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无疑是个看日出日落的好地方,此刻徐晋就在站在东沙岛的最高处,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迎面吹来,一颗丹红的夕阳静静地悬浮水天相接处的海平面上,霞光万道,画面美不胜收。
岛南边的码头上,一百多名海盗俘虏正在五百营悍卒的驱策下,加高加固岛上的防御工事。正所谓有备无患,把准备做足总不会有错。
朱纨身量高大,披着满身的霞光行了上来,将一本账本递给徐晋道:“子谦兄,山洞中的物品已经全部清点记录在册,若加上那些金银,估计总价值达到三十万两之巨。”
徐晋接过账本随手翻了翻,不由感慨道:“这江南果真是富庶之地,前年国库入银不过400万两,皇上天天为银子发愁,没想到区区一个海盗窝便挖出三十万两银子,若是再多剿灭几伙海盗,一年的国库收入岂不就有了。”
朱纨郑重地道:“子谦兄此言差矣,国库收入来源于赋税,这才是长久稳定之计,又岂能依靠剿匪缉盗所得,更何况盗寇之财货亦是从百姓手中劫掠来的,盗寇劫掠所得越多,那么百姓越贫苦,百姓越是贫苦,国家便越积弱,百姓丰足,国家才富强啊!”
徐晋笑了笑道:“所以更应该花大力气把盗倭寇剿灭,二者并不冲突。”
朱纨苦笑道:“若是能把盗寇都剿灭无疑是最好的,但纵观古今,又有哪个朝代真正能把盗寇都根除掉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譬如那些不法商人士绅,为重利所诱,冒着抄家杀头的危险也要违反国法,与海盗倭寇狼狈为奸,走私货物谋利。”
徐晋心中一动道:“那么子纯兄可有良策解决倭患和走私?”
朱纨看了徐晋一眼道:“我听说子谦兄曾在朝会上提出解除海禁,允许民间与海外通商,这其实不失是一个好法子。倭国人所需无非是我大明的货物罢了,不能通过正常的买卖取得,于是转而为盗,大肆抢掠,也导致了走私泛滥。
正如大禹治水,堵不如疏。若是我大明解除海禁允许民间互贸,问题便可应刃而解了,不仅可以大幅增加商船税收入,沿海百姓亦可多一份生计来源。可惜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识民间疾苦,只懂墨守成规,可悲可叹也!”
徐晋颇有点意外,他早就听说朱纨一直严格执行朝廷的禁海令,销毁了东台县的所有民间海船,没想到这位实际竟是支持开海禁的,微笑道:“没成想子纯兄的想法竟然与在下不谋而合,放心吧,开放开禁是大势所趋,历史潮流浩浩荡荡不可阻挡,相信不久后,我大明一定会解除海禁的,子纯兄不妨拭目以待!”
wωω¸ тт kдn¸ ¢O
事实上大明确在四十多年后正式解除了海禁,史称“隆庆开关”,不过,徐晋自然不会傻傻地等四十年多年,待扫除掉杨廷和这些绊脚石后,他便会着手推行解除海禁。
朱纨深深地看了徐晋一眼道:“但愿吧!”
徐晋笑了笑续道:“解除海禁乃大势所趋,但正如开门请客,总得先把家里收拾打扫干净,所以倭寇海盗还是要消灭的,要不然路上不安稳,客人也不敢来。而且倭夷之辈向来畏威不畏恩,不把他们打怕打服,又岂会循规蹈举地跟你做买卖?”
朱纨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子谦兄所言极是,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绝大部份亦商亦盗,表面为商,暗地里却行劫掠之事。譬如去年在浙江宁波府劫掠的倭国朝贡使团,一路烧杀抢掠至绍兴府,无恶不作,连朝贡使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普通的倭商了。
所以子谦兄要待在东沙岛上守株待兔,本官并不反对,但大人身为奉旨钦差,肩负重任,还是要多注意一下自身的安危。”
徐晋从容笑道:“难道子纯兄对五百营的战力没信心?”
朱纨耿直地道:“那倒不是,正因为下官相信五百营的战力,要不断然不会同意子谦兄留在岛上的,即使冒犯上官也要命衙差把你绑回去。”
徐晋不禁哑然,心里泛起一丝暖意,笑道:“子纯兄放心,没把握的事我也不会做,最多三天,若是倭人不来我便回去,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本官处理,耽搁不得!”
