法,华美庄严,一派大家风范。她低声喝了一句,“你还不快走!”人挡在他身前,配合江留醉之剑,防住了红衣灵蛇般矫捷的掌势。

郦逊之见江留醉双剑轻灵飘动,若即若离,花非花大开大合阖,连绵厚长,万千变化被两人融于一招之内,浑如天成。他心知即使是红衣也难讨便宜,暗对两人道了声“保重”,脚下轻点,身形如海鸥翱翔,一路狂奔冲回客栈。

郦逊之的脚刚迈过客栈大门,一个人影自天而降,来势极猛。郦逊之心中大惊,斜掠身形赶了两步,见这人一个翻身站定,正是小童。定睛一看,小童衣衫破破烂烂,头发亦乱了几分,看见郦逊之竟闷哼一声,一言不发提足便往外跑。

郦逊之莫名其妙地张望,周遭,安静得地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难道……难道他是被人打出来的?”他顾不上别的,赶去父王所住的居所一看,窗门上破了个大洞,郦伊杰好端端站在门口,身边四个家将一脸惊魂未定。郦伊杰看见他,脸色舒展开来,欣慰地迎上前。

“父王可好?”郦逊之心里疑虑重重。

“不碍事。找到你两个朋友没有?”

“我们也遇伏了,不过他俩的功夫很好。父王没受伤吧?”

郦伊杰笑得古怪,道:“来了个老朋友替我挡了挡,所幸无恙。”他咳了一声,“另外两位姑娘一直没见出来,想是被人制住,你去看过再来。”

想到雪凤凰和胭脂,郦逊之“呀”了一声。到两人屋里一看,果然见胭脂被迷烟迷倒,兀自沉睡,雪凤凰却是被人点了穴。郦逊之见胭脂睡得正香,未曾打扰,先解了雪凤凰的穴。

“是哪个混账!”雪凤凰没好气地伸了伸僵硬的胳臂,“先前放迷烟被我识穿,还敢偷袭!”她身子一活动,气上心来,对着墙狠狠踢了两脚。

“哦?到底这里出了什么事?”能令小童远避而去,一定是惊天动地之事。

“我没瞧见下手的人,装作被迷倒,在床上躺了会儿。后来听到你父王房里有动静就跑去看,里面乒乒乓乓呯呯嗙嗙打起来。我担心出事刚想进去,被人从后点了穴,还搬回这里。”

“没伤着就好,我父王没事。”郦逊之劝慰了几句,总算让她先歇下了。他本担心离开客栈父王会出事,如今连小童也会不敌身退,究竟父王的帮手是何来头?他忽然感到父王的高深莫测。

客栈里刚刚紧闭房门的人见外面平静了,纷纷出来看热闹,围了他们问长问短。郦逊之叫家将拦住众人,重到父王房中,郦伊杰已脱衣就寝。郦逊之在床前伺了片刻,忍不住点起灯,刚想开口,郦伊杰像是早料到他会来,坐起身微笑道:“早说了父王无事,去帮你的朋友要紧。”

“他们不碍事。父王身边怎会有那样的高手,逼得小童狼狈而逃?孩儿从前也不知道。”

“哦,不要忘了你娘的身份,这班旧识与空幻楼渊源非浅,如今江南已近……”

郦伊杰的回答早在郦逊之意料中。他明知父王什么都不会说,依旧问了。很奇怪,他忽然想到那个在花房中侃侃而谈的异人,如果对方真是江留醉的师父,或许能轻易制住小童。他一边想一边退了出去,刚进院中,抬头望见江留醉和花非花轻松回来,不由笑道:“看来红衣也失手了。”

江留醉摸着胸口叹道:“我吓一跳,你走后没多久小童就来了。我想要糟,两个对两个,我们未必是对手。谁知他二话不说拉着红衣就走,样子极狼狈,像是吃了大亏。是不是你动了手?”想到与当世高手一战,仍是心神摇动,又偷偷看了花非花一眼。

郦逊之走后,江留醉见识到花非花大家气派的剑招,挡住了红衣多次攻击。回来的路上问她,她只说剑法名叫“纳芥”,偶然学来,并非花家武功。江留醉想到她刀剑无不拿手,心下自愧不如。

“恐怕是你师父的杰作。”郦逊之见江留醉吃惊地想插嘴,摇摇手继续说道,“我父王不肯明言,说是朋友,可我瞧这阵势,一定是位高人!”

