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行

军士带了大夫出门拿药。金无忧听到动静睁开眼来,两个时辰不见,他竟已衰老了三分。郦逊之坐到他身边道:“是红衣?”金无忧勉强撕开衣服,郦逊之见到一个青黑的掌印,正是玄冥阴寒掌中剧毒所致,只是他胸口又有一处包好的创伤,隐隐有血迹渗出。

金无忧按住心口,道:“这是等闲刀所伤。”郦逊之吃惊地道:“牡丹的等闲刀?她也来了?”想到四大杀手可能都已出动,委实震惊不已。

金无忧哈哈大笑,“是啊,红衣、牡丹两大杀手要取我的命,我也算风光得紧。”他一用力,胸前伤口渗出血来,触目惊心。郦逊之扶住他肩头,心道:“金无忧是朝廷栋梁,昔日大理寺卿力邀他入朝,十几年来破案无数。这回究竟是宿敌所为,还是因他调查失银案,才会惹出两大杀手?”

金无忧神情委顿,把出城后遇上红衣、牡丹的经历略说了说。原来他易容出城后,两人就守在城口不远处,不管他长得是何模样,只要能使城守开门放他出城,便料定了是金无忧。因而一见他出城,红衣、牡丹全力联手合击,来势惊人。金无忧抱了必死之念,使的尽是玉石俱焚的招数,才逼开两人,伺机逃回城中。

金无忧略过一句话没说。他和牡丹曾是旧识,今次幸好她手下留情,并巧妙阻挡了红衣的追杀,方使他侥幸得还。只是个中微妙,却不便与郦逊之言明。

郦逊之听他叙述逃生经历,心神摇撼,又想自己一时意气,赠马给金无忧,或许暴露出了他的身份,叹道:“易容术并非万能,这两人倒也聪明。”金无忧道:“我是病急乱投医,本该忍到明日城门大开,可惜心太急了。”说话间一口气喘不上来,连声咳嗽。

郦逊之道:“大人这是心忧社稷,不顾惜自身,唉。”

当下扶金无忧起身,帮他运功止血,金无忧缓上一口气,刚想说话,心口一阵剧痛,搅得死去活来。郦逊之见状,骈指如刀,疾点他的手少阳三焦经诸穴,说道:“亥时三焦气血最旺,逊之先帮大人止血散淤。”

金无忧奄奄一息,默不作声待他施为。等他歇下手来,金无忧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物道:“我若有不测,烦替我把这支发簪送到风尘木兰舟上。”风尘木兰舟乃是江湖两大奇门之一,由易容之妹易红颜于二十多年前创立。郦逊之深知其意,垂下头道:“大人莫说丧气话,易女侠想见到的,并不是这支发簪。”

他一语道破,金无忧叹息道:“你果然聪明,唉,梅湘灵有提过她么?”

郦逊之心想,生死关头,他一心谈情,果然用情至深,便道:“梅叔叔每回提到易女侠,都是无尽感激。逊之出岛时,他更把易女侠所赠的玉辟邪转赠于我,着我有危难便可向她求助。逊之确有打算去拜会风尘木兰舟诸位女侠,但大人之物,还请大人亲手交予易女侠。”

天泰帝登基时,昔日江湖第一高手梅湘灵同时退隐,易红颜身为他的知己,却只能痴痴见他携妻远遁,从此天涯两隔。

金无忧苦笑,“感激有什么用?她终究不能和梅湘灵在一起。这簪子本是她之物,我又有何道理亲手还她。”他原想临死前交托遗物,请郦逊之转达多年相思之苦,不想对方熟知那段往事,婉言谢绝。被小辈看穿心事,金无忧很是难堪,唯独想到身负重伤,离大限不远,便也顾不上了。

郦逊之直视金无忧哀伤的脸,道:“大人这是何苦,何不跟易女侠挑明心事?”金无忧突然一笑,把簪子塞回怀中,道:“呵,我跟你这小娃儿说什么爱恨情仇,你不会明白。将来你自个儿遇上了,方知这人世间有很多话说不出口。罢了,你不肯替我送这支簪子,我便但愿自己死不了。”

郦逊之道:“说得正是。”他初历江湖,四大杀手来头虽大,但他并不畏惧,更有心揽这件事上身,遂道:“我想寻一秘处让大人好好养伤,查案之事交由在下去办。”话虽如此,他亦看出金无忧的伤势,当今世上仅有两三人能救,不由微微犯难。

