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心囚

大年初三的夜晚,仙灵谷比前一夜寂寥许多。阿离独处了一日,见江留醉离去后更无人说话,自忖伤势渐复,便有了告辞的念头。

他走到仙灵子所居的渗痕台,看那飞檐走壁精致入画,不由暗中思量,仙灵子是如何寻到这座前朝弃宫?他正自出神,远远听到楼阁中师徒间的对话。

“阿离来历不明,我担心大哥……”南无情话说了一半,被公孙飘剑打断:“我看他人不错,又传大哥功夫,不像坏人。”子潇湘道:“大哥说他跟师父相比绝不逊色,真的如此厉害?”

阿离心一紧,知道功力恢复,故能听到他们私语。他停下脚步,留神听仙灵子道:“此人绝不简单,放他出谷必天翻地覆,还是留他下来为好。”

阿离一怔,突觉周身已不能妄动,四周无形的压力如潮涌石压,方知那楼中的人已然出手。子潇湘的声音传来:“师父,他莫非真是坏人?”仙灵子苦笑道:“唯今之计,只有合四人之力,尽力留下他而已。”公孙飘剑惊道:“他到底是谁,连师父也……”

仙灵子轻轻说了两个字,阿离的心沉下去。

南无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冷冷地道:“我知你厉害,但想从我们四人手上逃脱,还是省了这心为好。”公孙飘剑、子潇湘走出屋来,唯独不见仙灵子。

阿离平淡地道:“你们真要对我动手?”公孙飘剑哭丧着脸:“唉,没想到大哥拣回你这么个麻烦人物,虽然明知打不过,也不得不试试。”阿离笑道:“我有那么可怕?”子潇湘踏上两步,与另两人将他围住,道:“我不能放你出去危害江湖,即使以身殉道,也要拦住你!”

阿离眉头一皱,公孙飘剑忍不住对子潇湘笑骂道:“老四,胡说什么,他可没糟到那地步。”收回目光,盯住阿离缓缓地道,“不过师父说得没错,你伤势一好必出去寻仇,万一牵连太广滥杀无辜,我等悔之不及。抱歉,非留你多住一阵不可。”

世人都以为他会复仇?阿离微生感叹,能知他心思的唯有江留醉,那个仅凭一面就敢于相信别人的傻小子。轻信也好大意也罢,阿离感激地想,他不会忘记江留醉的信任,也绝不会对他的家人下重手。

他淡淡一笑,无论如何不能伤了他们,这场架不好打。

南无情、公孙飘剑、子潇湘六掌翻飞,六股力道划出一个圈,紧紧包围阿离。这三人彼此心意相通,出手如若一人,竟是拼足全力。

六道轮回。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这六股力道各有面貌,光明澄澈、凶猛好斗、复杂诡变、愚氓无明、虚怯多畏、刀山剑树。三人配合无间,阿离就如罩入了因果之轮随波逐流,眼看整个渗痕台如海市蜃楼,景物顿时变得氤氲模糊。

阿离轻拂衣袖。缓缓地,犹如拂抹阳光下一粒尘埃,动作纤微无瑕。然后,他扫视三人,一眼望穿。

破!

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如生如死,如焰如化。是非成败,水月镜花。

南无情三人顿觉清风迎面,施加在阿离身上的气劲了然无踪,反被他牵引,身体禁不住欲前倾后仰,站立不定。如三人合力造成的气场是海,阿离便是搅动海水的一只巨鲸,直翻得浪涛汹涌起伏,沸水般难以自己。

一阵阵猛烈的推力,逼得南无情三人各自倒退数步。阿离面前的空间越来越大,他双手上下拂动,姿势曼妙优雅,南无情等却不敢怠慢,因他的手突然加速的那刻,就是脱身而去的一刻。

方圆一丈内,南无情三人的气劲竟触不到阿离。

南无情脸色一变,知道不妙。阿离扬声长笑,身影薄如秋风蝉翼,穿隙而过。一眨眼间,他已到三人的外围。阿离的神情却仍凝重,因那看不见的仙灵子,才是他最大的威胁。于是他手掌骤然变招。

正如一场——

相思。

长相思,摧心肝。

南无情、公孙飘剑、子潇湘一时间胸口如遭雷击,眼见他的手分明离自己尚有一尺,却像有五爪生生地掏进心坎里去,抓住那颗活泼乱跳的心。说不出的难受欲呕,三人手上劲力顿消,痛苦地憋出泪水,直想跪下捂住胸口大声叫唤。

阿离眼中不忍。无奈掌法出手便有了生命,夺人意志,毁人心神,非等到压倒性决胜的一刻,方能收手。如今这三人不再是淹没巨鲸的海水,只是被吞没的小鱼,生死掌控在他手上。

然而,仙灵子仍不出手。阿离颇有点意外。他心神稍微动念,南无情的冷寒箫已泠泠吹起。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阿离愕然发觉,他吹奏的正是自己掌法中的精义。

