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异心

郦逊之扫视两旁,叫骂声在旁边的阁楼上响起,白色的烟雾弥散在上空。

他松了口气,原来被发现的不是他,竟有另外的人马进入左府,难道也来偷那本账簿?无论如何,那人不如他占尽先机,倒方便了他浑水摸鱼。郦逊之暗中窃喜,伺机往丹翠楼、藏书阁、镜隙园方向而去。

丹翠楼凌波踏水而建,水波上飞翼如翔,在冬日格外寂寥。郦逊之倚在一株树后端详良久,在一队守卫过后的间隙,身如清风掠过小径,掩在丹翠楼外。

楼中灯火全消,幽寂如坟。郦逊之溜至一扇窗下,用金无虑给的钩子撬开机括,身影合一滑入楼内。落地,取出偷门宝贝如萤照亮周遭,上上下下探看一遍。他见地砖平坦,颜色一致,似乎未有埋伏,试探地踏出左右两步,并无任何动静。

郦逊之放了心,再往里走去,不知哪里飘过的清风,轻掠到他的脸上。他警觉停步,抬头看到七尊仙鹤梳翎的铜灯排列在博古架前,依稀连成一线。郦逊之盯住鹤嘴所指方向,绵延在博古架间的数条小道落入眼帘,他想了想,踏上其中一条,数息间移步换景,去到了第二间屋子。

与外间的寻常货色不同,这间屋的陈设古朴拙雅,架上的物件一看即是经久的古物。郦逊之环视四周,没有特别的摆设,正想举步,一扇玉石围屏吸引了他的视线。整间屋内有紫檀木和雕漆屏风各几扇,漆黑中郦逊之仅能辨出眼前两扇的质地,它们相对而立,像一道打开的门。

郦逊之贴近紫檀木玉石围屏,迎着门开的方向,踏出一步。有极细的声音传来,像轻轻转动石磨,郦逊之登即停步,凝目看去,头顶不远悬了两张弓,拉满了弦。郦逊之退步回走,悬弓回到最初的模样,悄然收缩,藏在天花板中。他举起如萤,在微弱的光芒下看清悬弓上的机括布置,猜想机关盘踞绵延在整个屋顶,牵一发而动全身。

郦逊之转而走向雕漆屏风,视野顿时开阔,能看见前方其余的几扇屏风,顺成一条长长的道路。他不假思索沿了这条路走去,与周遭的古玩擦肩而过,走到尽头之后,惊奇地发觉自己回到了原地。

明明走了直线,为何会有如回旋?郦逊之不解地思索。定睛再看,眼前陈设与出发地竟是一模一样,唯有窗外浓淡有别的夜色,提醒自己到了他处。郦逊之闭目回想,以丹翠楼的布局来看,往前走已然无路,转而向侧可能会有暗室。

郦逊之伸手摸去,屏风凸起的图案刻着醉八仙,神仙们东倒西歪,憨态可掬。雕漆屏风的左侧是一架木雕插屏,雕嵌了一块大浪淘沙纹理的大理石,郦逊之摸着石头,没找到异常。再看一旁的高束腰花几,上陈一只玉山子,刻的是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的故事。郦逊之尝试移动玉石,粉墙并无异样,再搬动整个花几,突然清风拂面,身后竟掠过一道掌风。

郦逊之急忙放下花几,折腰避让,身形翻转,轻松躲过袭击。他自知耳力过人,不曾察觉有人靠近,这附近必有隐蔽的藏身处。这么一想豁然开朗,丹翠楼的守卫未必在外,他一路走来没有惊动对方,是移动的声音令其警醒。这样看来,藏身处在夹层或隔间,而且开启的机关可以悄无声息。

来人共有两个,攻击整齐划一,出手掌风虽劲,功力比起郦逊之却逊色不少。郦逊之不想让两人有机会通知左府其他守卫,故而不留余地,一出招即用了拂梅手,轻盈的手势中夹杂风雷之声,同时取两人胸前要害。

那两人见不能力敌,登即后退逃逸,郦逊之深恐他们碰触机关提醒外边守卫,瞬息间飘至两人身前,惊人掌力如排山倒海涌出。两人顿觉呼吸困难,勉强接了一招,郦逊之欺身再压一步,锁喉扼腕,转眼将其中一人击晕过去。另一人见势不妙,咬牙挨了郦逊之一掌,扬手在地上洒下一把小铜铃,铃声在寂静的黑夜里远远传开了去。