金无忧想了想道:“我还是想去江宁,不妨就住去嘉南王府,再想法子从杭州请弹指生来。若能在那处养伤,就是六大杀手亲来,也无须担忧。”郦逊之展颜道:“大人思虑周详,如能找来名医弹指生,大人康复可期。”

他放下这桩心事,将在太公酒楼遇到燕飞竹,并燕府护卫惨死一事说出。

金无忧差点想坐起身,微抬身躯又跌落床上,吃力地道:“燕郡主此行危急!你若有余力,务请沿途相护。”郦逊之道:“逊之早有此意,只是先要安置好大人。在下有个计较,不知大人肯不肯冒险。”金无忧道:“但说无妨。”

郦逊之道:“大人何不假死,暂时骗过红衣。再请青鸟坛送信给令弟金无虑,照顾大人直至康复。我想有神偷在旁,即便红衣将来知道大人下落,未必能再击而中。”金无忧身为名捕,孪生胞弟金无虑却是天下有名的神偷,高来高去,本领非凡。

金无忧一想,唯有如此方能既确保安全,又可暗中缉查失银案,一举两得。他正思量间,郦逊之又道:“嘉南王府有灵山断魂所制的机关,再加上令弟卫护,必是最安全之地。若是大人这就‘死’在润州,哪怕不送信给令弟,他也会自行找过来。不如这就让我为大人改扮气色,好瞒过想杀大人的对头。”

他忽然一掌打在金无忧胸口。

这一掌力道柔和,恰到好处,金无忧“哇”地吐出一口瘀血,尽洒于胸前。郦逊之欢喜道:“好,有这堆血,扮死人也像两分。”金无忧勉强笑道:“奇怪,你这掌倒让我喘过一口气来。”郦逊之道:“大人莫怪,接下来更疼,忍住。”说罢用手在他脸上一拧,金无忧来不及大叫,被郦逊之几下用力,脸色顿变煞白。

郦逊之端详手下技艺,足以骗过寻常人,颇为自得,当即笑道:“本应请大人用闭息之法禁绝呼吸,只是大人伤势既重,还是先服下这粒无息丹,即可断绝呼吸。等正式办丧事那天,我再为大人多加几粒尸斑,送大人上路。”金无忧忍笑道:“你若去做仵作,只怕到你手中,案子已破了大半。”

郦逊之将一粒褐黄色丹药送至他嘴边,道:“大人过奖。请大人闭眼,我这就去叫军士来。”金无忧道:“慢着。金某一死,死讯立即报上京师,但为了查案,我尚在人世之事绝不可透露给其他人知道。”郦逊之道:“这个我理会得,除了你、我、令弟和嘉南王四人外,大人生还之事,我绝不会告诉他人。”

金无忧叹息道:“金某辜负圣恩。”他这样一说,郦逊之想起一件事来,寻思道:“金无忧因其弟金无虑是神偷,从不接任何偷盗之案,今趟这失银案分明是盗窃案,怎会差他去办?难道是皇上下了圣旨?倘若将来皇上查问起来,金无忧的去向我是说也不说?”

此时金无忧服下丹药,紧闭双眼,看似升天。郦逊之放下心事,故作悲戚寻了那军士进屋。军士一见京里来的名捕死在这里,立即飞报润州府衙,不多时知州带了手下匆忙赶来。若郦逊之不在,连仵作也要一并带来验尸,好在有他在此,知州只是惋惜不已,声明要为金无忧风光大葬。郦逊之正是要消息广为散播,当下点头夸赞了几句。

等郦逊之回到太公酒楼,子时已过,他倒头便睡。次日清早醒来,屋外忽然飘起大雪,鹅毛片片,郦逊之拉开房门,见雪没足踝,便回去取了一件无袴雪衣披上。走到江留醉房外,正巧他打开了门,两人便一起到前边酒楼吃茶。

待两人坐定,郦逊之低声对江留醉说了金无忧的死讯,又把前晚隐去不说的一段杀手故事补上。江留醉听了大惊,道:“金大人前日尚帮我打过一架,怎么一下便出了事!我……我要去送他一场。”