南无情神情痛楚,集中了全副气力来吹奏的他必须抵住阿离的攻击,才能保护公孙飘剑和子潇湘。每吹一音,他用于自身抵抗的内力便弱一分,心口也就越发疼痛。但唯有这疼痛,可以使他吹出“灭魔音”,干扰阿离的掌法,让两个兄弟的痛苦稍减。

公孙飘剑闷哼一声,手上一抓,横过一只竹笛,居然顺应着南无情的曲调跟着吹了起来。南无情瞥他一眼,公孙飘剑的眼神似乎在说:“绝不输给你。”子潇湘扶住两腿,艰难地抬起头来,不服输地盯着阿离,慢慢地抽出长鞭。

箫声撩人,笛音清心。两人一攻一守,极力又将包围缩小。

阿离叹息。

他尊重这三人,因其如此,更被逼出了绝招。

相思是什么?一声叹息,了无痕迹。心上人无论近在咫尺远在天涯,都恨不得将心儿揉碎,和在她心头。

这一掌回肠荡气,直入脏腑,“啪”、“啪”、“啪”拍向三人。南无情、公孙飘剑、子潇湘浑然不觉,不仅来势太快,也看不出那穿透力直击体内。眼见掌力离三人还有半尺,阿离手上一凉。

他知道,仙灵子终于出手了。

仙灵子双掌翩然如舞,十指所向,似乎有千万根丝线缠绕,阿离正是那被系住的木偶。

网。

海水阻不住遨游的鱼,但网可以。仙灵子织就的这张网,寸寸结,处处丝,越收越紧。甚至集合了南无情三人发出的气劲,借力打力,稠密的丝网夹带着千钧重力,朝阿离扑叱而去。

网是柔的,劲力化之弗去,阿离一掌落空。

此时旧力已过,新力未发,那一隙间微弱的一丝停顿,被仙灵子看破。

一指戳在阿离掌力的空处!

阿离如被点穴,登即住手。他不是不能再打下去,但输了一着,再斗下去,气势已弱。此刻是他的“水穷处”,他安然接受败局。

仙灵子像是知道他不会再动手,凝视他道:“等小徒归来,再决定阁下的去向如何?”

阿离等待坐看云起的那刻。和四人缠斗未必会输,但坐等情势变化,等有把握时再高飞远走,更不伤和气。看来一时半会走不掉了,他苦笑道:“不知江兄弟,此刻一切可好?”

他想出谷,为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灵山那瞬息万变的局势。阿离没料到的是,江留醉正一步步陷入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那扯不开、剪不断的宿命纠缠,如蚕丝紧紧缠绕,一只无形的茧已然织就。

深深的溶洞中,胭脂俯视熟睡的江留醉,像欣赏一盘珍馐佳肴,可由她任意蒸煮烹调。天就要亮了呢,他还是没有醒,看来药的分量是重了些。

把灯芯拨亮,再亮一点,洞里始终是那样暗,然而明亮的日子快要来了,一切如她所想。是时候唤醒他,她期待已久的时刻就要到来。

当然,还有她,胭脂微愠地瞪了瞪花非花。灯芯里有足够的解药,她很想在燃灯前杀掉花非花,可是,她到底还是在意江留醉的喜怒和花家的势力,终是没有动手。

“胭脂,是你困住我们?”江留醉睁眼看见她,血倏地凉了,头一回觉出这柔弱女子莫测高深。

胭脂幽幽地道:“既来了失魂宫,还想轻易走?”

江留醉一时口吃起来,奇道:“失魂宫……我们不是在断魂峰?”

眼前的胭脂人未变,却有股森然鬼气弥漫全身,连笑容都让江留醉眼花。只听她掩口笑道:“你错啦,我早令人带你们到失魂宫中。我哥哥一直在闭关,我不过借他的阵法擒住你们罢了。若非那些阵式让你们如此疲累,恐怕我近身放毒,瞒不过杭州花家的这位三小姐。”她说着,斜睨了花非花一眼。

江留醉只觉被人一把扯下鬼域,灵山脚下的相约恍如隔世,以为她陷入阵中,谁知正是她翻云覆雨。真相永是错乱,令人猝不及防,蓦地想起当初胭脂忽然不见时花非花说的话,他真的始终轻信与大意,不免有痛心之感。好在花非花靠在他身边石壁旁,周身无损,只微微有点精神不振,这让他略略放了心。

胭脂看出他的恼怒,并不着急,悠悠地道:“你们一直想见失魂,不是吗?”江留醉一怔,心下有几分不想搭理她,却不由自主问道:“他在哪里?”胭脂一指自己,轻描淡写地道:“我正是失魂。”

江留醉一呆。如她真是失魂,他莫非始终都处于一个迷梦之中。花非花忽道:“凭你也配?”胭脂怒目一瞪,忽又转为笑容,呵呵笑道:“花姐姐说得没错,失魂成名已久,的确不是我能冒认。”

江留醉听她一说,心中越发混乱。花非花安然地道:“失魂呢?叫他出来!”言毕高声叫了几下,每一声像跌落悬崖,直摔向无尽的空漠。胭脂双眸如星闪动,说不出的得意:“不用喊了,这世上,再没有失魂这个人!”