当下确实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徐晋去处理,那批走私的火器来源必须查清,私铸铜钱的事必须彻查,清丈土地的工作也得开展了,估计夏言在扬州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
另外,花魁大赛徐晋还是得赶回去参加的,主要是想听一听王翠翘谱出的《葬花吟》曲子,至于花魁最终将落谁家,徐晋并不太关心。
当红彤彤的夕阳完全沉入大海,天色很快就黑下来了,徐晋和朱纨两人从高处走下,回到各自屋里用晚饭。
山洞原是海盗头子陈思盼的私人禁地,而山洞附近建有数排房屋,乃其他海盗的住所,此时这些房屋已经被五百营的弟兄占用了,那些海盗俘虏只能在外面露宿吃海风。
“老鄢,你小子吃饱了撑着是吧,在外面鬼头鬼脑的搞啥玩意?”
徐晋吃完晚饭后,正与戚景通和谢二剑两人在屋里商量着事,老鄢那小子却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窥看,戚景通见状忍不住喝斥了一句
老鄢那货嗖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徐晋若有所思地道:“让他进来吧,估计是有事。”
“你小子屁股都露出半边了,还躲什么躲,大人让你进来呢!”戚景通没好气地道。
老鄢行了进来,尴尬地挠了挠头行礼道:“标下见过大人。”
徐晋微笑道:“鄢浪,有事吗?”
老鄢神忸怩地挠了挠屁股,谢三枪噗的笑道:“大老爷们能不能别这么骚气。”
谢二剑奇道:“我说你小子今晚咋了?”
老鄢咧了咧嘴支吾道:“属下……属下看中了一个女人,想求大人成全。”
戚景通不由面色一沉,骂道:“王八蛋,你他妈的是不是没管住裤裆那玩意,把人家给睡了?”
老鄢急忙摇头摆手道:“不不不,没有睡,俺就是看中了想娶回家当媳妇。”
戚景通微松了口气,目光望向座上的徐晋,别看大人平时很好说话,一旦砍起人来却绝不手软,老鄢这小子若是犯了军规,说不得要脑袋不保。
看着眼前神态忸怩的大头兵,徐晋既好气又好笑,皱眉问道:“你小子看中人家,人家看中你吗?”
老鄢挠了挠脑袋瓜嘿笑道:“看中呢,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把人叫进来问问,小雅就在外面。”
徐晋挥了挥手道:“那就叫进来吧!”
老鄢立即屁颠屁颠地跑出门去,转眼便领着一名年轻女子进来,徐晋看了亦不由暗赞鄢浪这小子眼睛毒辣,这个女子约莫二十岁,模样姣好,在那群妇人中算是最出挑的一个,身材亦是凹凸有致。
“小雅见过钦差大人和两位将军。”此女行到跟前福了一礼,这淡吐举止显然不是普通民女。
徐晋微笑道:“小雅姑娘不用害怕,实话实说即可,你真的愿意以后跟着鄢浪这军汉过日子?”
此女红着脸偷看了老鄢一眼,羞涩地点了点头,老鄢这货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徐晋点了点头道:“那行,就这么着吧,鄢浪,不过本官丑话说在前,你小子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好,要是以日子过得磕磕碰碰,拿旧账说事,本官可饶不了你。”
老鄢连忙摆手兼摇头道:“大人放心,标下以后绝对把小雅当宝一样宠着,像俺这种臭军汉能娶到小雅这种好看又知书识礼的婆娘,简直是走八辈子的狗屎运了,咋就能对小雅不好呢。”
鄢浪这小子说的倒是真心话,普通军户在大明朝确实相当苦逼,要不然地方卫所的军卒也不会纷纷举家出逃。一般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军户,除非自身也是军户。所以说,像周小雅这种小家碧玉,要不是身陷贼窝被污了清白,哪轮得到鄢浪这种粗鲁军汉。
看着鄢浪拉着到手的娇娘喜滋滋地行出去,戚景通不由打趣道:“小谢,瞧瞧人家鄢浪这小子多机灵,你也老大不少了,别总是顾着建功立业,也该找个婆娘成家了。”
谢三枪笑嘻嘻地道:“我二哥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呢,也得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二哥。”
谢二剑瞥了一眼道:“老四,你今年也成年了吧,要不二哥先给你挑一个?”
谢三枪一指门外:“还是先管好你手下的兵吧,讨媳妇的又来了,瞧瞧他们的眼神,一个个跟发晴的猫似的。”
徐晋抬头望去,果然见到好几个五百营的悍卒在外面探头探脑,不由有点哭笑不得,招手道:“都进来吧!”
