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时候,蓝田县彻底的从大明的塘报消失了。
这个名字一般只会出现在户部,工部的文书上,至于兵部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个地方的存在。
夜漏的水滴声惊醒了沉思中的朱由检,他缓缓抬起头,看看昏暗的大殿,沉声道:“掌灯!”
王承恩从帷幕后边走出来,点亮了蜡烛,犹豫片刻,有把桌案边上的灯山点亮了。
朱由检看着明晃晃的灯山,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叹息一声。
王承恩又提出来一个朱漆食盒,将里面的小菜一样样的摆在朱由检的面前,又添了一碗白饭,添了碗西红柿蛋汤,就退让到一边。
犹豫了一下轻声对皇帝道:“陛下,这是皇后亲手做的,奴婢就没有安排试毒。”
朱由检低声道:“她做的饭食还验什么毒啊,如果她想让我死,就随她。”
说罢就取过汤碗,一勺勺的喝汤。
直到将一碗西红柿蛋汤喝的涓滴不剩,这才停下来,瞅着空空的汤碗对王承恩道:“这东西虽然价廉,却是美味。”
王承恩道:“是皇后在宫中空地上种的。”
朱由检笑道:“她既然嫁给了我,吃苦总是难免的,可惜啊,这东西虽然好,产量最高的地方却是蓝田县。”
王承恩笑道:“陛下,您再试试玉米,这也是皇后亲手种植的。”
朱由检从盘子里取过小半截玉米咬了一口,细嚼慢咽之后点点头道:“云昭就算有万般不是,把新粮食种植推广开来,史书上就不该没有他的名字。
王承恩,你说,云昭他恨我吗?”
“您是君父,云昭是臣子。”
“可是,人人都说他狼子野心。”
“说他是狼子野心的人不缴税!”
“咦?”朱由检惊诧的抬起头,王承恩这个奴婢一向不肯为外人多说一句话,今日却是怎么了?
王承恩抱着拂尘施礼道:“陛下,奴婢的嘴巴被蓝田县的银子给撬开了,不得不帮他们说话。”
朱由检并没有生气,而是瞅着王承恩等他解释。
“山西蝗灾,陛下节衣缩食挤出八万两内帑银子,皇后布衣荆钗挤出来两万两脂粉银子……为了挤出这点银子,陛下已经有五年未曾添新衣,您看这袖口都起毛了……皇后娘娘茹素多年,如今凤体欠安,却不许御医开补气的珍贵药材。
陛下吩咐满朝文武捐输,两个月共得一万六千四百二十七两银子……唯有云氏安人云秦氏认捐白银三万两,外加粮食八万七千担,还承诺,愿意把陛下,皇后,以及群臣捐输的银子全部按照吾皇九年的粮价换成粮食。
有这些事,奴婢觉得在陛下面前为云氏说几句好话是应该的,至于陛下听不听,就不是奴婢所能左右的。”
朱由检笑道:“好一个奴才啊,里外的好人都让你做了。”
王承恩见皇帝难得的有了笑脸,就在一边打趣道:“云氏忠心不忠心的奴婢不知,奴婢拿到了云氏捐输的现银,都是蓝田县的官银,没有一锭杂色银子,更没有用铁钱替代的。
至于粮食,也都是去年秋里才收的新粮,没有掺杂秕谷,泥沙,麦子黄澄澄的,粒粒饱满,糜子,谷子,高粱,玉米都是如此,这样的粮食比起宫中购置的粮食还要好一些。
如果不是陛下不许奴婢动这批粮食,奴婢都想把这些粮食跟宫中的粮食调换一下。”
朱由检默默地端起饭碗,就着各色小菜吃了两碗饭这才放下饭碗,漱口,净手之后在书房中慢慢的走了几步。
“王承恩,你说云昭对朕还算恭敬,为何他就不能出兵剿灭李洪基这些贼寇呢?
他在塞上守着一座孤城面对多尔衮,岳托,杜度,多铎的十万大军的征伐,还能杀的建奴狼狈逃窜,为何就不能迅速出兵为朕平灭大明国土上的蟊贼呢?”
