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时候,云昭终于见到了满身都是烟灰的云霄。
这个瘦高的汉子才进门,就瘫倒在地上,被云猛灌了一壶温水这才算是活过来了。
“处理干净了?”
云猛问的很是急促。
云霄沙哑着嗓子道:“一百二十七人,关在装满柴火的粮仓里,一把火烧了!”
“没有漏网之鱼?”
“没有,我带走的一百二十七个黑风岭降兵一个不留,月牙山大寨被烧成了白地,大火还引起山火,现在都没灭。
豹子怎么样了?”
“被小昭救回来了,现在吃得好,睡得好,等伤口拆线后就痊愈了,还是一条龙精虎猛的汉子。”
云霄朝云昭看过去,嘿嘿笑着挑挑大拇指道:“不错,你豹叔没白白疼你。”
钱少少端来了酒菜饭食,云霄狼吞虎咽般的吃着,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手里的筷子道:“憾破天跑了,这是后患!”
云猛笑道:“这是没法子的事情,黑风岭的人现在一个不剩,他憾破天就算是心中再恨,也孤掌难鸣。
龙袍水的人也一个不剩,他就算是怀疑,也没有真凭实据,拿我们没办法。
云虎说了,他攻打月牙山的时候周围有好多探子,你烧山寨的时候,云虎第一时间就撤兵回清峪,那些探子想要上山,被大火拦住,看样子他们已经放弃这批粮食了。”
云霄点点头道:“还是要主意憾破天这个人,一个破落户能在两年中聚拢上千人马,这不容小觑。
虽然憾破天还不知道跟他结仇的是我们,我觉得这个秘密保守不了多长时间。”
云猛按住他的肩膀道:“你好好吃饭,然后就洗澡睡觉,我会留心的。”
云霄叹口气,就继续埋头吃饭。
云昭从屋子里出来,云豹正跟闺女两个坐在屋檐下晒太阳,他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如同一只老猫。
他闺女一会给他嘴里塞一只红枣,一会塞一点核桃仁,云豹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清闲时光,眼睛微闭着,面朝太阳,不放过太阳散发出来的任何热量。
“见到粮食了?”云豹没有睁开眼睛,却知道来的人是云昭。
“见到了,没有我预料的多。”
“一个土匪山寨,能积存三千担粮食你还能要求什么?有了这些粮食,就能保证我们山寨一年不饿死人。”
“问题是庄子前边的灾民似乎越来越多了,以及经开始有卖孩子吃饭的人了。”
云豹轻笑一声道:“这可是好年景啊,别人家养不活的孩子我们接过来,就是我们家的人,给一个云姓,就是开枝散叶的大事。
我们几个人里面,除过你猛叔是你真正的亲叔叔,我们几个不就是你猛叔的父亲收养的孩子吗?
这么多年下来,虽然不是亲兄弟,可是呢,我们比亲兄弟还亲些。
小昭,你年纪小,经历的事情少,卖孩子这种事情每年都有,半大的崽子,价钱不高也是常事。
钱少少那个小子跟我说了,你最近在为这件事烦恼,其实大可不必。
这世上的穷人太多了,多的数不过来,你一个人能救几个呢?
说到底都是天灾害得,这些年啊,天气从来就没有正常过,春日里秧苗刚刚长出来,一顿雹子就能让农人一年的辛苦白费。
夏日里的一场暴雨,秋日里的一场霜冻,这还不论旱灾,水灾,蝗灾,地龙翻身。
只要遇到了,就是灾荒,遇到了,就是人吃人的年月。
以前皇帝还算不错的时候,百姓手里多少还有一些积存,一年遭灾,少吃一点就是了,两年遭灾,饿死一部分人也就罢了,三年遭灾,那就算是要了农夫的命。
知道不?今年啊,不算咱们渭南原,偌大的一个关中,已经连续遭灾六年了。
西安粮库里据说空的能饿死老鼠,那个叫做洪承畴的官,为什么连你做的那点生意都不放过,你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朝廷都放弃关中地了,你就不要操心了,把眼前人顾好,就已经积大德了。”
云昭指指脑袋道:“您说得对,只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见不得人吃人,豹叔,人该吃面,吃糜子,吃谷子,吃家畜家禽,吃野兽,就是不该吃人。”
云豹给了云昭一个渗人的笑容,嘿嘿笑道:“既然人吃人也能活,你就没想过老天干嘛要这么安排?