花非花闻言血色全无,大失平日里镇定,江留醉震惊归震惊,仍在留意她的举止,见状一手扶住她的香肩。花非花向他一摇手,示意不碍事,勉强对胭脂道:“你居然有杀他的本事。”

胭脂盯住她道:“你一听我的口气,便知失魂已死,真不简单!”

花非花全无说笑心情,木了脸不言语。江留醉虽不识失魂,想一代杀手之王,倘若真去得不明不白,亦有些难过,叹气道:“你到底是谁?”

胭脂口气哀怨:“我的确是断魂之妹,只可惜,你们谁又正眼瞧过我呢?”微喟一声,“麻烦两位在失魂宫小住几日,胭脂改日再与两位谈心。”

她纤指戳来,江留醉浑身酸麻,眼睁睁不能避,长叹一声,索性闭目不看。

小住的地点是石牢,岩壁上有白色小花几朵,稍减寂寥。江留醉木然独坐,花非花被关入另一间牢室,不可相见。他伸手摸木栏,有气力一掌就劈断了,可惜此时劲力全消,大腿般粗壮的栅栏似是精铁所制,坚不可摧。尽管怀中小剑仍在,但使不出一点气力,又非削铁如泥的宝剑,只能看着干瞪眼着急。

胭脂没再露面。她如何杀失魂、为什么要杀他,都是不可解的谜。江留醉抱膝沉思,那么,她留住他们是为了什么?

闷了大半时辰,胭脂亲来送饭,羽衣轻裳,淡粉铅朱,令人眼睛一亮。江留醉却同时想到花非花,不晓得她是否无恙。

胭脂笑吟吟打开紫檀提盒,取出四样小菜和一盅酒,饭香引得江留醉肚中咕鸣。她扑哧一笑,道:“早上饿了你一顿,可在怨我?”

她仿佛在闲聊家常,而非面对被囚禁的猎物。

江留醉愕然苦笑道:“我糊涂了,你到底想做什么?”胭脂幽怨道:“为何你总不信我?难道我害过你么?”江留醉道:“我……我不知道。”胭脂温婉笑道:“你想知原委,我便告诉你,只是……先把这些吃了。”

江留醉叹气,拿了碗筷,又道:“花非花那里可送了吃的?”

胭脂轻描淡写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她。”扬起双眼热忱地瞧着他,江留醉只得迅速地把饭吞了,虽是美味却无滋味可言。咽下最后一口,他小心地问道:“失魂真的死了?”

胭脂道:“那毒药是灵山大师亲自配制,绝无花假。这毒药天下仅有三颗,你知道为什么?”江留醉摇头,只觉以失魂之能,寻常人根本近身不得,的确只会是死在毒药下。

“这三颗药只用来对付灵山三魂,他们三人手上各有一颗。倘若有人违背入门誓言,另两人便可用手上那颗药夺其性命。或在紧急关头被人逼迫要挟,也可以此药自尽。只是后一种情形简直绝无可能。”胭脂幽幽说来,目光中竟有一丝恨意。

江留醉完全被她说的吸引住,追问道:“那失魂服下的是?”胭脂道:“你以为是我哥哥手上那颗?你错了,他服的是自己的那颗。”江留醉惊道:“他想自尽?”胭脂摇头:“他怎会想死?天下间活得最开心的人就是他,可是他身为失魂,就该死!”

江留醉道:“他既是杀手之王,谁又能逼他服毒?”

“也许没人知道,天下间最熟悉失魂的人,是我!”胭脂冷冷道来,毫无得意,语气中充满怨毒。她轻轻一瞟,发觉江留醉的震惊地望着自己,很少见他这般凝神相望的模样。

是时候让他明白她的手段,胭脂换上和婉的笑容,闲闲地道:“你现下可愿听我细说?”

江留醉被她勾得心痒,苦笑道:“你要说的是惊天大秘密,我当然想听。”

胭脂满意地一笑,说道:“这事须先从我大哥说起。他长我十三岁,从小就把我当公主伺候,他有什么我便有什么,享尽世间诸多福气。可唯独灵山大师教他那些本事,半分也不传我,小时候无论我怎么哀求,我哥就是不理会。他是断魂,拥有睥睨天下的名气,可我有什么?享受再多的富贵荣华,我也只是断魂的妹子,有谁会知道我尊敬我?”

江留醉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女子,原来她竟把名声看得如此重要,这是他先前所不知。他斟酌用词道:“各派有各派的规矩,不过有一点都相同,就是不可将绝学外传。你真的想学,让灵山大师收下你便是。”

胭脂叹道:“我不是没想过。我求灵山大师收我,他却看不上。哼,我有哪点不如人?他越不想教我,我就越要学,学给他看。”江留醉道:“他不肯教你,必有他的缘故,你莫要灰心。”心下想的却是,难道灵山大师彼时就看出她的野心?