王承恩后退两步拜倒在地道:“这是国家大事,奴婢焉敢置喙。”
朱由检点点头笑道:“也是,朕不该问你,朕只是想不通啊,云昭治下兵强马壮,有好几次朕以为他会反,以为他会兵出潼关,结果,那么好的机会,他依旧按兵不动。
不仅仅是按兵不动,还支援了朝廷无数的粮草,军械,甚至在朕最需要的关头,封锁了古道,隔绝了流寇们汇合的通道,可谓功莫大焉。
他在所有人都认为他狼子野心的时候,却用了整整四年时间谋划塞上孤城,在我大明宣大防线之外又构建了蓝田塞!
隔绝了奴酋南下的通道,同时,还把奴酋已经征服的蒙古诸部隔绝成东西两块。
使得西蒙古诸部,与乌斯藏诸部,青海诸部与建奴的隶属名存实亡,这几乎是惊天的手段。
朕每次看到关于蓝田县的消息,心底总是有些喜气洋洋,可是,每次想到云昭这个人,朕心中又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酸楚。”
王承恩依旧趴在地上,他明白,皇帝不需要他的意见,他只是想找一个人听他说话而已,自己恰好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这些话放到朝堂上,每一件,每一桩都成了云昭野心勃勃的见证,而且理由充分,朕无话可说……”
“云昭啊,你到底是我大明可以撑起江山的肱股之臣,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曹操,朕真的很迷惘啊……”
王承恩见皇帝在书房里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就悄悄地起身,打开了书房的大门,让一缕白色的月光照进这座阴暗的书房。
“陛下,皇后娘娘尚未安歇。”
朱由检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走出了书房,将全身都沐浴在月光下,还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天上的月亮。
紫禁城的前殿一棵树都没有,只有无数曲曲折折的由发黑的汉白玉栏杆围出来的空地。
随着王承恩轻咳一声,无数的宦官就从各个角落里走了出来,如同从地底钻出来的鬼魂。
天上挂着一轮硕大的明月,宦官们并没有点亮灯笼,而是围着皇帝拾级而下,脚底下一点声音都没有。
坤宁宫就在交泰殿的后面,是一座由九间房屋组成的宫殿群。
朱由检穿过交泰殿,才走到坤宁宫,就忽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墙头上一簇在月光下招摇的狗尾巴草道:“拔下来。”
话音刚落,就有宦官纵身跃上城墙,小心的拔下那一簇狗尾巴草恭敬地献给皇帝。
朱由检握着一把狗尾巴草走进了坤宁宫。
才走进坤宁宫,就看见跪了一地的宫娥跟宦官,周皇后站在一盏灯笼下面,笑吟吟的看着他。
见皇后要施礼,朱由检烦躁的摆摆手道:“你不累吗?”
说完就径直走进了内宫,周皇后一个人跟了过来,至于宫娥,宦官一个个悄无声息的去干自己该干的事情了。
周皇后早早就看见皇帝手里的那束狗尾巴草,虽然感到奇怪,却没有问,伺候皇帝脱掉鞋子上了软塌,端过来一碗茶水道:“官人,今天不用操持政务了?”
皇帝白了皇后一眼道:“我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了,你怎么还是官人,官人的称呼我?
这么些年也改不过来。”
周皇后笑道:“我们成亲的时候啊,我喊您王爷,你说王跟亡同音,后面加个爷字,是恨你不早死的话。
称呼你官人,您还说这个称呼好呢,怎么现在又不愿意了?”
朱由检打了一个哈欠瞅瞅桌子上的茶水道:“今晚不喝茶,喝了这东西睡不好。”
周皇后闻言,立刻命宫娥收拾床铺,说起来,他们夫妻已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了。
想把皇帝手里的狗尾巴草拿掉,却被皇帝避开了,还没好气的将狗尾巴草拍在矮几上道:“这就是云昭!”
周皇后诧异的拿起那束狗尾巴草看了看疑惑的道:“臣妾听说云昭此人要嘛是治世之能臣,要嘛是盖世之奸雄,不论是哪一种都跟这束野草不搭界吧?
另外,大晚上的,您从那里弄到了这么一束杂草呢?”
朱由检冷哼一声道:“我们家的院墙上!”