郦逊之暗自蹙眉,心道:“像小江惹的这等麻烦,金无忧既有公务在身,怎可随意插手管闲事,难怪身份这般容易暴露。”转念又想,金无忧素有侠名,路见不平难免拔刀相助,若无热血心肠,怕也不会以刚正扬名朝廷。祸福唯人自招,他性格如此,命亦如此。将来在嘉南王府安心养病,不露身份倒也罢了,万一再招惹麻烦,这条命能否保住尚未可知。

再想到金无忧虽是一代名捕,一旦涉及儿女私情,却是笨拙不过,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惋惜。本是顶天立地的洒脱男儿,偏偏碰上这等事就扭捏做作,拿不起放不下,难怪年过四十仍是单身一人。

郦逊之按下心事,早膳后带了江留醉走去府衙。知州寻了一间屋,把灵堂办得似模似样,吹拉弹唱大奏哀乐。闻讯赶来吊唁的润州城大小官员和附近武林人士约有十数人,郦逊之有心在朝野大展拳脚,遂一一结识到场人物,江留醉双目通红候在灵床旁哀悼。

午时过后,一匹快马驰到灵堂之外,飞一般掠进一个身影,几下荡至灵床前,双膝跪倒。江留醉见那人长得和金无忧一个模样,心知就是金无虑了,眼见一个生龙活虎,一个却客“死”他乡,不由又是一把心酸之泪。

金无虑一身是雪,郦逊之替他稍作清理,为他披上白色熟粗麻布的大功丧服。想到金无忧重伤之躯难以久挨,这场吊唁后须速速“送葬出殡”,改头换面去往嘉南王府养病,这些烦劳事情总算可着落在金无虑身上。

金无虑哭过一场,冷着脸走到灵床前,掀起金无忧的寿衣。郦逊之走到他身旁,说出两个伤口各为谁所伤,金无虑瞳孔收缩,瞪住郦逊之看。郦逊之知他可能看出破绽,碍于旁边人多,不便说出真相。

金无虑将郦逊之神色尽扫入眼内,一声不吭为大哥穿好寿衣。来吊唁的武林人士一见神偷亲来,纷纷上前慰问。金无虑在武林中名气虽响,也是对头多朋友少,见了这帮不相干的所谓豪杰侠客颇为头痛,当下虚与敷衍,几乎待不下去。

忽听得灵堂外一声惊呼,一道血影临空而降,飞扑向金无忧尸身之上。郦逊之想到红衣可能亲来,却不料如此张狂,竟在光天化日下直取金无忧咽喉,当即飞身相拦。金无虑和江留醉亦同时出手,两道劲力直射红衣。

事出突然,灵堂里的官员惊呼奔走,众军士排开一线,拔刀护在诸位大人身前。几位身怀武功的江湖好汉,亦看出来人非比寻常,凛然拿出兵器守在左近。

郦逊之等三人知红衣难敌,加上因金无忧出事心中悲愤,出手皆是凌厉之至。红衣见势不妙,于半空身形一折,人似飞鸟横掠而过,荡至金无忧脚后。人未落地,又飞起一足踢向金无忧身下灵床。

轰然巨力之下,灵床猛地剧烈摇动起来,直直朝前冲出。郦逊之冷哼一声,运足真气伸出一手,站于灵床前轻松拦下。金无虑仿若浮云,倏地飘至红衣身后,疾点他背部九处大穴,正是他的成名绝技“盗泉指”。江留醉则脚下左三步、右两步,明明走得远了,不知怎的竟晃到红衣面前,戳出一指,打向他两眉之间。

红衣未想到眼前这少年竟会使大侠云行风的“穿金指”,指力穿金裂帛破空而来,背后九穴又被金无虑气劲锁住。这前后夹攻来势凶猛,却便宜了他渔翁得利,当下缩腹躬身,滑似游鱼,横向弹身而起。他这一缩一躲,金无虑和江留醉眼见就要错手对上一招。

金无虑惯做贼王,手脚何等之快,瞬即跟上红衣闪躲之势。一只手自红衣肘下掠过,溜至他前胸,对准红衣胸口轻拍了一记。

红衣的长袍登时劲力鼓胀,嘭地弹开金无虑的手。他傲然长啸,啪啪啪向空中击出三掌。看似打在虚处,等郦逊之、江留醉、金无虑三人移形换步,待要封锁其退路,才发觉这三下掌力竟排山倒海直逼过来。