胭脂摇头,自顾自说道:“好在灵山大师死得早,他性格这么孤僻,怎能活得长?他得罪了魔境的人,落下病就去了。我听见这个消息,真是高兴,我终于知道要拜谁为师。我要找到魔境主人,成为他的弟子。”

说到此处,她眼中放出光来,像是发现了珍宝的孩子。江留醉问:“那你找到魔境主人没有?”

胭脂幽幽地道:“千里魔境,远在塞外,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如何去得?”幽怨的语气里隐藏兴奋,她低下头来,嘴角极快地露出一朵微笑,旋即又掐灭,无动于衷地续道,“灵山大师留下遗训,他们师兄弟非到生死光头不能见面,但我非灵山派弟子,要见谁都行。失魂既是灵山大师的高徒,跟着他便没错,于是我搬到他那里去住,那时候,他正值而立之年。”

江留醉抬眼向她看去,胭脂妙目流转,烛火打在她脸上,现出艳艳红晕。她陷入往事,几乎忘了江留醉,沉醉地道:“他把我当小丫头,并不防我,不过依旧没让我学到多少灵山派的功夫。这有什么?我起码学会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如何伸懒腰,我一清二楚。若不是我比他矮上三分又瘦弱一点,我扮起他来,只怕比他自己还像。”

江留醉瞧她入迷的神色,默默地想,如果她对灵山大师心存芥蒂,对失魂显然不单纯是一个恨字。与灵山一派的爱恨交缠,怕是她也不曾完全明白。

胭脂接着说道:“纵然他聪明绝顶,怎料到一个小女孩候在他身边会有那样的机心?但他做惯了杀手,始终为人谨慎,几次我都觉可以轻易下毒,却终没敢下手。”

“你最后还是下了手。”江留醉叹息。

“我只是想,灵山大师若地下有灵,看见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我手上,不知会作何想?”胭脂对了虚空处冷笑,仿佛看见灵山大师痛心疾首,笑容里满是快意。

江留醉哑然,许久叹气道:“没做成他的弟子,你竟如此恨他?”

胭脂冷笑:“我天资极高,自小见过我的前辈没一个不夸我将来会出人头地。我大哥木讷寡言,从小呆呆傻傻,谁知灵山大师连他也收了,居然不收我。连我大哥也能扬名天下,世人提到他的名字无不景仰,我资质比他高数倍,却籍籍无名,这一切都是灵山大师所害,你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师徒要讲缘分。”江留醉苦笑道。但见她为成功煞费苦心,便知这名利心于她竟不弱于男儿。不禁想到师父仙灵子收下他们四个徒弟,那冥冥中说不清的机缘又是什么?

“哼,我大哥那么笨,都能以机关之学成名,如灵山大师肯教我,我的名头不知要比他响亮多少!”

江留醉心想,她心里想的唯有成名成功,备受瞩目,其他事一点也不在意,不由说道:“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胭脂一愣,表情由凶厉转为柔和,江留醉这才觉得她又是先前认得的胭脂了。一抹羞涩自她脸上闪过,胭脂抿抿唇,几番想开口又咽下。江留醉奇怪她为何刚才侃侃而谈,这会却说不出话。

胭脂脸一红,哑声道:“你先歇着,我再来看你。”匆匆逃了开去。

江留醉大惑不解,只能摇头,心想他是太不了解这女子了。等她一走,想见花非花的心情格外强烈,扶着牢门的栏杆眺望,面前漆黑寂寥,伴随他的唯有岩石缝隙间滴落的水珠。

滴答,滴答。两下间隔了漫长的等待,方才和应似地响出一声。

江留醉试图运起宝相神功,才一动念,气海一阵生疼,仿佛破了个洞,所有内力尽数流去。他试练天元功也是一样,皮酸肉麻,劲力一点提不上,就像瘫痪了一般。颓然仰天躺倒,凹凸不平的岩石洞顶沟壑纵横,起起伏伏是烦人心事。

放下牵挂,江留醉闷头大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牢门外有人来送饭他也不理,只管闭眼睡觉落个清净。昏沉沉睡了许久,直到梦里凌乱,看见花非花走近朝他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心里一欢喜就醒了。张眼触及黑得落寞的牢房风光,他忆起身在何处,不由长叹。

端起饭菜,早已冰透。好在有一壶酒,江留醉取来喝了,倒头又睡。这回梦见的却是惊惶中的胭脂,匆匆奔逐于街巷,忽然回眸定定看向他。那一眼让江留醉惊醒,不知怎地,身上一层冷汗。摸摸地上,他有了踏实的感觉,平静下来,胭脂夺人的目光仍在晃悠,直渗到心底去。

江留醉浑身一颤,发觉额头发烫,竟是睡在地上,外感风寒。他这几日所遇莫测,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无一不有,情绪波动再加内力全失,自是容易染病。他勉强起身,腿上没劲,险险欲坠,扶了石壁才稳住身形。