说完之后见周皇后眨巴着大眼睛无知的看着他,就加重了语气道:“墙头草啊,却不随风倒。”
周皇后更加的疑惑。
朱由检就重新拿起那束狗尾巴草认真的对皇后道:“天下人都害怕我伸手要钱,连你父亲都是如此。
云昭不怕,时至今日,只有他在认真的且毫无怨言的在满足我的所有的要求。
可是,他又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杨嗣昌得罪了他,他居然敢在白日就派甲士杀进杨嗣昌的家里,把人家杀的人头滚滚。
事后,就给朕上了一道请罪折子,说什么御下无方!愿意辞去官职待参。
朕准了他的折子,允许他辞官,他也不错,将大印悬挂在县衙大堂上走了……结果呢?一年中去了六个县令,六个全部悬梁自尽。
别的县令或许会自杀,可是梁一文这个人如何会自杀呢?当初他为了求这个位置,可是连家产都变卖了,还把妹子老婆都献出去,这才求来的职位。
如果不能从富庶的蓝田县捞够本,他怎么会善罢甘休?
可是呢,御史去查问县令自杀的事情,蓝田县却上下一词的说,这些县令就是自己上吊的,没人逼迫……皇后,你信吗?”
周皇后掩嘴笑道:“你借用云昭之手,除掉了五个想要除掉的人,这事您跟妾身说过。”
朱由检懒洋洋的将腿放在矮几上有些得意的道:“你说错了,是八个,还有两个御史,一个管事太监。
现在朝堂上安静了许多,谁都知晓,再有忤逆朕的人,朕就会派他去蓝田县为官,别忘了,蓝田县正印大堂还空悬无人!”
朱由检得意的说了一会话,很快情绪就变得低落起来。
“蓝田县把朕伺候的很舒服……可是,朕最终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朕可能承受不起。
皇后,朕真的很想除掉云昭……可是……唉……饮鸩止渴吧!”
周皇后见皇帝情绪低落,就坐到他身边握着皇帝的手道:“夜深了,该安歇了。”
回到寝宫,周皇后打散皇帝的发髻,拔掉几根白发放在朱由检手中,朱由检低头看着白发低声道:“云昭能把一个破败的关中经营的富足安康,朕为什么就不能把整个大明安顿好呢?
皇后,朕不服啊!”
周皇后悲悯的抱住了丈夫,将下颚放在丈夫的头顶上低声安慰,他们的身影印在窗棂上,甜蜜无限。
站在门外的王承恩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笑意,看来皇后跟陛下这么多年了,情感甚笃!
云昭站在自家硕大的庭院里瞅着站在门口的冯英在微笑,对于攀在他背上用力撕咬的钱多多不管不顾,反正她不可能弄死自己,就随她去了。
这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冯英自然不会多事,被云昭满含侵略性的眼神看的老大不自在,一张俏脸微红,于是,钱多多就撕咬的更加厉害了。
背着钱多多回到书房,当徐五想面无表情的进来的时候,钱多多正在帮云昭研墨。
至于云昭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钱多多是顾不了的。
“什么事?”云昭轻咳一声问道。
“复社顾炎武,黄宗羲求见。”
云昭摇摇头道:“我成亲之前谁都不见。”
徐五想道:“顾炎武,黄宗羲都是县尊夹袋里的重要人物,不见不好吧?”
云昭摇摇头道:“现在谁都没有多多重要。”
钱多多决定不装了,放下墨条道:“既然很重要,你还是去见见的好。”
云昭笑着对徐五想道:“既然多多说了,我们就见一见?”
徐五想笑道:“那就定在后天下午,特意给你腾出一个半时辰的空闲,你们应该有的聊。
此人来我玉山已经两月有余,想必该看的已经看了,该听的也听了,此时见县尊应该是下决断的时候了。
别看此人年轻,我们却能通过此人吸纳江南才子,玉山书院也需要一些新血来补充。”
云昭摇头道:“没有经过大浪潮冲刷过的人不足大用。”
徐五想道:“那就把他放进大浪潮里涮涮?”
云昭冷笑道:“全部丢进去,泡透了,腌出滋味了再说。”
徐五想点点头,就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钱多多一把拍掉云昭探过来的爪子再一次掐着云昭的脖子道:“你愿意把自己丢进建奴布木布泰的粪坑里涮涮也就是了,为何要把我牵涉进去?”
云昭摊摊手道:“这都是你弟弟的主意,关我屁事。”
“把我写成怨妇也就罢了,为何不写冯英?”
“写书的人跟冯英不熟!你长得这么妖孽,要不是不写,太浪费了。”
“你看过这本狗屁的《猛女英雄传》吗?”
云昭摇摇头。
钱多多无力地靠在云昭怀里捶打两下道:“太恶心了。”
云昭笑道:“恶心你还看?再说了,不恶心怎么能让黄台吉发怒呢?”