江留醉不说话,怔怔地想着心事,师父来了却忍心不见,他和郦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郦逊之见他迷惑难过,连忙又道:“我也是乱猜,你很快就到家了,见面再问你师父不迟。若真是他,不见你定有苦衷。倒是要好好思量一下,为什么红衣小童又会找上我们?”

“现下离京城远了,正是杀你父王的绝佳时机。”花非花道。

郦逊之想到这种可能,像被冰冻的鞭抽了一记,打了个寒噤。终于轮到了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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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杀手像是把命卖给谁了,什么都干。”江留醉想到了芙蓉和牡丹,她们现在何处?京城戒严,不知道蓝飒儿她有没有走出去?他心下自嘲,芙蓉何样人物,怎会被困京城?

“过了此地,他们便没机会动手。明日晚间,就可到嘉南王府,再到杭州空幻楼地界……”花非花始终异常冷静,似乎一直旁观者清,“只求能在太公酒楼找出线索,你也好交差。”

一提太公酒楼,江留醉脑中鳞鳞爪爪的回忆扑面而来,金无忧、蓝飒儿、燕飞竹,一个个名字重现出他的大意与鲁卤莽。他看了郦逊之和花非花一眼,唯独他们的存在与陪伴,使他有信心重回那里,有信心找出事情的真相。

真相,离得不远了。

江留醉与郦逊之等人进入梦乡之际,小镇的一间荒僻村舍中,小童“哇”地得吐出一口鲜血。伊人影飘解下他那名动天下的一身披风,盖在小童身上为他驱寒。柴火劈啪地烧着,小童的身子依然如火焰般发抖颤动,气力不济到了极点。

伊人影飘脸色柴灰,阴沉了一炷香的辰光,没有开口。小童运功疗伤无效,惨然笑道:“没想到这人的内力如此古怪,我受了重伤居然毫不自知。哈哈,看来我的好运到头了……”

见他有心情说笑,伊人影飘不耐烦道:“我们舍弃京城的大事,原想一击而中,这下两边失手,真是丢人。”

“抱歉!我拉你走,实是怕那人来对付你,到时你以一敌三,怎么也得输。”

“哼。养你的伤!”伊人影飘眼露杀机。

“你以为我信口开河?那人的功力之高,恐怕连失魂也……”

伊人影飘眼中异彩顿生,一听到失魂的名字就生出反应。小童用手捂住胸口,忍住刚刚涌上的一阵血腥气息,叹道:“唉,天下高手如云,我有点怕了。哈,算命的说我未及弱冠而亡,没几年好等。”

“呸!你真没出息!”伊人影飘大怒,一掌拍在地上激起漫漫尘土,呛得小童咳了起来。“我偏说你好好活到八十岁!阎王若想拿你的命,也得先问问我!”伊人影飘厉声说来,小童亦觉心惊。

他心里感激,微微露出笑意,道:“人人都说红衣无情,可我知道,你对我不错。真不枉相识一场。”

伊人影飘冷下脸来,仿佛什么都未曾说过,往门外走去。“我去镇上药行找两味药,只盼你命大死不掉。”

“你要出去?”小童语声颤得厉害。

“你别说一人呆待着害怕之类的傻话!”

“我正是一人呆待着害怕!”