郦逊之跟上一掌,拂在那人膻中。那人昏死倒地,铃声犹在清脆作响,郦逊之追上几步,甩袖一卷,将铜铃密密裹了起来,最后一声消散在他手中。

丹翠楼依旧悄寂无声,仿佛屏住呼吸的人,冷冷地凝视郦逊之。

郦逊之只觉芒刺在背,心知楼外必有人赶来,他要尽快找到账簿所在,于是身形如影,即刻掠过半间屋子,来回寻找机关所在。

短短数息仿佛过去甚久。最后,让他摸索到墙壁上有块地方触感柔软,竟是一片厚厚白布,平整得与其他墙体无异。郦逊之揭幕进去,低头穿过一间小屋,眼前立感开阔。

几盏油灯挂在壁上,他触目所及看到的是整墙金光耀目的壁龛,雕了一座座辉煌的佛像,神态各异地俯瞰人间。郦逊之想起金无虑的话。翠彤楼观傀儡,这么多龛座,哪个里面供的是真佛?

倘若左家的人把账簿藏于此处,再高明的盗贼,也无法一击而中吧?

郦逊之上上下下端详了一遍,看出几个埋伏机关之处,凭着天生的敏锐,计算出九个最宜放置物品的佛龛,双足一弹,跃然而上。依稀能听到丹翠楼外隐约的骚动,郦逊之催动真气,脚下不停,如壁虎浮在壁上,一口气踏遍所有可能之地。

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郦逊之快速移开龛座上的一件件佛像,摸索暗格。一直摸到第七座佛像,咔嚓一声,有机括的响声。

郦逊之不假思索,立即出手移开莲座,暗格内赫然放了一本册子。他正待伸手,记起金无虑的话,仔细用如萤照上。水蓝封皮的册子闪着妖异的光芒,再定睛看向暗格各处,有极小的孔隙透露着不为人知的机密。

郦逊之取出缠丝,拉出几根丝线,用黏土轻轻将一头贴在暗格外面,另一头试着黏在孔隙上。他深吸一口气,拨动缠丝,丝线越来越长,到了一定的长度,黏土开始微微翘起。郦逊之屏住呼吸,同时拨弄所有丝线,见黏土缓慢弹出,后面跟了几根乌黑的钢针,显是淬了毒。

郦逊之收拾好钢针,把一根丝线绕过册子底部,轻巧地抬起来。暗格中没有任何动静,他沉着地拿起册子,还原莲座,正窃喜大功告成,一排银铃子激射至面门,房中忽然灯火大亮。

避无可避之下,郦逊之单袖一扫,运上“水云袖”的奇门功法,将劲力含在袖中裹起暗器,再甩袖散出。叮叮数声,所有暗器被他钉入地砖。对手轻轻“咦”了一声,似被他这手功夫所惊。

郦逊之聚神看去,灯火下佛龛越发璀璨耀眼,惑人心目,隐匿在旁的对手却不见踪迹。他盘算丹翠楼外守卫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对方必从密道潜至,前面被击倒的两人所用铜铃许有蹊跷。

他辨明对方声音来处,暗中打出七枚铜钱。

既是蒙面来此,菩提子不能再用,同理,师门暗器手法也须避忌。好在他所学甚杂,特意用梅湘灵教的“穿云”手法,七枚制钱连珠射出。噗噗噗,暗器没入黑暗,一阵风过,郦逊之只觉面前一凉,对手已激荡至身前。

那人身形极为诡异,仿佛凭空冒出,瞬间贴近。郦逊之正待一掌打去,他又如魂消烟散,倏地不见。郦逊之倒吸一口冷气,忽觉脖后阴风一掠,那人的手差点拂上他的大穴。

郦逊之反手一掌,与他当空硬过一招。那人的手滑若游鱼,交错之际,疾点郦逊之手腕。郦逊之夷然弗惧,有意与他内劲相较,鼓起一股内力直冲而去。不曾想对方的内力亦是诡异莫明,一线阴冷的力道居然寻隙侵入,顺了郦逊之的经脉上行。

郦逊之吃惊退步,好在他自幼所练护体神功即可应付,中丹田处裹起一道暖流循经而去,将对方的阴冷之力消解得一干二净。郦逊之微一思索,拂梅手前三式立即使出,“寒香”、“春容”、“落英”,锁定对方上盘要害。