钱多多无力地道:“在这本书里我就是一个可怜虫,眼看着你跟人家千里传情,只能伤心落泪,我是这样的人吗?”
云昭捉住钱多多的手低声道:“怎么,还有十天就要嫁人了,心里觉得不安?”
钱多多叹口气道:“我不知道怎么当好你的妻子。”
云昭道:“你很美啊。”
钱多多不耐烦的道:“我美,我知道。”
云昭笑道:“这就足够了呀。”
钱多多叹口气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撒泼,我也喜欢跟你撒泼,成亲之后就不能这样做了。”
“成亲之后依旧可以啊,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钱多多站起身瞅着云昭道:“钱多多跟云钱氏是不一样的。”
“你本来不姓钱,水湛湛这个名字其实很好听。”
钱多多笑道:“我也不叫水湛湛,我姓苏,名如水。不过,我喜欢叫钱多多。”
云昭很想安慰一下这个随便起名字的女子,这个女子却跳着离开了,不给他占便宜的机会。
云昭叹了口气,背靠在椅子上,瞅着窗外白雪皑皑的玉山,刚刚被钱多多挑逗起来的心火也慢慢熄灭了。
大明现如今的环境很难让人愉快起来。
在他以前的世界里,蝗灾就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可是,在山西,当蝗虫铺天盖地般的飞过来的时候,云昭毛骨悚然……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铠甲上爬满蝗虫的感觉,他甚至能感受到战马心中的惊恐。
当他们从蝗虫群里冲出来之后,战马身上的毛发甚至都被蝗虫咬掉了很多,许多战马屁股后面只剩下一截肉肉的秃尾巴,至于尾巴上的马尾,已经被蝗虫当做食物给吃掉了。
在蝗虫还没有到达的地方,七月里的树木植物还郁郁葱葱,在蝗虫的飞过的地方,只剩下黄土。
蝗虫起于塞外……进入山西之后一路向东飞。
有方士说蝗虫乃是冤魂所化,是无数得不到超度的恶鬼化作蝗虫为祸天下。
不知怎么的,云昭忽然想起那些几乎让桑干河断流的蒙古人的尸体。
如果蝗虫真的是冤魂所化,那么这些蝗虫里,一定有土默特川蒙古人的阴魂。
传说中用鸡鸭来对付蝗灾就是一个笑话……当蝗虫铺天盖地般飞过来的时候,莫说鸡鸭,哪怕是猛虎也会落荒而逃。
云昭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蝗虫,指头长的蝗虫能把铠甲打的啪啪作响,打在皮肤裸露出,就会出血。
可怜的农夫站在农田里绝望的挥舞着树枝想要驱赶走蝗虫,想要保护住自己珍贵的秋粮,可惜,都是徒劳的,蝗虫飞过,穿着破烂衣衫的农夫就成了一个血人。
至于地里的两寸长的秋粮苗子,一瞬间的功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蝗虫吞噬禾苗发出的沙沙声,如同厉鬼磨牙。
在后世——蝗虫对这片大地来说是一种食物,是鸡鸭珍贵的蛋白质来源,是一种用来提取有机质的宝物,更是某些变态人士的宠物!
着这里,它就是黑白无常挥动的铁链,是死神挥动的巨大的镰刀。
山西完蛋了……河北完蛋了,如果冬日不能提前到来,河南安徽可能也会完蛋。
蝗灾一般跟旱灾是联系在一起的,而蝗灾之后又会有水灾,水灾之后又会有大疫。
也就是说,过去的崇祯十年,虽然灾害四起,却是未来几年中最好的一年。
这些事情云昭都不敢想,虽然他从史书上明明白白的看到了这个结果,可是,书里面记载灾难的时候只是聊聊几笔,只有真正看到了,才会让人彻底的心寒。
灾害——就是老天没打算给人活路。
也不知道老天跟这大明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居然从天启七年一直追杀大明到崇祯十一年……或许还不止。
云昭瞅着眼前雄伟的玉山,虔诚的合十了双手膜拜,不拜不行,云昭不敢想这场蝗灾落在蓝田县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山西蝗灾让蓝田县的粮商们一个个喜笑颜开!
有了大灾难,他们手里的粮食就会涨价!
蓝田县的粮价一日三变!