借三人接招之机,红衣依旧将掌按上金无忧的尸首,看他是不是真的断了气。手刚放上,顿觉有锥心之刺沿金无忧之身传来,不得不缩手闪避。抬眼望去,郦逊之手按灵床,冷眼相对。红衣知他捣鬼,好在金无忧心脉显然生机断绝。他目的达到,并不恋战,眼看金无虑和江留醉轻身提气抢来,故意一击灵床。

郦逊之见状,内力如波涛汹涌,自床板向红衣打去。红衣哈哈大笑,借力一弹,身似长箭从金无虑和江留醉两人所立的缝隙中穿越。

哧——哧——他弹指激射,两道阴寒之气分别攻向金无虑的巨骨穴、江留醉的天突穴。两人侧身相让,红衣如弹丸跳跃,几下起伏,已潜入屋外的雪地中遁得远了。

郦逊之追出十数丈,站在灵堂外目送红点消失,终放下心事。金无虑随后赶来,悄然立在他身后,道:“现下,你可告知个中究竟了罢。”

郦逊之知他看穿底细,束手一拜,嘴唇微微开合,用蚁语传音的上乘功夫向金无虑解释此事来龙去脉。灵堂内哀乐齐鸣,金无虑在悲歌中听闻兄长仍在世的好消息,心情乍见晴朗却不能表露,脸上神情实是古怪已极。

郦逊之朝金无虑深拜一记,道:“我有心替令兄至京城查明此案,一切后事就拜托阁下做主。”金无虑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递给郦逊之道:“既是如此,这是刚刚从红衣身上取来的,或许有用。”

郦逊之讶然接过,见是一枚雪白发亮的叶状羊脂玉灵符,似有来历,连忙郑重收好。能从红衣身上空手取物而不为所知,金无虑果真神乎其技。郦逊之望着他的背影,对金无忧此去江宁的安全首次感到放心。金无虑毫无得色,径自走回灵堂,想到兄长大难不死,胸中悲恸大减,只盼快快挨到晚间一叙离别之情。

郦逊之正想入内,忽觉耳畔香风细细,燕飞竹和蓝飒儿撑了桐油纸伞,肃然来到灵堂外。燕飞竹仍戴了帷子,一身雪白的貂裘,伴了蓝飒儿倩影玉立,吸引了诸多目光。郦逊之迎上来招呼,燕飞竹哑了嗓子道:“金大人是为了查失银案才没的么?”郦逊之点头道:“凶手红衣刚刚来了一趟,甚是嚣张。”燕飞竹“呀”了一声,沉吟不语。

蓝飒儿插嘴道:“果真是红衣?他这么大胆?”郦逊之见她一脸轻敌神色,道:“只怕蓝姑娘这一路不好走。”蓝飒儿挡在他和燕飞竹之间,冷冷地道:“你也没能留住红衣,谁日子难过可不好说。”

这时江留醉走了过来,看也不看两女,对郦逊之道:“刚听知州大人说,大理寺审不出什么名堂,惹得皇上雷霆震怒,虽有联名保举君啸的折子,也全给压了下来。这回的牵连可大了。”郦逊之暗想他来得及时,燕飞竹放下矜持忍不住道:“京里还有什么消息?”

江留醉转过脸,道:“哦?原来是郡主。这我可不晓得,只听说若再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恐怕不得不请嘉南王调动燕家军彻查。”燕飞竹心里咯噔一下,她明知这是暗示嘉南王有极大麻烦,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当下无心寒暄,带了蓝飒儿匆匆入内,拜过金无忧便罢,连身份亦没有透露。

燕飞竹走出灵堂,郦逊之向金无虑交代了一声,从后赶上。蓝飒儿见他跟来,张开手拦住他,不悦道:“世子,虽然你地位尊崇,可我家郡主不想有人烦扰,请阁下退避三舍。”郦逊之丝毫不理会她,沉声说道:“在下也往京城一行,何不路上有个照应?”江留醉抱臂在一旁看着。

蓝飒儿瞥了江留醉一眼,道:“这个讨厌的人也去么?”郦逊之暗想,分明是指桑骂槐,淡然笑道:“我这位兄弟武功不弱,陪同入京只会更加安全。蓝姑娘难道不想保护郡主周全?”蓝飒儿道:“一切但凭郡主做主,我不过是个‘影子’。”她嘴角挽起一道好看的弧线,娇笑道:“但愿有你们两人护送,我可以轻松走这一路。”