孰料那人回击甚快,短兵相接下天衣无缝地将挡了三式,手法宛若双生。郦逊之留心查看对方气劲的流动,发觉其人内力源源不绝,快得不知其欲攻何处,因而难以防守。

拂尘手,他心头浮起这三个字,想到昔日梅湘灵教他武功时,曾说过拂梅手从拂尘手化用而来,却有克制拂尘手之法。郦逊之旋即慢下一拍,徐徐递出一式“残粉”,大巧若拙,暗中潜藏变化。对方果然上当,急攻一招,拂面而来。

郦逊之对其气劲流转有如目睹,随即变招,由慢而快,瞬即错身而过,一式“红袖”拂至对方肩头。对方“咦”了一声,身轻似羽,飘然一荡,郦逊之手法虽快,被他繁复的步法一移,竟追不上。

此时灯火通明,看得见那人一袭黑色锦衣,戴了钟馗面具,一张怪脸幽然相望。郦逊之由是想到太玄步,越发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他自小有名师传授,对奇门步法颇有心得,便向左踏出三步,突然变道,那人见状,急忙旁掠,速踏十余步,游走在佛龛之间。

郦逊之不欲那人看破自己来历,便换过身法。他从小佛祖那里,亦学得精纯的佛门功夫,此时内息吞吐一变,以静慧功代替华阳功,脚下步法也是一变,转以步步生莲的青莲步法。他两手幻起各种手势,一时露寒烟冷,一时柳泣花啼,指上秀色无边,却缘起缘灭,变幻不定。

他的寂灭指惑人耳目,与对方的道家身法堪堪匹敌,十指挟起凌厉真气,戳向对方双耳。

“阁下是冷剑生?”郦逊之用上纯正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喝破对方来历。

那人一怔,双耳振聋发聩,微微错愕。

“黄山一派的功法果然厉害,可惜为人走狗。”郦逊之意在激怒对方,寻找破绽。

“小子找死!”那人再不掩藏,剑光一闪,从袖中夺路而出,正是冷剑生的成名绝技一元剑法。

一元剑法剑式繁复华丽,却以一为本,不断由持剑之手为原点往外扩散,连绵不绝。郦逊之无法用玉尺迎敌,电目如炬,看明他手中长剑所向,寂灭指陡然一变,忽忽掌风越过剑圈光影,啪地往他剑身上一按。

郦逊之的无畏掌力道甚沉,只此一按,重有千钧,冷剑生饶是内力惊人,也不禁长剑一顿,被这一掌拍得手心发麻。他未想到郦逊之如此难缠,冷哼一声,索性回拖长剑,继而剑尖一挑,分刺郦逊之三处要穴。

冷剑生年轻时以剑式诡异闻名,此时却一改当年繁琐,招式至简,毫无花巧,然则虽是能看穿后着的一剑,郦逊之偏躲闪不及,眼睁睁看他兵临城下,拼尽力气腾挪才险险避开这一击。

郦逊之苦于不能用师门身法,只凭借东借西凑的武功勉强应付,心中暗叫不妙。他情知越是这种关头,越须平心静气,何况佛门功法最忌心浮气躁。缓缓舒出一口气,他凝神递上一掌,掌风炙如炎日,雄浑刚烈,再度插入冷剑生的剑圈之中。

“算你够胆!”冷剑生不觉赞了一句,旋即一剑划去,无视他掌力滔天,“呲——”地一声,剑气裂帛,撕破他胸前的夜行衣,露出内里的锦缎。

郦逊之骇然退步,暗忖道:“明明看透他的剑法,怎会仍被他打中?”好在他及时退步,连皮肉也未受伤。回想冷剑生出招,快得不容反应,想是以快打慢,自己的招式亦在对方料中。他洒然一笑,无畏掌施金刚无畏之心,心境不沾点尘,飘飘然出掌打去。

冷剑生见他不曾惊破胆,轻轻一哼,剑光低低掠过,似个灯笼将郦逊之圈在里面。郦逊之掌风所向,无不限死在灯笼罩内,光芒射不到远处。郦逊之出招动辄受制,无畏掌成了处处可畏,青莲步亦走得艰难,逍遥身姿成了摇晃醉汉。他终按捺不住,“破魔剑气”化用在掌法内倾力而出,一道真劲恍若有形,激射冷剑生面门。