脚步声匀速传来,如刻漏一滴滴响着。江留醉眯眼看去,胭脂已在牢外含笑望他。他无力地将眼一闭,胭脂慌忙走进,扶起他柔声道:“才这一日,你竟瘦了。”江留醉笑笑:“没太阳,见不得光,自然会瘦。”胭脂瞧出他气色不对,一摸额头,惊道:“你发热了。”江留醉推开她,漫不经心道:“一点寒热,过阵子就好。”

胭脂按他在石床上坐下,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粒药丸,道:“也罢,我替你解了毒,你就能自行运功抗寒。”江留醉拿过解药却不服,看着她道:“你不怕我走?”胭脂迟疑地道:“我想留你,不是要害你。”江留醉一笑,他没气力纠缠她的话,口中却道:“你取些水给我喝。”在胭脂转身的刹那,故意佯作服药,将药滑入袖中。

胭脂喂他喝水,小心翼翼地道:“你怪我?”江留醉尽情喝够了水,方道:“不怪不怪。平生没被关这么久过,尝尝鲜也好。”胭脂微笑道:“你总这么不正经?”江留醉抓头道:“我又不做官,要那么死板作什么?”

胭脂意味深长道:“如果让你做官呢?”江留醉道:“我这人马马虎虎,正襟危坐办理国家大事,岂不是要闷死我!”胭脂若有所指道:“只怕好运来时由不得你,不想做也有人逼你做。”

江留醉一愣道:“谁那么无聊,会请我做官?”

胭脂一本正经地道:“百姓。”

江留醉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投胎,百姓找我做官?”

胭脂敛衽朝他一拜,道:“我正是来劝你与我共进退。”她神情肃然,不似说笑,江留醉收了笑容,默默想她话中的含义。

两人静默。此时牢门大开,江留醉并不想出去,感到太多疑问今朝会有答案。他紧张地手心冒汗,但不能流露一丝一毫内心想法,越是不在乎,对方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就越有机会脱身。

此刻他最惦念的是花非花。可胭脂仿佛非常憎恶她,一提起她就有十世仇怨,只能忍住不问。他记得最后那一眼,花非花看他的那一眼,没有恐惧没有疑惑,自然到天生就该那样。她根本不怕被胭脂抓住。是的,她曾经做出那些令他惊奇的事,或许,奇迹会再次出现。

只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一样神秘莫明。和胭脂相识后的一幕幕反复重现心头,然而记得的只有她美丽的容貌和柔弱的身影。她一直在受伤,需要人照顾,谁也想不到她其实坚强如斯。层层的假象把她遮掩得犹如藏身云雾深处,令人摸不透她的心意。

如今回想,她那日许是故意被人追杀,为的是要跟他们在一起。在红桥镇遇敌的晚上,郦逊之之所以会出来找他和花非花,实际是中了胭脂调虎离山之计。她假作中了迷烟,然后偷袭雪凤凰,这一手亦是高明之至。若非暗中有人保护康和王,红衣和小童就已得手。

随后,她和江留醉一般心急,想知道暗中护卫康和王的人是谁,便怂恿他引杀手刺杀康和王。而最可疑的是在杭州,他追着灵萦鉴和蒙面人进了郦府,失去踪迹后头一个看到的正是胭脂,她阻住他去向,手中分明有花非花的信却不提,任他胡思乱想。唉,她处心积虑做这些事,当真只为灭了灵山派?这些事又与灵山派何干?

究竟他有何利用价值?

他百思不解的还有胭脂刚刚说的这句。她的确知道一些什么。如果那日救灵萦鉴的是她,她或许和灵萦鉴一样,知道他所谓的“身世”。江留醉悚然一惊,抬眼看她,她洞悉地笑着,笃定中带点妩媚。他连忙收回眼,哪怕看地上的蚂蚁打架也好,总之不能因她的美而分神。虽然,地上并无蚂蚁。

“你想够了没?”胭脂眼中热情款款,逼视着他。

江留醉打了个哈欠:“今日有点累,说这么多我也头疼,不如先睡。”面向石壁就地一躺,居然就真打起呼来。

胭脂一咬唇,无奈道:“既是如此,你早点歇息,回头我给你取些药来。”掩上门锁好。临走,透过栅栏望向江留醉的背影,忖道:“你逃不过去的,这是你的命。”一口吹熄了牢房外的灯。

石室一下寂黯无声。

江留醉缓缓闭上眼。师父莫名其妙的失踪,仙灵谷中的三个牌位,他与郦、柴两家冥冥中的牵连,这一切与胭脂说的有关么?突然间,他哈欠连天,泪水止不住涌出,困了困了。有什么烦恼,即使有天大,先睡一觉再说。明天,总是要来的。

他终于让内心的乐天战胜了忧虑,呼呼大睡去了。

另一处,却有个睡不安稳的女子,在昏黄的火光下抱膝沉思。她的身影打在墙上,四周弥漫烛火动荡不安的光晕,显得心事重重。

“花姐姐在想什么?”胭脂巧笑着慢步走来,手中提了个竹篮,“我给你带了点吃的。”花非花目光如电,看了她一眼,兀自低头冥想。胭脂打开门上锁链,走进牢内,啧啧赞道:“想不到花姐姐镇定自若,仿佛此处是皇宫内苑,一点不拘束。”

“有吃有住,拘束什么?”