伊人影飘一怔,仔细看火光中的小童,童稚的一张脸上血色全无,哪里有天下闻名的半点风采?这才发觉事态真个严重。那人不仅伤了他,更摧毁了他的信心,令他一蹶不振。想到此处,伊人影飘不由伴在他身边坐下,加了两根粗柴,笑道:“你身经百战,莫要让人笑话。”

“我明白,我本无心和你们一起闹腾,只是觉着好玩,现下才知事情凶险万分,已是脱身不及。”小童见他坐回原处,心头大定。

“以前没见你这般怕事!”伊人影飘虽是批评,却无半点贬义,知道不宜再伤他的心,语声极为柔和。

“杀手不过是杀人,如今我们几乎成了狗皮膏药,哪里都贴上一记。哼,天下的疑难杂症,岂是都能用膏药解决的?”

伊人影飘默然不语,眼里的杀意淡得多了。

“我知你的想法,一样是杀人,哪里不是一样地杀,有钱收就行了!”

“你……你的伤要紧,不说了。”伊人影飘眼望柴火,心事重重地出了会儿神,很快恢复过来。

“我是心病,医不好的。”

“你既然有气力得心病,不如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让我看看是怎样的高手!”伊人影飘没好气地说道,“我想着给你疗伤,你却一点不急,算我白做好人。”

“我是想告诉你,可你偏偏不好奇,问也不多问。”

“我在想另一件麻烦事,只怕不输你这件。”

“哦,你是指收拾不了两个无名后辈?”小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粲爽然一笑,“每年江湖上都要出些人才,而且这个江留醉,人虽傻了点,功夫似乎还可以。”

“不是他。”

“难道是那女子?”小童并未留心花非花。

“不错!她身手之高明,绝不输给我们四人!”

“哦?”小童略一思索,忽然一惊,“莫非是那个人!”他哈哈大笑,“我说她跑哪里去了,没想到一直在眼前。我与她交手数次,去金王府骚扰她们的,想来就是她!她始终跟着江留醉作甚?”

“此女懂得易容,最奇怪的是,她仿佛对我们的武功都很熟悉,你可有这感觉?”

小童浑身大震,披风亦滑了下来,颤声道:“那日对付无命人他们的,会不会也是……”

“除她之外,我尚想不到别的高手!”

“她在我们面前,从未露过伤情的武功。”

“知剑意而改剑势,何必一定用同样招式?你难道做不到?”

“这么说,她居然是归魂的人。归魂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好,越来越有趣……”小童的好胜心不觉被慢慢激起,“果真如此,天下将有一番好戏可看!”

“我只是猜测。”伊人影飘叹了口气,“我宁愿她来自灵山,否则再冒出什么隐秘门派来赶这趟浑水,我们的事岂非更多?!”

“咦?你不是从不怕事的吗?”

“我不想做太多无聊的事。说说你那位看不见的高手,怎样用十招打得你铩羽而归?”

小童生硬地挤出一丝声苦笑,那模样既怪又可怜,伊人影飘不觉对那位黑暗中的高手倍添戒心。

“唉,我连他近身都不知道,太丢脸了!当时我看到郦王爷卧在床上,正想走近动手,那人的手已按上我肩头。就凭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内息功夫,我开头便输了。”

“原来如此,下面你不说我也知道啦,如此说来,那人的身手的确不逊失魂……”

“他会是谁?”

“空幻楼如果有这般高手,几乎可以和楼主柴青山相提并论!”

“空幻楼……那家伙会出山么?唉,我们该如何是好?”

“想听我的?你赶快养伤,莫让我劳神。那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总要再教训他们一场!”伊人影飘仍为郦逊之、江留醉、花非花联手时,他无法施展平时功力而耿耿于怀。

“其中一个是归魂的手下,还有一个据说是东海三仙的弟子,你的口气不要这么大好么?”小童心情转好,有闲心奚落他了。

伊人影飘傲然道:“一对一时,管保管他们个个死得难看!”

小童肃然,的确,若论实战经验,天下有谁比得上他们这些杀手?伊人影飘如此托大也是自然。

“等他们到了江宁,越发不好动手。”小童像是忘了伤势,谈兴上来滔滔不绝,“空幻楼近年来销声匿迹,不知他们的人还剩了多少?郦逊之真是有后台,拜了天下最有名的师父不说,还有空幻楼做靠山,更别提他今日的地位!”