他想通不再攻击冷剑生的剑,不再只想着要破解敌招,倘若能逼对方回剑自保,他就有机会致胜。于是左手寂灭指,右手无畏掌,指掌间剑气流动,随心所欲使出数招,自出机杼,不落樊篱。

“呲、呲”数声,冷剑生的剑依旧在郦逊之身上留下剑痕,肩头、手肘、前襟、腰间、膝上,剑痕渐渐爬满全身。郦逊之并不慌张,数十招下来,对冷剑生的剑招越来越了如指掌,他虽频频被刺中,破口却不断缩小,对方能造成的伤害也越来越轻。

最后一记,冷剑生的剑尖划过,夜行衣竟未被撕破。郦逊之哈哈一笑,突然加速,一指一掌犹如乘风,击在冷剑生胸口。冷剑生重重哼了一声,显是意外,胸前顿时一软,郦逊之犹若按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气。

楼外喧嚣声越来越响,有护卫进入外间房中,冷剑生身形一滞,蓦地向后疾退。郦逊之稍一犹豫,见他拍开一面墙,那墙像块翻板,把他收了进去。郦逊之不知那暗道里会有何机关,不敢贸然追去。他摸了摸怀内的账簿,安然无恙,大事即成,当立即撤退。

守卫在丹翠楼内大呼小叫搜索刺客,郦逊之掠出小屋回到第二间屋子,借了无数古玩掩藏身形。守卫并未进来搜查,只在外间小心翻看,也未曾多做走动。郦逊之等了良久,始终不见人进来,醒悟这间房门隐藏在机关阵法中,的确不容易为人发现。他放下心来,耐心等守卫过去,再做打算。

“有刺客!”耳边暴起一声呼喝,郦逊之吓了一跳,见先前昏死在地的一个守卫,不知何时转醒,指了他大叫。

叫声惊动了外间的守卫,他们慌乱地寻找来路,却也不敢妄动。郦逊之走过去,一脚踢中那个守卫的穴道,心想躲着不是办法,索性飞掠而出。他惦记楼内有机关,依然按铜灯上鹤嘴所指方向行步。

一个守卫见猎心喜忘了厉害,刚踏出两步,被斜刺里飞来的一只冷箭射中大腿,嗷嗷直叫。郦逊之感同身受地皱眉,心想要早些离开这鬼地方才好,不假思索地踩出青莲步,穿花绕树一般,从密密匝匝的守卫身边翩然掠过,逍遥逃出生天。

那班守卫煞是气恼,明明看他就在眼前,或是有一尊上古的大铜鼎挡路,或是有一只笑态憨然的陶俑碍事,顾及古玩价值连城,只能生生忍了,等他走过再追。

郦逊之轻松出了丹翠楼,刚走没几步,一队守卫约有三十余人迎面赶到。他们一见有刺客,即刻分做两批,一批手持钢刀在前,一批箭手列队在后。

十数把刀一齐招呼,纵是金刚不坏身也难逃过凛凛刀光。郦逊之瞬时提起内力,准备拼尽真气折断护卫的利器,两手气劲如漩,并指戳去。此时他这双手可以切金断玉,锵锵锵锵一路点在对方刀身上,众护卫敌不过喷涌而至的绝大劲力,持刀踉跄退步。

左府一个护卫队长呼啸一声,后列手持劲弓的守卫,瞄准郦逊之,拉满弓弦。

间不容息之时,当空忽然飘来一个黑影,瞬间扔出七、八个火把,逼退拉弓的守卫,同时伸手一揽郦逊之。郦逊之目光如电,看清他腰上系了一条绳索,正挂在半空。

郦逊之心想,再不走更待何时?忙取出金无虑所赠铜弹,以巧妙手法射出。铜弹着地即爆,射出一阵刺目光芒,如众护卫目眩神迷之际,郦逊之登即搭上那人肩头,随他荡上对面的屋顶。

一触之下,那人微微一缩,柔和的气劲撞来,郦逊之坦然受之,轻呼一声道:“失礼。”

那蒙面人熟门熟路,携他疾走在左府,穿花绕树走庭越院犹如信步。左府护卫大呼小叫,蜂拥在后面追逐。

臂下温香软玉,郦逊之原望楚少少来救他,可这人的身态体形分明是女子,不由得狐疑万分。他又想到那日,楚少少带他如入无人之境,潇洒离开左府。可惜这一趟楚少少不在跟前,不知身上的伤全好了未?