天上的雪簌簌飘落,燕飞竹望着白茫茫的灵堂,仿佛满室白绫都是一尺尺雪扯出来似的,眼前肃杀一片。她眼眶一酸,低下头去飞快地说了声:“世子如愿同行,飞竹自是乐意。申时出发,请世子不要忘了。”落寞地打开伞,独自去了。蓝飒儿妙目一转,溜溜地看了郦逊之和江留醉一圈,呵笑一声,转身走了。

打点完金无忧的“丧事”,郦逊之和江留醉回到太公酒楼。此时雪已停了,天清如洗,处处粉妆玉琢,令人心中一畅。燕飞竹的马车已备好,蓝飒儿正指挥伙计往上搬运行李。燕飞竹默不作声倚在楼里,眼看车在人亡,空荡荡的一辆车压在雪地上,满是萧瑟悲凉之意。

申时,四人准备起程。江留醉故意往车厢里钻去,被蓝飒儿挡住去路,俏面微寒,冷冷地一指车夫之位:“听说你武功不弱,赶车正合适。”江留醉正是想逗她说话,道:“多谢蓝姑娘几次援手,替我免去不少麻烦。”蓝飒儿不屑地道:“金无忧若不是多管你的闲事,暴露了行踪,何至于死?”

江留醉胸口一窒,郦逊之早知此事,只不知有这层因果。蓝飒儿见江留醉愣住,悠悠地道:“你呀,真是麻烦精,不晓得惹了什么对头,成天找你打架。偏偏金无忧那个笨蛋看不出你应付得了,竟妄自出手,更想拿那些人法办。呵,这倒好,惹出祸事来了。”江留醉忍不住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出手帮了我?”

蓝飒儿微笑:“我怎会一样呢?我不去杀人,别人已经谢天谢地,谁敢到我如影堂来找碴?”她说时美目冷如冰霜,浑似一把寒光冷冽的出鞘宝剑。江留醉似感受到凌厉的剑锋,缩了缩脖子,想到金无忧为他所累,顿时没了精神,灰了脸坐到车前。

郦逊之话到嘴边强自忍下,有江留醉这般愁苦陪衬,金无忧之死就更是唱作俱佳,不怕红衣疑心。他向燕飞竹欠了欠身,自去赶车之位坐了。刚抬起脚,心头又生警兆,不禁往四周看去。酒楼内一切如常,街面上行色匆匆,并没有特别留意他的人。

郦逊之情知对方就在一旁窥视,从杭州跟踪至此,暗想:“这一路可真是热闹,如果小江的敌人也尾随而来,岂不有三路杀手?不知金无忧去后,红衣、牡丹是否会就此罢手?”

燕飞竹和蓝飒儿安坐车厢之内,看车轮滚滚启动。燕飞竹掀开帘子,望着郦逊之的背影若有所思。蓝飒儿道:“以郡主的身份,他一个世子去赶车也不冤。”燕飞竹浮上一丝苦笑,心想:“燕、郦两家原本势均力敌,如今燕家有难,若到京城仍需郦家援手,欠下这个人情,不知父王会否不快?”

她叹了口气,想到未婚夫近在咫尺,却犹如陌路,心中怏怏不乐。自小定下的婚事,她无甚可怨,见他体态风流进退有度,也不是不欢喜。只是他竟没有对她表现出一丝格外关注,她不由矜持起来,想,索性就当不知道有过婚约吧。

于是,一道看不见的淡淡裂痕,如同鸿沟横亘在两人的未来。

江留醉出气似的赶着马车,每挥出一鞭,面上波澜不惊,手微微颤抖。郦逊之看出他不痛快,却无法明言真相,叹了口气任他去了。此刻郦逊之最为头痛的是理清思路,为什么平素难得一见的最顶尖的六位杀手,一下子出动了四位,且都在润州附近?

这里面有何蹊跷?他眯起眼,随着马车摇晃起伏,思绪亦为之跌宕。既对付金无忧,又着眼于燕飞竹,肯定是为了失银案而来。这四人身价不菲,看来劫走五十万两官银的人铁了心要杀人灭口,金无忧莫非是掌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线索,才会被人盯上?