“地位这玩意,皇帝小子要给便给,要拿便拿,半点做不得数。倒是空幻楼曾经风光一时,重出江湖却是棘手……”

小童嘻嘻笑道:“你运筹帷幄的样子,真像军师呢。”伊人影飘心中猛然一动,如泉眼被打开,思路一下清晰,“对了,那人可能就是军师想找的人。”

“你说什么?”小童身躯微颤,他自然明白伊人影飘指的是谁,惊讶不已,“他会是江留醉的师父?!为何要护着郦王爷?”

“我明白了!”伊人影飘哈哈大笑,“给我猜中了。你莫要忘了,军师以前是什么身份,那人会认识郦王爷自然毫不稀希奇。想不到他们师徒俩苦苦追杀江留醉,不曾逼出他师父,你却运道极佳,被他打了个无还手之力。看来军师花这番心思找他是对的,这等高人不先除了,异日必是大患。”

小童瞠目结舌,直起身出神道:“江留醉的师父到底是什么人?,劳动军师如此关注,武功又厉害至此,为何从未听说过?”

伊人影飘露出洞悉的笑容,“他的名字说不定曾经声动天下,不过是再没人提起罢了。”

身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伊人影飘脸色大变,敌人已近跟前才听见还是头一遭。他急忙抬眼望去,门吱呀一响,赫然站定了一个中年男子,魂一般缓缓飘来。他样貌古拙,长衣飘然,举重若轻地走至两人面前,竟无半点声息。

伊人影飘利眼一瞧,冷冷道:“阁下何不以真面目示视人?”挡在小童之前,暗中蓄积真力。小童讶然缩后,感应到一股熟悉且窒息的压力,失声道:“就是他!”便腾地跳起。

“呵,外面够冷的。”那人细目微张,一甩袖居然围着柴火坐下,烤手取暖。

伊人影飘顿觉对方高深莫测,将真力灌注双手,道:“阁下内力惊人,岂怕这天寒地冻?!”那人隔着火光抬头,在跳跃的火舌下,脸看起来阴晴不定,只淡然道:“自然之道,生克有定。一味凭一己之力强争出头,实是不智。”

两人愕然,听出他有规劝之意,未及搭话,那人又道:“既有自然之物可以御寒,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咦噫,你们功夫不弱,尚要以火取暖,看来你伤得不轻。”

小童全身戒备,闻言更不敢松懈,打哈哈道:“承蒙手下留情,他日一定相报!”他心虽害怕,但在伊人影飘之外的人面前却绝不口软。伊人影飘亦不敢轻易动手,见他无意出手,索性拉小童一齐坐下,故作轻松道:“阁下深夜造访,想做什么?”

“我来瞧瞧他的伤势,这几粒药丸活血抗瘀,可助他疗伤。”那人递上一个小锦盒。

伊人影飘伸手接过,小童却不信,张口道:“你我各为其主,焉知你不是害我?!”那人尚未答话,伊人影飘温言道:“多谢阁下!”小童“啊”了一声,只见伊人影飘打开盒子,取了一丸药放到他唇边,“吃吧,是好东西。”

小童无奈、顺从地吞下药丸,又听伊人影飘特意说道:“阁下是英雄好汉,怎会使卑鄙手段加害伤者。”那人搓着手笑道:“你们两个,一点也不适合做杀手。”

伊人影飘眼中杀机顿现,神情瞬间凶恶了几分,整个人犹如蓄势待发的豹子,似乎一言不和就会跳出来狠咬一口。小童服下药丸,感觉胸胁处顺畅许多,更有舒服的暖意自脚底涌上,心下感激,便朝那人拱手道:“阁下不计前嫌,小童有礼了。”