粮价不是云昭能控制的,这是灾难导致的,更是一种市场规律。
这些年下来,蓝田县早就成了西北乃至全大明数得上号的粮食集散地。
云昭向市场投放了巨量的粮库粮食,这么多的粮食刚刚进到市场里,除过粮店向百姓供应的平价粮食之外,剩余的,不管有多少数量,都会被人收购一空。
小小的蓝田县城,两万担粮食进入市场,连一点水花都没有出现,更不要起到平抑粮价的目的了。
当蓝田县主簿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就果断的停止了继续向市场放粮食的行为,只允许蓝田县百姓拿着户籍购买自家食用的平价粮食。
所以,才会出现蓝田人端着大老碗蹲在自家门口吃着裤带面,一边瞅着那些上蹿下跳的粮商们,一车车的向外运送粮食。
顾炎武就站在蓝田县最大的粮食市场上,眼前是堆积如山的粮食,是扛着粮食往马车上装的挑夫,是粮商们一张张油腻的笑脸。
顾炎武艰难的将头转过去冲着黄宗羲道:“太冲兄,这是末世景象吗?”
黄宗羲摇头道:“忠清贤弟,这不是末世景象,是盛世景象!”
顾炎武愤怒的指着这些粮商道:“就凭这些囤积居奇的奸商?”
黄宗羲神色一般的凝重,摇摇头道:“你应该庆幸,还有人愿意把关中的粮食运去山西。”
顾炎武大声道:“不能这样,我们明日见到蓝田县尊之后,一定要向他说明这里发生的事情,如果他不能控制好源头,等粮食到了山西就会价比黄金。”
黄宗羲冷冷的看着顾炎武道:“你凭什么要蓝田县尊放弃蓝田县应得的利益?
他凭什么要求治下的百姓为别人牺牲放弃自己的利益?
就算蓝田县人悲天悯人,将这些粮食白送,你以为这些粮商就会降低山西粮食的售价了?
忠清,我再说一遍。这就是我说过的——积累莫返之害!(黄宗羲经济定律)
不受人为控制!
原本我听说云昭在蓝田县定死了佃租,定死了税费,就想在几年后来这里看看,根据我以往的观察,每当有人降低了各种税费之后,虽然在短时间里有效,可是,随着时间推移,税费只会增长的比以前还要高。
可是,蓝田县的各种费用却是在逐渐降低的,这违背了我以往的观察,以前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现在,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明白了。
蓝田县百姓负担的各种苛捐杂税,都被这种大宗的生意给抵消了。
蓝田县百姓的支出费用其实还是上涨的,只是因为蓝田县的各种利民策略给平抑掉了。
看的出来,蓝田县还是有高人的,这里的事情不是我们两个书生能管的事情,更不该是我们两个跑到蓝田县尊面前,大言不惭的要他放弃。”
“山西灾民呢?他们怎么办?蓝田县粮食很多啊!”
“我都说了,这里的粮食是蓝田县百姓的粮食!”
两人争论着离开了粮食市场。
紧靠着粮食市场就是蓝田县最大的布帛市场。
黄遵锡指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布帛对顾炎武道:“天下间穿不上衣衫的人很多,你难道也要拿这里的布帛无偿的送给他们?”
顾炎武回头看了黄宗羲一眼道:“天道不公!”
黄宗羲冷笑一声道;“你该去给李洪基当军师才对!”
顾炎武怒道:“如果李洪基再聪慧些,再睿智些,再大度一些,再仁慈一些,当他的军师也无不可!”
黄宗羲大笑道:“这就是天道难以解说的地方,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
所以啊,只要是人,就要力争上游!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稍有松懈,便会被天之道,人之道抛弃。
观我大明,就是天之道在惩罚,人之道在后退,颓废之势已经全面显露,若还是不能力争上游,大明,殆矣!”
两人吵吵闹闹的穿过布帛市场,眼前的街道豁然开朗,这条街道上布满了铜器,金器,银器,玉器店铺,每一家的门面都极尽奢华之能,来往的人也不见了贩夫走卒,也比前边的市场安静了许多。
黄宗羲邀请顾炎武上了一座茶楼,坐在临街的座位上,用扇子指着那些带着幕篱进进出出的富贵人家子弟道:“你能说他们的行为是错的吗?”
顾炎武神情黯淡,喝了一口茶水道:“大明凋敝,蓝田兴盛,这能说明什么?”
黄宗羲摇着折扇笑道:“看到这些,你应该欢喜才是。”
顾炎武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黄宗羲笑道:“你应该欢喜!”