马车到达渡头,由渡船接引横渡大江,驶往对面的瓜洲镇。在船上,郦逊之始终留神看各个商旅客人,猜度其中是否会有潜伏的杀手。及船靠至对岸,江留醉牵马走上渡头,突然把辔头往郦逊之手中一塞,道:“我不走了。”

郦逊之一怔,见他大大咧咧地往渡头一边坐下,呆呆望着江水出神。蓝飒儿闻言跳下马来,斜睨他一眼,走到郦逊之跟前。郦逊之道:“他想是心里不痛快,请郡主稍等,我来劝他。”蓝飒儿摇头道:“你这回看错了,他是想找人打架。哼,他不痛快,难道我们陪着他就痛快了?一根筋的家伙。”她看出追踪江留醉的人已在附近,故他一心想把之前受的气全讨回来。

她转身走回马车。燕飞竹探头看了看,放下帘子也不多说。郦逊之想到什么,走到江留醉耳边悄声说了一句,然后坐回马车,径自赶车去了。蓝飒儿不料他会撇下江留醉,掀起帘子,奇怪地望着郦逊之的背影,想了想又罢了。

江留醉坐在渡头上,没一盏茶的工夫,一阵尖锐的风声呼啸而来。他根本不回头,反手一捞,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枚长钉。他乍见是枚长钉,有点意外,随意地把它抛到地上。

身边的人顿作鸟兽散。江留醉侧耳静听,一左一右,来人已在一丈外。他眨了眨眼,忽地一撑地,单腿绷直如铁棍直接横扫。两个蒙面人见势不好,用刀鞘一戳地面,瞬即腾空两尺。

江留醉身法极快,突地幻作七八个雪影,重重叠叠游走于两人之间,喝道:“叫你们惹厌!”袖中飞出两把小剑,剑走灵蛇,一下把两人去路封死。

那两人没想到他武功精绝若此,甚是吃惊,手中刀如吃人猛虎,张着血盆大口呼啸而来。刀锋割破江风,刷刷砍向江留醉,谁想几下砍过尽是虚影,他真正的身影飘忽似雪花,在风里轻荡。无论两人的刀如何追赶,都慢了一步,恰好劈在他原先站立处。

那两人对视一眼,数枚暗器如群蜂出巢朝江留醉飞去。小剑如流光飞舞,隐约可听见叮咚作响的乐声,江留醉的身形忽变得虚无缥缈,一团团白雪般的剑光过后,暗器如石沉大海了无踪迹。

两人觉得邪门,不约而同又取出些暗器。风雪中,一团团巴掌大的火焰竟从左边那人的袖中窜了出来,那火如蛇如浪,说不出的诡秘妖艳。右边那人则取出数枚紫色星状的暗器和数朵各色奇怪的花,挥毫泼墨地甩出。

江风陡起,急急的风吹拂在暗器上,把红色的火焰、紫色的星星以及许多“花”夹杂着卷在一处,像烟花纷纷扬扬盛开在空中,美得令人眩晕。

这些暗器并不寻常,竟是“暗器百家”上赫赫有名的“火焰星芒”、“紫流星”和“花”。

“火焰星芒”核心只有星星一点,好像夜空遥望所见的繁星一般大小,但射出后却迎风而长,火舌长龙恐怖骇人。艳丽中又带着一丝鬼魅之气,冷漠无情,能吞噬周遭一切。

“紫流星”迅如流星,疾似飞虹,瞬息万变,不及捉摸。每颗流星形状不一,可近可远,在空中来去自如,莫不随用者所欲。那划过天空的痕迹灿烂夺目,一若流星点亮永恒。

而“花”开时节动京城,姹紫嫣红的“花”最富诗意。飘红坠粉,颜色倾城,紫艳半开,清香袭人。繁花盛开也是不幸降临之时,沾到一点花粉,足令人昏昏欲睡,功力全失。

这是暗器名门“苏州吕家”最厉害的几样暗器,江留醉身后唯有茫茫大江,除落水外眼看避无可避。

被逼到绝路,江留醉反而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压抑了大半日的愁情恨意,终于可在这场较量中发泄出来。金无忧为了不惊动地方,一路查访都暗地进行,可就是因为他江留醉懒得和这些人纠缠,才令金无忧出手相助。想到此,他深觉先前孟浪。这些人跟踪他一定大有意图,他不去想如何彻底解决麻烦,反倒一味逃避,终使得朋友为他所害。