胭脂弯下腰,凑到她耳侧:“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家也探过,还问?”

“老实说,那日刺伤无命人他们的,应该是你。”胭脂的口气肯定。

花非花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拦住红衣时所露武功不凡,莫非……你也是灵山的?”胭脂一脸攀交情的殷切,心中杀机暗生。花非花淡淡地道:“做灵山弟子很稀罕么?”胭脂仔细看她两眼,松了口气,伸手掀开食盒,浓浓的粥香散溢开来,她端起碗筷递与花非花道:“吃吧。”

花非花拿过粥饭慢慢吃着。胭脂不动声色道:“你既出身花家,该知道我又下毒了。”花非花边吃边道:“反正我身中剧毒,不在乎多一种。”胭脂道:“这毒有些来历,不如我说给你听听?”花非花点头,道:“但说无妨。”

“你们先前所中之毒名叫‘离人泪’,无味无嗅,能令人手脚酥麻无法运功。只是这毒,一时三刻便自解,困不了多时。”

花非花点头:“是以你送的每顿饭里都下了另一种毒,不但能延长离人泪的功效,还令毒液游走经脉,长此下去便彻底散失内力。”

胭脂拍手叫好:“不愧花家子弟,说得一丝不差。那毒叫作‘醉颜酡’,每次食饭后人会熏然欲醉,昏昏思睡,就是这个缘故。”

“能将两种毒药合而为一,算得高明。”

“离人泪加上醉颜酡,正是灵山大师所制五毒至宝中的‘销筋挫骨丹’。”胭脂悠悠地道,“你花家可解得了?”

花非花一笑,忽然如数家珍道:“离人泪状若杨花,醉颜酡滋味苦寒,各取三十种毒药混制而成,前者有芫华、大戟、钩吻、乌头、闾茹、陆英、雀瓢、黄环、宫脂等药,后者含石流黄、青琅玕、甘遂、羊踯躅、贯众、狼牙、别羁等药,再夹以几味秘而不宣的药引……我说得可对?”

胭脂听她一一道来,脸上由得意转为疑惧,倏地站起,扶住牢房木栏平缓心境。她并不清楚销筋挫骨丹的配制之法,乍一听闻难免吃惊,末了暗忖道:“编个药方骗我,原是她的拿手好戏,我怎忘了。”放心一笑,“花姐姐说得没错,就是这些药,你知道又如何?”

花非花道:“你不怕我出去?”胭脂浅笑道:“你即便答得出来,又怎能出去?”花非花道:“困我们在此,你究竟想做什么?”胭脂眼中杀机一隐而没,翻转玉手,出神道:“要看两位是否合作。”忽然一震,瞥向花非花道,“你仍在担心他的死活,是不是?”

花非花听出她这话颇含妒意,并不搭腔。胭脂叹道:“我若杀了你,他必然恨我一辈子。可我若……”后面半句虽未说,花非花岂有不明知理。

胭脂言下竟对江留醉大有情意,那傻傻的小子突然就成了宝。花非花不知她为何如此,便默然不语。

胭脂在烛火下看她娇俏的面容,越看越恨,终究拔出头上的一根簪,咬牙道:“纵然他恨我,我也不能留你在世!”

一簪刺出,那眼神怨毒如咒语——

花非花冷笑:“你太低估花家。”忽然避过发簪,疾点胭脂穴道,手法快似流星,形如鬼魅。胭脂一则惊异她居然无事,二则惊异她用的是灵山武功,哪里来得及抵抗,身子软下来,歪在地上。花非花所点穴位并不制住她手脚活动,却如离人泪之毒,令她全身使不出力,这手法正是灵山大师的“禁脉”。

花非花从胭脂身上搜出钥匙,却不急开锁,凝视她良久。胭脂心下惊恐,看出她有一瞬间的杀机,顿时没了神气。末了,花非花长叹一声,眼中复杂的情绪渐渐消隐,苦笑道:“可惜你终究不是失魂。”转身欲走。

“你也与失魂有仇?还是……你怎能解毒?”胭脂实在大惑不解,同时大叫不妙。

“天下一物克一物,你慢慢想。过一日你穴道自解,想追我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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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颤声道:“你不杀我?”