究竟哪一位姑娘,有如此身手,又熟知楚家地形?

金无虑已走远了?左府中的喧哗声只在他这一处,可见金无虑的踪迹并未被发现。想到这里,郦逊之不觉安下心来。

两人登云踏雾,踩踏左府山水如履平地。身后的护卫转瞬被甩掉不见,只剩了耳旁风声呼啸,携手那人香气袭人。郦逊之心神一荡,脚下匆匆的步子像是要赴一场刻骨铭心的约,他不禁转过头凝望着她。

她是谁?于危难中出现,却如黑夜里的风,如此不着痕迹。

终于逃出生天。

郦逊之吁了口气,靠在树干上松懈下来。那蒙面人静立了片刻,拱手便走。郦逊之连忙追上,拦住她道:“多谢阁下相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那人瞪他一眼。郦逊之莞尔,道:“我傻了,阁下既不愿以真面目视人,又岂会告知姓名。是我失礼。”那人点头,足尖轻点,径自去了。

郦逊之望了她的背影,良久出神。

账簿终于到手,就在他的怀中。郦逊之猛然醒神,紧张的心绪渐渐转成了莫名的兴奋,一颗心怦怦跳着,仿佛见到他日朝堂上风起云涌的波澜。他静立许久,突然惊觉一身冷汗贴肤粘着,凉风一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安全地回到康和王府,厚厚一本昭平王府账簿,就平摊在桌上。郦逊之特地把灯盏移开一尺,怕烛油火星溅了。他没有立即翻开,单是深深望着水蓝色的封皮,皱了一双眉。

正在沉思的功夫,门房通报道:“雪姑娘回来了。”郦逊之精神大振,倏地抛下账簿走出书房。灵山那里进展如何,他一点消息也无,如今得知雪凤凰安然返回,恨不得即刻冲到门口去拥抱她。

雪凤凰的脚程甚快,郦逊之在厅中辗转走了一回,她已一路喧哗进来,见面便嚷道:“臭小子,十来天不见,想我没?”郦逊之欢喜迎上,叫道:“好姐姐,想死我了,那边情形如何?”贴近了雪凤凰站牢,笑眯眯望向她。

雪凤凰眉飞色舞,“咦,这声‘好姐姐’当真动听,再叫两声听听。”郦逊之道:“再叫不难,先告诉我你此行一切可好?”雪凤凰故意撇过脸,赌气道:“你这臭小子,就急着探听消息,分明不是想我。”

郦逊之笑道:“我自然挂念,没你在耳边唠叨,日子着实无聊。”雪凤凰微笑点头:“你真个想我就好。灵山那里,我见着江留醉了呢。”郦逊之突然僵了脸,迟疑了一下,含笑道:“他……在灵山见到断魂未?”

雪凤凰摇头:“这我不知。我和他、花非花被困断魂阵,脱身后我惦着你,先回来了。不过有花非花这个破阵高手在,他们一定能见到断魂。”郦逊之沉吟道:“他们久无音讯,我真的很担心。”他的手不自觉揪起一衣襟,旋即扔下。

终是要放开,江留醉的身份不论真假都是棘手的事,他的心不能乱了。

他正发呆,雪凤凰一挑眉,兴高采烈地道:“谢红剑行踪诡秘,果然是去找断魂,依我看,她早和断魂勾结。”郦逊之轩眉一挺,是天宫主么?此女用其妹引诱龙佑帝,用意昭然若揭,既与断魂勾结,所图一定非同小可。看来谢盈紫美则美矣,皇上根本碰不得。

郦云在此时匆匆而进,对郦逊之和雪凤凰先行了礼,然后递了纸卷给郦逊之。郦逊之摊开看了,诧异的神色一闪即过,微微一笑。雪凤凰凑过头来,问:“有什么喜事?”郦逊之合上纸卷,道:“今日真是巧了,你前脚刚回,花非花他们的消息后脚跟至。”

雪凤凰忙道:“花家妹子说什么了?”郦逊之道:“看来灵山你应多呆一阵,发生了不少事。花非花说,胭脂妄图杀了失魂,控制灵山和江湖诸杀手,好在我的江兄弟救了失魂一命。”雪凤凰疑惑地皱眉,脸上神情奇怪,道:“胭脂一个姑娘家,如此翻天覆地的想做什么呢?”