别的大道理我也不懂,我只是觉得,既然吃人能活,那么,人就该是饭桌上的一道菜!”
云昭不得不承认,跟强盗讲道理是一件非常令人苦恼的事情,他们的脑子里只要活着,就该用尽手段。
就像他们为了求活,杀别人就像杀猪一般毫无愧疚之意。
这一场夺粮大战,云氏死了十九个人,残废了三十一个,受伤的足足有一百多个。
而黑风岭憾破天上的人,死了足足六百多,龙袍水那一边也死了四百多,加上被云霄一把火烧死在月牙山上的人,粗粗一算就已经死了一千多人。
云氏多出来的粮食,其实该是这一千多死人的口粮。
现实很残酷,数据却很漂亮,从战争角度来看,这一场夺粮大战,云氏是实打实的胜利者。
十九个战死的伙伴已经被埋在秃山脚下,十九座新坟上还插着白色的招魂幡,送给亡灵的纸钱灰烬都没有被山风吹散。
这些东西代表不了那些曾经活着的人,人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算是彻底完蛋。
云昭做的新棺材,插得招魂幡,烧的纸钱其实都是给活人看的,希望用这些手段,让活着的人能够继续为他卖命。
云昭比较相信人的思维其实就是一道电波,他自己就是一道在宇宙中胡乱穿梭的电波,只是恰好找到了一个可以高度融合他这道电波的空白躯壳。
原以为除过自己在乎的人,其余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人,都是一场游戏中可以随意挥霍的道具。
问题是跟道具相处的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物伤其类之下,云昭总想做点什么,至于救济灾民,早就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使命,毕竟,上辈子什么事没干,直到死,干的都是脱贫这件工作。
据说,再过一年,这场伟大的战役就要到收官阶段了,云昭却像一个著名的二百五将军说的一样,被胜利即将降临前的最后一颗子弹给干掉了。
这是何等的卧槽啊……
用脚底板都能想到,一场伟大的战役胜利之后,接下来的就是加官进爵……
现在,又要从头做起了,还他娘的是噩梦级难度!
五十斤糜子一个小孩,不二价!
孩子给你,少一粒糜子跟你拼命!
无知的幼童站在一边哇哇的大哭,他们的父母亲却忙着用斗量他们的糜子,每当云甲用刮板抹平斗口,总有一些人用尖锐的声音要求云甲再把斗墩一墩,好往里面再添加一些糜子。
“按照朝廷律例,“设方略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为奴婢”为发配之罪,你云氏这般买卖人口,恐怕不妥!”
穿着厚厚棉袍的洪承畴站在云氏高墙前边,见云昭家的人口买卖如此兴盛,忍不住出言相讥。
在自家的地盘,云昭自然是不怕洪承畴的,遂出言反讽道:“你这个官若是做得再称职一些,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卖儿卖女了。
另外,我听先生讲,卖儿卖女其实是你们官府发明出来的一种救灾方式。
假如你读的书跟我先生一样多,就该知道出处!”
洪承畴微微叹口气道:“《汉书·食货志》记载,汉初,有一年闹大饥荒,一石米能卖五千钱,非常贵,灾民中饿死了一半,以致出现“人相食”的人间惨剧。
为此,刘邦下令民间卖孩子,以换取活命的粮食,此即所谓“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
你家先生说的可是这个典故?”
云昭冷笑道:“我家先生还说,也就是这道不负责任的旨意下达之后,买卖人口就有了依据,再也没有被彻底禁止过。
说起来,你这个官的家里也该有奴婢吧?”
洪承畴拱拱手道:“你家中购买如此多的孩童,看来你家中粮食不少。”
云昭摇摇头,把一个哭嚎不已的孩子用力抱上马车,目送马车进了高墙,才回头对洪承畴道:“哪里有许多粮食,无非是节俭一些,省一口粮食给这些孩子,免得他们成了人家锅里的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