他要使尽浑身解数,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两把小剑化作长虹,一青一紫,漫天剑光如龙飞电掣,刹那间挑起地上万千飞雪。烟花般的雪花飞溅开来,将十数枚暗器统统吞噬。一阵铮铮声响过后,两把小剑如挟着满目星光,一树银花,收揽着每分光华。火焰星芒与紫流星俱被江留醉打落江中,那两人却不幸沾上“花”粉之毒,手脚发软,两把刀“啪啪”跌落在地。

江留醉提剑靠近,寒光一闪,两把剑正对着两人咽喉。

“说,究竟为什么要跟踪我?”沁骨的寒意渗进两人的皮肤里。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无限的惊恐。

没有回答,两人倔犟地紧闭着唇,甚至闭上眼不予理会。适才的惊恐并非为了眼前的生死。江留醉一蹙眉,剑始终插不下去,反复问了几句都是如此。他叹气收剑,不愿再耽误时辰,望着郦逊之所驾马车驰去的方向,发足追赶过去。

等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一个身著灰色貂鼠细裘的华服女子走近那两人。两人动弹不得,瞪着眼珠子骇然望着她,与先前神情迥异。这女子清脆笑道:“做得不错,你们回去歇息吧!”两人没口地求饶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她不慌不忙,纤手在两人脸上一拂,吓得她们几乎要晕死过去。待闻到清香扑鼻,“花”毒顿解之时,那女子丢下一包银子去了。

两人哆嗦着捡起银两,摸着脖子不敢相信。一人说道:“她叫我们试他功夫,刚才算是试出来了么?”另一人道:“你我都应付不了,想是试出来了。那个姓江的小子倒是厉害,不晓得能不能对付这女人。”前面那人心有余悸呆了半晌,道:“她歹毒得紧,只怕那傻小子杀不了她。”

两人相互搀扶,提了银两和刀,慢慢地找船回去。渡头另一侧,江留醉从隐蔽处现出身来,脑中全是那女子的身影。

她是谁?为什么要调查他的武功?江留醉百思不得其解。按说他默默无闻,江湖上更不认得什么朋友,也不曾得罪任何仇家,怎会被人如此留意?想到郦逊之叫他出手后留下来看端倪,果然走对了一着。

此刻他无暇多想,纵步如飞追赶马车。迎面的寒风猛烈,但想到郦逊之所说,会在前面五里处相候,他心中浮上淡淡暖意。

赶了五里路,马车果然停在沿途,江留醉喜悦地奔上前,掀开帘子,竟空无一人。冬日清冷的风掠过他的脖间,江留醉伸手摸上车里的锦绣垫子,冰凉一片。

他俯身查看雪地上的脚印,马车四周除了他匆忙赶来留下的杂乱痕迹外,并没有其他踪影。难道他们遭突袭后自马车内跃身而起?他不由把目光投向更远处,果见灌木丛上有星星点点的碎雪坑。

他略一思量,这三人武功均不弱,绝无人能半途将之劫去。既然如此,江留醉提气纵身,沿着雪堆上的痕迹一点点离开马车,向不远处的山林跃去。

踏入山林走得几步,有梅花枝头沾雪,恣意开放。江留醉正自心中一爽,脚下忽然伸出一只手,突地勒住他的脚踝。他一惊,自然而然用上了师门的“宝相功”,体内激出一股刚猛真气,自昆仑、金门、京骨冲出,震开那人的手。

江留醉掠上身旁一株松树,脚勾了枝杈倒挂下来,两把小剑飞刺雪地。一个黑影破雪而出,迎面一团寒光朝他打来。江留醉人是倒的,看得却清楚,这人不是郦逊之是谁?慌忙一点树干横飞两丈,生生将混沌玉尺的攻势躲过。

郦逊之半途变招,停手苦笑道:“怎么是你?”江留醉有过被人跟踪的经验,甚是乖觉,拉了郦逊之指指地下,示意两人一齐埋伏。郦逊之点头应了,旁顾无人,即刻如飞鱼入渊没进雪堆之中。