顾炎武道:“欢喜什么?欢喜那个浪荡子佩戴了一方玉佩之后更加显得气度不凡?
还是那个美人儿将一双明月珰配在耳垂上显得更加的国色天香?”
黄宗羲嘿嘿笑道:“所谓阳极阴生,阴极阳生,便是此时模样!大明凋敝便是极阴,蓝田县极盛便是阳生。
你看这阳气生机勃勃,正是勃发之时,假以时日必能横空出世!”
顾炎武安静了下来,叹口气道:“然后,又是阳极阴生是吧?”
黄宗羲哈哈大笑道:“且让我们先度过漫长的阴极阳生的过程,只要蓝田县的一且不能再继续勃发成长了,自然也就到了阳极阴生的时候了,天道轮回,我们重新来过就是了。”
此间茶楼修建的奢华高大,两人握着茶杯上了顶楼,放眼望去,并没有看到蓝田县的城郭。
这也是黄宗羲见到的第一座没有城郭的县城。
“蓝田县人都是如此自信吗?连保护这些商家财富的城郭都没有。”
顾炎武道:“现在全天下都在担心蓝田县人冲出潼关进入他们的地盘,哪里会有什么人敢打蓝田县的主意。
太冲兄,人人都说蓝田县军卒战力之强堪称大明第一,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能出兵拯救天下呢?
却在塞上孤城与建奴血战,是不是有些里外不分了,毕竟攘外必先安内啊!”
黄宗羲叹口气道:“局面已经很清楚了,云昭不会参与国内的纷争,他准备一心御敌于域外。
我现在对云昭非常的好奇,很想知道这个骄傲的强盗,野猪,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顾炎武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印刷精美的线装书递给黄宗羲道:“看过此书你连云昭喜欢什么样的行房方式都会知晓!”
黄宗羲接过这本《猛女英雄传》迅速的翻看了一阵子,抚须大笑道:“云昭意欲修建铜雀台供养布木布泰?如此一来,他恐怕已经成了建奴必杀的第一人了吧?”
顾炎武淡淡的道:“有人从中看到淫秽,有人从中看到猎奇,也有人从中看到了云昭的一片苦心,更有人从中可以看到云昭的庞大布局。
他在矮化建奴,让我大明人不再对建奴畏之如虎,如果把此书看透,甚至能从中看到建奴伪朝廷的布局。
是一本奇书,格局方面大过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值得珍藏!”
“你的意思是说,这本书是在云昭授意下书写的?”
顾炎武冷笑道:“没有经过云昭默许,没人敢在蓝田县如此糟蹋云昭的名声。
他倒是大度的不在乎毁誉,却从此让人对英雄少了几分敬意,如果他日后登上九五之位,空怕也会被人看轻,毕竟,人们不能一边膜拜他,一边在心中幻想他在床榻上的雄风,那样会毫无庄严肃穆之气!”
黄宗羲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如果书中果然透露出这等消息,那么,云昭此人很可能会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大汉国度。”
黄宗羲迫不及待的开始看书,顾炎武却不愿意在这里逗留,拖着专心看书的黄宗羲离开了贵市子。
偌大的一座蓝田县城就像是一张摊开的大饼。
这里几乎已经不适合居住了,到处都是商铺,到处都是人群,无数的货物堆积如山,叫卖之声充斥着整个城市。
走到骡马市的时候,黄宗羲终于被骡马粪便的恶臭从书里拖了出来。
抬头瞅着几乎是一望无际的骡马市掩着口鼻道:“云昭果真把整个土默特川的牛羊都带回了关中?”
顾炎武对骡马屎尿的气味并不反感,瞅着满满当当的牛羊骡马,笑着对黄宗羲道:“这才是真正的富足,如果这些耕牛……”
不等他把话说完,黄宗羲就打断他的话。
“这些牛只能杀来吃肉,想用这些牛当耕牛,你是在做梦。”
顾炎武尴尬的一笑道:“吃肉也不错,我们买一头回去宰杀吃肉,好在信中跟秭归他们吹嘘一番。”
“你要把复社中人都拉来蓝田县吗?”
顾炎武双手背在身后悠悠的道:“这里的风光不如江南柔媚,却自有一股子西北豪气。
我一直在说,江南的脂粉气太盛,我复社中人没有真正做过几件利国利民的事情,却在画舫,楼船上闯出偌大的名声。
某,深以为耻!
若他们不能抛弃扬州的十里繁华,我情愿从此割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