郦逊之心里同样疑惑,他想得更深,江留醉的皇子身份所带来的直接利弊,他早已看得透彻,因而对胭脂的所为并不奇怪。她一定深晓江留醉的身世,郦逊之默默地想,胭脂,我竟忽略了这个深藏不露的女子。

他一念即过,对雪凤凰道:“你一路奔波累了,我叫下人给你打点,今日早点歇息。”雪凤凰一撑懒腰,倦意显现,叹道:“还真吃不消呢,我要找个暖和的被窝好好睡一觉!天亮也别叫醒我。”郦逊之笑道:“我理会得。”

突然,他心头如有所感,一双精目如电射向一旁。雪凤凰奇怪地跟随他的目光看了看,一无所获。

雪凤凰去后,郦逊之回到书房,拨动桌上的凤尾灯座,打开隐藏的机关。咔咔一阵轻响,椅子下面的木板突然抽开,里面是一个深凹的密格。郦逊之弯下身,把账簿放进去,又在椅子腿上轻摸了两下,合上机关。

他退出书房,锁了门,往卧房去了。行了一半,折到郦云的门外,敲了一下,郦云立即打开门,笑着行了礼道:“夜深了,公子爷还没睡?”郦逊之附耳上去,轻声道:“你吩咐他们,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必出来,安心睡觉。”郦云一怔,见郦逊之不似说笑,道:“是,小的明白。”

郦逊之点点头,径自回到卧房,关好门,吹熄了灯。

夜风急急地吹,像是亡灵经过,呼啸声如呜咽断续传来。不知哪一扇窗未关紧,劈啪打在窗棂上,犹如尖锐的梆子敲击。有人在黑暗中骂了一句,“嘭”地合上了窗,耳边便清静下来,只有风声伴了刻漏,一声紧过一声。

一个黑影溜过,仿佛风有了形色,迅疾地没入了院子里的山石中。过了一会儿,那影子到了郦家书房外,刚拿起门锁,锁便应声而开。

黑影如箭飞入房中,一来即四处摸索,不多时被他摸到凤灯机关,打了开来。他一眼瞥到椅子下面露出的密格,大喜过望,连忙蹲下,欣然取出账簿。

他擦亮火石,兴冲冲翻开看去——

郦逊之放在密格里的,并非左家账簿,而是郦家的陈年账簿,只是换了封皮。

那人情知上当,失望地回过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郦逊之,不觉呆住。郦逊之借了火石的光,看清那人的模样,长长叹息,“果然是你!”雪凤凰手一颤,差点滑了,若无其事地把账簿放回原处,拍了拍手站起,勉强道:“我原是个贼。”

郦逊之思绪茫然,一边走进屋,一边连道:“不对……不对……是你……”

雪凤凰道:“你想通了?”

火石倏地熄灭,黑暗中郦逊之声音发寒,感伤地道:“君啸运银经过太公酒楼,银箱的封纸未断而内物全换,普天之下,唯有你和金无虑有此手段。金无虑自不会做此事,只有你。”

雪凤凰点头:“不错。可惜里面藏的仍是假银,我一无所获,只能顺手帮他们又换了一趟。”郦逊之吸了口冷气,续道:“你与胭脂本是串通,红桥镇遇袭那晚,你是故意装作被人袭击。”雪凤凰道:“是啊,不然以我的谨慎机智,怎会轻易中别人的套?”

郦逊之心头发凉,颤声道:“你之所以要跟踪谢红剑,是不想与我回京,你是去找胭脂要你的酬劳,或是商讨下一步如何做。”雪凤凰叹道:“我去灵山是去见故人,只是你既然那样说,也不差就是。在小佛祖身边呆过的人果然不笨,难为你这时都想明白了。你是故意装作有人要来盗账簿,是以假作身边有贼?”