江留醉见他藏身在灌木丛中,寻思自己衣色如雪,索性攀上松树,隐在清泠玉树间。耳畔传来郦逊之蚁语传音之声:“不知是小童还是其他杀手,跟我们一同过了江。”江留醉暗想,若是小童跟来,只怕刚才打草惊蛇,早看破他们藏处。想到“埋伏”两字,他透过枝丫寻找燕飞竹和蓝飒儿,整个山林悄寂无声,仿佛除了他和郦逊之再无他人。

两道寒星仿似雪花,飞矢般急速朝两人藏身处射来。“噗”的一声,一枚圆环敲在另一枚圆环上,借力钻入地下,留在空中那枚则借势击入树中,向江留醉尖啸而去。

没有动静。簌簌几声响,有雪块自树梢落下,树枝就像喝醉酒般上下摇晃着。射暗器之人似乎放弃了追击,听不到一点动静。

良久,郦逊之缓缓自雪堆中直起身,手中抓了一枚圆环。江留醉苦笑着跳下树,拿了另一枚圆环,皱眉道:“又是吕家的暗器!双心环既已出动,银铃子大概也不远了。”他取出一枚紫流星,拿给郦逊之,“我在码头上对付的人,也使吕家的暗器。”

这几样均是名列暗器百家之物,威力不同寻常,不易仿制。郦逊之道:“苏州吕家?难道这两批人是一伙的?”两人俱百思不得其解。对方无论是冲着郦逊之还是燕飞竹,他俩之前与江留醉均毫无瓜葛。

“什么一伙的!”蓝飒儿拉了燕飞竹自五丈外的松树后走出,手上拿了几枚双心环,“我们如影堂的暗器全是吕家所制,刚才是我发的,叫你们两个家伙起身。”

江留醉愣住,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蓝飒儿没好气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嘴里嘀咕着:“说什么有人跟踪,慌慌张张要我们躲起来,明明没事。”燕飞竹面色平静,一语不发地经过两人。

郦逊之苦笑,把双心环放入袖中,左右四顾。与江留醉告别后,他强烈地感应到监视那人一路尾随,遂知会二女避入林中雪地。谁知对方久候不至,难道看破了他的用意?

江留醉情知郦逊之不会大惊小怪,好在他的追兵已除,放下一桩心事,对郦逊之道:“按我们说好的,你先走,我跟在后面,看到底是谁打你的主意。”

郦逊之一步步走回路上,闻言摇头:“此人甚是狡猾,我怕这招骗不过他。对了,你的事怎说?”江留醉把那华服女子的事告诉了他,郦逊之沉吟:“难道她是你师父的仇家?”江留醉皱眉,心想这可大大不妙,须探听清楚及早知会师父才好。

四人回到马车上。经此番折腾,天色渐暗了,众人匆忙出了瓜洲镇,马不停蹄前往扬州。

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四十二章 运筹第四十三章 裂锦第十七章 遗恨第四十章 王者第四十一章 暌恨第四十章 王者第十五章 隐衷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三十二章 乱生第一章 追杀第十六章 愿者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五章 龙颜第三十二章 乱生第三十五章 无情第四十五章 哀弦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十三章 突袭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十一章 杀气第四章 失踪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十五章 隐衷第十章 玄机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章 奇胜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四十二章 运筹第十六章 愿者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三十八章 援手第五章 龙颜第四十章 王者第二十三章 机关第二十三章 机关第八章 用心第四十章 王者第二十五章 断魂第四十章 王者第二十八章 寿礼第三十三章 真情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五章 龙颜第二十三章 机关第二十九章 情殇第六章 天宫第一章 追杀第十八章 情怯第二十一章 如故第三章 不测第二十九章 情殇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二十九章 情殇第三十四章 所欲第二十七章 绝处第二十九章 情殇第八章 用心第三十九章 干戈第十五章 隐衷第三十章 奇胜第十二章 异匠第四十二章 运筹第八章 用心第十章 玄机第四十章 王者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三章 不测第十二章 异匠第四十七章 无双第三十七章 异心第三十一章 疑忌第十五章 隐衷第十八章 情怯第四十章 王者第十五章 隐衷第十章 玄机第十一章 杀气第二十章 加罪第二十六章 心囚第三章 不测第六章 天宫第十八章 情怯第十三章 突袭第二十章 加罪第四十六章 黄粱第三十二章 乱生第八章 用心第三十二章 乱生第十一章 杀气第十一章 杀气第七章 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