“我学医只救人,不杀人。”

胭脂听了这话,反笑道:“可你要是落在我手上,我绝不会饶你!”吃准了花非花的脾性,她竟是死也不服输,盘膝一坐,当着花非花已在运功。

花非花道:“悉随君便。”锁好牢门又道,“粥留给你吃,这夜,可长着呢。”

她出了小洞,面前大洞有八九丈高,对着七条岔路,一条条延伸向不知名的黑暗处。她一阵眩晕,站立不稳,无力地扶住了石壁。到底,到底有点支持不住,心底里那一丝柔软处被狠狠刺痛。纵然恨胭脂,她做不到以杀止杀,即使胭脂不思悔改,她依然下不了手,作为医者的那颗心永是拒绝死亡。

七条路,走哪一条才是正确,她清楚明白。吸了一口气,她胸有成竹地认准一条走去,接下来再容不得任何差错。

江留醉睡得浑浑噩噩,忽然耳朵被人一拎,他以为做梦,再定睛一看,牢房中灯火通明,门户大开,花非花竟活生生地站在跟前。

“你……怎么出来的?”江留醉一下跳起,欢喜地抱住她。花非花推开他,好在火光映得脸通红,看不出其他。

“出了这儿再说话。”她抓了他便往外走。江留醉立即噤声,多说两句,少不得她又会说他前生是女人。跑了两步他记起解药,忙叫道:“等等,这是解药,你快服下。”

她一呆,迟疑地转回头看他,温言道:“你呢?”江留醉笑道:“我服过了。”花非花冷哼一声,将手一推,江留醉一个踉跄跌出老远,却依旧把解药抓得死牢。花非花眼圈一红,撇过头去,轻快地道:“我没你轻敌,那毒药对我没用,你自个儿快服了解药,我们要赶路。”

江留醉放心吞下解药,张目看去,牢外歧途众多,如七、八条长蛇排开,不知通往何处。他一愣,返回屋中,取了胭脂为他备好的点心,道:“这迷宫要走上一阵了。”

花非花一笑:“教你个诀,胭脂走过的路,留有她身上的蔷薇花香,只不晓得你的鼻子灵光不灵光。”

江留醉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依迹寻去,两人沿一条长长的甬道往外行,一路并未遇上先前失魂峰上的杀手。江留醉暗自揣测,胭脂于人前扮的仍是失魂,这关押之地亦不会让人来往。一旦她穴道解开,以失魂之命下令追杀他二人时,他们若未走出灵山便要糟糕。

他一面走,一面把胭脂对他说的话尽数讲给花非花听。花非花闻言凝思道:“原来她始终怨着灵山大师。”江留醉道:“你说她会不会服输?她学失魂惟妙惟肖,万一真让她控制了天下杀手,这如何是好?”花非花不以为然道:“失魂令虽可号令天下杀手,但那些人无一是傻子,焉肯替一个无名女子卖命?”

江留醉道:“红衣、小童呢?”花非花哑然,烦恼地摇头道:“还有牡丹与芙蓉,他们四个绝不会不知胭脂是假扮,唯一可解释的便是……”她没有说出口,这四大杀手与胭脂联手凭借的是什么?无非是失魂已死,甚至断魂也站在他们一边。

这个推论让花非花颓然。红衣他们伏击金无忧、绑架燕飞竹、威胁龙佑帝、刺杀金逸、乃至可能袭击左勤之举,无疑表明他们所欲并不限于江湖。天下,难道他们所图果然在天下?正如郦逊之以前所说的“更大的阴谋”,这不是几个杀手可以达成的雄心,除非……

花非花和江留醉想到了同一处,互视的眼光里看清此事的棘手。如果不能拔除隐藏在朝廷中的那股势力,即便将所有杀手一网打尽,亦不能阻止幕后黑手想图谋社稷的决心。胭脂、红衣,他们只是那人的棋子而已。

而那个人到底是谁?江留醉唯一确信的是,那人绝不是郦伊杰,其他人他没有把握。他头脑里纷乱地转着,很想把这一切和郦逊之说个明白,身在京城郦逊之应该感受到更多的压力。花非花忽然伸出手,握住他道:“相信他,那里交给他,这里交给我们。”

她真的明白他的所思所想,江留醉欣慰地一笑,掌中的温暖令他不舍得放下。握了一会儿,花非花抽开手,叫道:“到了!”

甬道忽现光明,花非花欣喜中脚步加快,江留醉有几分失落。走出洞去,刺目的阳光射下来,已是初五的正午时分。

然后剑芒四射,竟有十余只剑一齐招呼。江留醉吓了一跳,旋即想通,胭脂虽不让人近身,但失魂宫外定有人守护。这十余人功夫不弱,攻来这一剑各有角度,把两人去路完全封死。

花非花一人双掌,抢在江留醉前挡住众人。看不清她如何作势,只听“叮叮”十数声脆响,剑身被她一弹,尽数荡开。借此喘息之机,她穿针引线游走各人间,瞬息间和众人一一交手。

江留醉气力刚复,不忍看花非花一人动手,遂抽出一双小剑奔到花非花身前,使出离合神剑。这一回他将心性化于剑中,师传的剑招早已变样,成为真正的心剑。心念所至,随手换招,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嬉笑怒骂皆化而为剑。