“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那人悠然说来,伊人影飘却突然出掌,喝道:“闭嘴!我最恨人讲狗屁道理!”掌风扫起地上所有柴火,十七八根火棒密密麻麻往那人身上烧去。

那人纹丝不动,小童正自诧异,眼睁睁看火棒即将触及那人衣衫,忽地被什么挡住,“嘭”地向后炸开,扬起万点火花,未沾到那人分毫。伊人影飘心中惊骇反露笑容,双掌齐推,“阴冥玄寒掌”登即全力发动,将毕生功力凝聚这一掌之间。

小小农舍顿时风起云涌,充斥着伊人影飘阴寒的掌力。双掌如双龙出海,卷起漫天海浪,气势磅礴,连他身后的小童亦觉呼吸困难,不得不疾退数步躲在墙边。那人衣袖鼓胀,长发欲飞,牢牢地站定在伊人影飘双掌的气场中央,顶住扑面而来的阵阵幽冥鬼气,彻骨冰寒。

转眼间,那人四周方圆三丈内皆蒙上薄薄的寒霜,唯独他浑身上下完好无损。伊人影飘闷哼一声,知他只守不攻,仍留了一手。伊人影飘又急又怒,右掌一转,五指忽地伸长寸余,指间散出一股炎热焦炙之气,直扑那人面门。

这“阴里含阳,寒中生炎”的奇妙功夫,才是阴冥玄寒掌中的不传之秘。伊人影飘从未试过一出手即是如此狠招,心里实在惧怕,万一仍不能伤到对方,该如何收拾残局。他每战必胜的信念今夜连受打击,竟破天荒想起惨败的下场来。

那人并不躲闪,张开右手五指如山,气势如虹地挡在他的去路上。伊人影飘迎面而来的强大热力,遭此一阻,不得不当中变招,倏地无影无踪。他收起未发之力,身体横逸而飞,扬起双掌朝那人腰间贴去,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是蓄意而为,并非被迫变招。眼看离那人不及一寸,却蓦地感到对方有股柔和的吸力,硬生生要把他的手掌纳到体内去似的。

“砰”的地一声,伊人影飘一掌打中那人,只觉击在一片水中,水面反送出一股巨力,如无数细小的刺钻进他的手心。他的万千劲力居然全悉被水化去,激起波光荡漾,却根本动摇不了对方分毫。

伊人影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借反击之力,顺势飘回小童身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那名扬天下的“阴冥玄寒掌”,此时如卵击石,令他信心全无。那人并不追击,拂去身上的灰尘,澹然道:“红衣你练此掌,可知对你性命有害?”

伊人影飘不答,他忽然觉得在此人通透的目光下无所遁行形。

“此功非有三十年功力者,不能随心所欲。你天资虽好,却练得过早过急,阴寒附体,纵能伤人,本人亦不能幸免。”

“生死由命,红衣早无挂碍。”他冷然答道,骨子里仍是一种孤傲。

“你若心无所系,又岂会为人拘役,替他人做嫁衣?”

伊人影飘盯着继续燃烧的柴火,隐忍不语,目光中的心事化作了烧尽的烟灰,一副往事已矣之态。小童知道伊人影飘经常会突然沉默,并不奇怪,恐那人讲多错多,又惹恼了他,连忙插嘴道:“阁下好意我们心领。但为人做事,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那人深叹一记,无比可惜,不再说下去,慢慢踱回门边站定,叹道:“既是如此,我意已尽,你们好自为之。”

“等等!”小童心中瞬间做作出个决定,瞥了伊人影飘一眼,仍道,“你昔日故友千方百计要逼你现身,已追踪令徒多日,阁下不妨小心看看他去。”

那人身躯微晃,低沉的语音压制住内心随之而来的波动,道:“多谢!”

待那人离开,小童自言自语道:“总算还了他赠药之恩,从此两不相欠。”动动腿脚,利索许多,心情大好。再看伊人影飘仍陷入深思,不禁哈哈笑道:“喂,别想了,我的伤好多了,寻个地方歇息去,明天还要赶回京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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