郦逊之道:“我只想你明白我有所戒备,谁知你还是要偷。”雪凤凰叹道:“事情紧急,怎么也要冒险。”郦逊之摇头:“不,你是想让我发现真相,是不是?你不想继续瞒我。”雪凤凰默然不语。

郦逊之苦笑:“我不明白,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雪凤凰呆呆凝视他,不忍心道:“我不想骗你。可答应别人的事,总要去做。”

郦逊之点头,初见雪凤凰的一幕幕闪现眼前,他不想与这个颇有渊源的女子为敌,因而从一开始心下已为她备了合理的说辞。他以自己的猜想推断道:“我记得小佛祖告诉我,你和苗疆老怪交情匪浅,当时我还不信。只因苗疆老怪平生最恨之人,就是你师父弥勒,为何你……”

雪凤凰喃喃地道:“你不会明白,你的确不会明白。”她忽然没了声音,怔怔地望了灯火出神。郦逊之细看这个比他只大了几岁的女子,却觉她眉间眼角不无沧桑,一缕哀愁随了她忧伤的眼神漫曳开来,令他的怒气渐渐消减。

“他们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

“我要找一个人。”

郦逊之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你师父?”

雪凤凰无力地道:“你知道……”

“我见过他一次。”

雪凤凰盯了他看,眼睛忽然发亮,那一刻如郦逊之初见她时,有孩童的天真。

郦逊之道:“他到岛上来看小佛祖,两人在一起喝酒,喝了足有一天,然后醉得不省人事,大睡了三天。我因听师父们说他极有本事,本想等他醒了找他学点功夫,谁料他已走了。”

雪凤凰出神道:“他总是来去匆匆。那是几时的事?”

“两年半前。”

“他那时什么样?”

“有点胖,老实说很有福气的样子,果然很像弥勒佛。”

雪凤凰忍不住扑哧一笑,喜滋滋地遐想:“他又胖了……还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只知道整一顿好吃的……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到后来,语音低沉下去。

郦逊之无言,拼命回想见到弥勒的情形,力图转移她颓丧的情绪,终于一拍脑袋又道:“我想起来,他和小佛祖比酒的法子大是有趣。”雪凤凰敛了愁思,问:“如何个有趣法?”郦逊之道:“他们先是躺着喝,接着吊起来倒立了喝,又拿了酒坛沉到海底去喝……”雪凤凰听得眼都不眨,他又道:“最厉害的是躲到大鱼肚子里喝,先让大鱼把他们当食物吞掉,然后在鱼肚子里喝干一坛酒,再想法子不伤害鱼而逃出来。”

雪凤凰笑道:“你蒙我呢,哪会有那样的大鱼?”郦逊之强辩道:“海中的鱼当然……”雪凤凰打断他道:“你不怪我了?”郦逊之摇头,道:“我只是好奇,那日你偷我的金牌,是否故意让我察觉?”

雪凤凰落寞地道:“这些都不重要。天下之大,竟没人再见过他。师徒缘尽,他说到做到,当真狠心。”郦逊之默然,不知该如何劝慰。

以弥勒的自在随性,尚不能逃避他想逃避的东西,更何况是寻常人如雪凤凰?他隐隐知道弥勒离开的理由,但无法对雪凤凰言明,虽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有时男儿心未尝不是一坛深藏在窖底的老酒,酝了一腔心事喑哑不语。

他想通了。苗疆老怪无非以找她师父为由,跟她交换条件。“他日大难临头,你可还保得住我?”楚少少无意的一句话,令他豁然开朗。

“楚少少的师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边人,胭脂也拜了魔境主人为师,这样说来,他们俩是师兄妹。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义子,魔境主人必是托苗疆老怪帮他,乜邪才会找上你。不,很可能乜邪自己想在苗疆作乱,与左氏一拍即合,是不是?”郦逊之抽丝拨茧,湮没在杂草中的茎蔓终被他一根根找出。

雪凤凰幽幽地说:“他们算来算去,唯独漏算小皇帝会请你做廉察。”郦逊之苦笑:“我百无一用,不做什么廉察也罢。”雪凤凰摇头叹气:“你是东海三仙唯一的弟子,跟随过小佛祖,天下谁有你的福气呢?”

可是他得到过什么?其他幼童在爹娘膝下承欢之时,他远在海外小岛接受师父们的严训。若不是岛上尚有梅湘灵一家和小佛祖相伴,他的童年将可想而知的枯燥与孤独。纵有天下最好的名师又如何?他宁愿只是庸碌的王孙公子,却有父母可以孝顺,共叙天伦之乐。

他想,他其实懂雪凤凰的心,他们身上有着类似的孤寂,他无法苛求她对自己忠诚。更何况她并无害他之意。

“昨夜救我的,必是你了。”郦逊之道。

雪凤凰一怔,表情有几分古怪,应道:“是啊,总不能让你落在敌手。”

郦逊之苦笑:“这么说,帮我出左府的是你,要拿回账簿的也是你。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何不以真面目救我,却又以真面目与我反目?”