此时的离合神剑,不限于仙灵子所授的几招,而是投射人世离合悲幻,无常宿命。花非花讶异他几日间武功大涨,手下更不怠慢,掌化万朵莲花,漫天飞影打去。那十余只剑被逼于一隅,先前气焰全消,但百足之虫蛮力犹存,仍继续缠斗不休。

久战不利。江留醉与花非花交手间互视一眼,心灵相通,边打边走,慢慢移到路边。花非花灵机一动,喊道:“失魂已放我们出来,你们打什么打?”众人一呆,手上果然慢了一分,两人乘机脚下发力,倏地荡远。众人叫骂不迭,随后追来。

江留醉一见这外面的风貌,果然是失魂峰上,他自负从小长于山间,拉了花非花道:“这边!”花非花嫣然微笑,飘然落在他身前,道:“想避开他们,就随我走。”手间轻扬,闪出点点花粉,江留醉知道又是她的宝贝,来不及询问,跟着她往山石丛中避去。

如此七绕八转,好容易甩掉跟踪者,江留醉心情放松,笑道:“若一路这样打下山去,不死也脱层皮。”他笑容突然卡住,忽觉恶心,仿佛有个小人在胸口打拳,撞得他欲吐难吐。不得不跪倒在地,按住膻中极力克制。

花非花一想已知就里,忙托住他,扶往一边坐下,道:“她给你的解药药性不稳,最忌动真气,可惜此处太远……”她面露忧色,江留醉迷糊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说太远。

江留醉渐渐面红耳赤,形如醉酒,胸腹间越来越疼如刀割。花非花不忍见他痛楚,点了他几处穴道,他便昏昏睡去。睡梦中江留醉只觉身子忽冷忽热,人时而轻似烟,飘飘然上九重霄,时而重如铅,沉甸甸下阿鼻狱,难受已极。

少顷,两股极暖之气自左、右脚拇指大敦入,经行间、太冲、中封、蠡沟、中都、膝关、曲泉、阴包、足五里、阴廉、急脉、章门、期门,行遍足厥阴肝经。江留醉觉得胸胁苦闷大减,此时脚底涌泉又是一热,随后然谷、太溪、大钟、水泉、照海、复溜、交信、筑宾、阴谷、横骨、大赫、气穴、四满、中注、盲俞、商曲、石关、阴都、腹通谷、幽门、步廊,神封、灵墟、神藏、彧中、俞府皆一一流注,整条足少阴肾经被打通,宽胸理气,顿让江留醉瘀结散开,通体舒泰。

睁开眼,花非花捧着他两只脚丫正在施为,见他醒了,她面上红彤彤的,丢下他道:“关了这些天都不洗脚,臭翻天了!”江留醉哈哈大笑,见她兀自红着脸,怕她尴尬,忙道:“我舒爽多了。你怎么治的,说来听听,我也学着点。”

一说到医术,花非花难色尽去,侃侃道来:“《难经》的六十四难曰:‘阴井木,阳井金,阴荥火,阳荥水,阴俞土,阳俞木,阴经金,阳经火,阴合水,阳合土,阴阳皆不同,其意何也?’”

“是啊,是何意呢?”江留醉不听还好,一听就更糊涂了。

“这是说,五脏皆为阴,六腑皆为阳。配以五行,两两相克。我先打通你的足厥阴肝经,五行属木,本经木穴为大敦,通经开窍,其母穴为曲泉属水,子穴为行间属火,故肝经虚则补曲泉,实则泻行间……”

“我懂了。”江留醉一本正经地道,“人各有所长,我决计不学此道,只专研剑术罢了。”

花非花莞尔一笑:“我还没开说,你就打退堂鼓。既有了力气,快随我赶路是正理。”

逃。

两人要在胭脂冲破穴道前,顺利逃离失魂峰,再闯过断魂阵找出断魂。郦逊之交托的事仍需他们去完成。这本是天大的难事。但有花非花相伴在旁,江留醉恨不得这路长些也罢,因他知道,无论多大难关,和她一起他必有决心闯过。她不仅令他生出勇气,更如皎皎明月指引黑夜中的方向。

他时不时撇头偷看她,花非花终于嗔怪地瞪他一眼,道:“你又想学医术不成?”

江留醉一窘,忙张望前方道:“我在想你如此高明,若说你是失魂,起码比胭脂能骗骗人。”他顺口一说,花非花的目光立即收回,投向前路,换上无可无不可的淡淡笑容,双足劲力大涨,撇下他独自飞驰。江留醉讶然间只得发足赶上,心下想,准是说多了话,恼她生气。

可她生气的样子着实动人,他不由想起那日她为胭脂煎药后两人拌嘴,动辄变化的脾性和神秘,使她身上永有绚烂多姿的未知值得他去发现。花蕊尽情绽放的一刻,才是鲜花娇艳的顶点,而期待盛放的过程,亦是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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