雪凤凰无语。郦逊之心头仍有疑窦,若真是她,早在救他时就可偷偷取回账簿。这位比他大了几岁的一代名盗,所历经过的江湖远比他繁杂纷扰,她不肯说自有她的难处,他不能再强求什么。

郦逊之从怀中取出账簿,抛在她面前:“你拿去罢——”

雪凤凰呆了,半晌,想通了他的心灰无奈,迟迟不忍去接。郦逊之冷冷地道:“我成全你。”雪凤凰哀怨的眼神犹如雨后的清莲,孤绝单纯,望了他一眼,终于拿起账簿。她顺手一翻,茫然地道:“这不是左家的机密账簿。”

那里面记载的是左家进出的银两开销,一桩桩只与寻常农户有关,绝不是他们所搜寻的可置左家于死地的账簿。郦逊之点头:“我知道。”雪凤凰连连摇头:“不,我来找的并不是这一本。他们的确丢了那本真正的机密账簿!”

“因此救我出来的人并不是你。”郦逊之沉着地道,朝门外高喝一声,“神偷阁下,你赢回一城,可以现身了。”

金无虑从黑暗里走出来,满面春风地走近郦逊之,把一本薄薄的账簿递给郦逊之,赞叹地大笑道:“好小子!你怎知我偷成了?”雪凤凰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不由轻轻晃了。

“名满天下的神偷若不懂得趁乱打劫,一见困难就逃之夭夭,未免太差劲。”郦逊之安慰地露出疲惫的笑容。他早知金无虑在旁,却无十分的把握定能取到账簿,好在神偷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金无虑翻了翻另一本账簿,笑吟吟地对郦逊之道:“他们放在主龛中的就是这个?你既知是假的,何必拿来?”郦逊之苦笑:“我当时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焉知它是假的。但左府并没有大肆追赶,也未出尽好手,我想这一本账簿绝不值得紧张。”

“可雪丫头一来偷,你就知道真账簿还是被我取走了,是不是?”金无虑巧笑一声,瞥见雪凤凰颜面大失,顿时收了口,言简意赅道,“真账簿就藏在左虎房中的书架上,躲在一堆四书五经里,可惜瞒不过我的耳目。”

郦逊之感激点头:“今次多谢援手,若非阁下,我恐怕难以成事。”金无虑道:“这本东西,你是否要交给皇上?我劝你不妨先摩一本,他日或有用处。”郦逊之连声称谢。金无虑见雪凤凰讪讪不语,笑道:“你这地方我不便久留,事情已了,告辞了!”

郦逊之起身送客,等回到原位,雪凤凰木然的身躯在灯火下摇摇欲坠,已到极限。他恢复神志,如果这本账簿真的事关重要,雪凤凰不能空手而归。

“你且等一等。”郦逊之招来郦云,吩咐他坐在书房快笔抄录账簿,不得有一字错漏。郦云不敢怠慢,慌忙纵笔如飞抄了起来。雪凤凰知他用意,默然不语,却也感激他思虑周详。过了两顿饭的工夫,郦云揉搓着手递上账簿,打着哈欠回房睡觉去了。

郦逊之把原来的账簿放回到雪凤凰手心,语气冰凉:“你走罢!你我再无牵连。或许有日再见到弥勒,我会代你转达。”他不能再留她,纵然身边想多一个朋友,亦是不能。

雪凤凰一双红眼仿佛要哭出来,鼻子一酸,连忙撇过头去,笑道:“我就不信你有这么好运。”吸了一口气,忍住悲酸,展颜道,“你多保重……太辛苦的话,这官不做也罢!”提气掠出门去,没再回头。

郦逊之跌坐椅上,只觉用尽了力气,头脑空白茫然若失。过了一会,恩怨、生死、情恨,种种因缘转来转去,他也糊涂起来,到底争来斗去求的是什么。江山社稷,好大的重担压在身上,这担子是否该由他挑,他又能否挑得动,这当儿竟自犹豫退缩。

雪凤凰身不由己的背叛,令他瞥到了处于权力角逐浪尖的被动,会让自己失去太多。他究竟有没有勇气面对未来随时可能的众叛亲离,而又能力挽狂澜?

郦逊之苦笑,父王,你教会儿子好吗?难道这就是你想退隐的因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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