徐晋话音刚下,顿时呼啦地溜进来近二十人,敢情前面几个是探路的,大部队还躲在后面观风。
戚景通禁不住脱口骂道:“你们这帮狗日的。”
于是乎徐大钦差便又成了证婚人,撮合了二十几对新人,最后竟然连那四个南洋女人都有牲口收编了。听着四个南洋女人操着生硬的汉语说愿意时,徐晋亦不禁暗爆了一句狗男女,短短一顿晚饭的功夫就勾搭上了。
其实仔细想想,当一群饥不择食的军汉,遇上一群忧虑下半生的失足妇人,彼此一拍即合也就不足为奇了,尤其是那四个南洋女人,身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能有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就不错了,哪还敢挑拣。
倒是那几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还有两名倭国女人没人勾搭,毕竟那些军汉再饥不择食,也不可能心大到给别人养野孩子的地步。至于两个倭国女人漂亮归漂亮,但悍卒们似乎不怎么喜欢倭人。
徐晋忙活了半个时辰才把这些发春的军汉打发走,用温水泡完脚后开始动手写信给老王。王守仁现在南京任兵部尚书,徐晋便打算请他秘密查一查那批走私火器的来源,好将军中那些毫无底线的卖国贼揪出来,这批害群之马的存在实在太危险了。
第二天一早,当红彤彤的朝阳从海平线底下跳出来时,徐晋便命人把岛上的金银和货物装船,将由朱纨负责运回东台县城存放。
另外,岛上的一百多名海盗俘虏也会随船押回东台县监狱,免得到时若跟倭商打起来时,还得派人手看押这些俘虏。
“子谦兄注意安全!”朱纨朝徐晋拱了拱手便登上了蜈蚣船,怀中揣着徐晋写给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的信件。
徐晋从容地挥了挥手,两艏蜈蚣船便扬帆驶离了东沙岛,向着东台县方向驶去。为了保证两艏船的安全,徐晋派出了一百名悍卒随行护送。
话说还没到中午,朱纨便率着两艏蜈蚣船在西溪巡检司的河口靠岸了。当一大车一大车的货物运进东台县城时,瞬时全城轰动了,盘踞在东沙岛那一伙海盗被剿灭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
当老百姓们奔跑相告庆祝时,那些本地士绅豪族却是如同坐蜡了。譬如号称郑半城的郑家家主郑世荣眼下便坐立不安,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这个阳春三月里,浑身衣服竟然都被汗湿了。
“镇定镇定,老夫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肯定有办法的!”郑世荣在大厅内来回走着,一边自我安慰。
原来徐晋在东沙岛上缴获的货物,至少有两成是郑家的,那可是价值几万两的货物啊,郑世荣光是想想都心疼得哆嗦。
当然,财物损失倒是次要的,郑世荣最担心的是事情败露,那么他郑家最好的结果也是抄家流放,严重点还得被杀头。
郑世荣正惶惶不可终日时,一名下人急急忙跑了进来,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郑世荣面色一变,急忙道:“快请他进来。”
很快,一名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便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正是那名给海盗头子陈思盼治伤的马大夫。
“马大夫,听说你也跟着钦差去了东沙岛,陈思盼叔侄还活着吗?有没有被捉官兵抓倒?”马大夫还没坐落,郑世荣便急切地追问起来。
马大夫面色凝重地答道:“陈东逃了,不过陈思盼被抓住了。”
郑世荣的老脸刷的白了,颓然地跌坐在座位上自语道:“完了完了!”
马大夫轻咳一声道:“郑老爷不必过于惊慌,那陈思盼虽然被抓住,不过受了重伤,一直处于昏迷当中,到现在还没苏醒过来,能不能活还未可知呢。”
郑世荣闻言顿时还魂了一般,长吁了一口气道:“老马,差点被你吓死了,咱说话能不能别留半截。”
郑世荣说着轻松地喝了口茶,他向来只跟陈思盼叔侄单线联系,只要这两人不把他供出来便可保无碍,即便朱纨能从货物中查出些许蛛丝马迹,自己不承认他又能奈何?大不了就说是被海盗抢走的。
马大夫瞟了郑世荣一眼,低声道:“郑老爷万勿掉以轻心,陈思盼未必就醒不了。”
郑世荣双眉一挑,不解地望向马大夫道:“陈思盼经你之手治伤还能活?”
马大夫苦笑道:“那钦差大人不好糊弄啊!”
郑世荣刚放下的心不由提了起来,沉声问道:“是不好糊弄,还是不敢糊弄?”
“鄙人本来是想动手脚的,不过钦差大人一直在旁边盯着,还特意让鄙人给陈思盼的伤口清洗消毒,并且缝合了伤口,最后还喂了一小片老参吊命。”
郑世荣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因为那几株老山参就是他的货物之一,没成想竟成了陈思盼的救命药。
“老马,一定要搞死陈思盼,夜长梦多,赶紧想办法搞死他。”郑世荣阴冷地道。
马大夫苦涩地摊了摊手,郑世荣死死地盯着他道:“老马,别忘了那批药材中也有你的一份子,若是陈思盼把老夫供出来,你也跑不掉。”
马大夫无奈地道:“钦差大人派了四名锦衣卫专门看守陈思盼,鄙人根本没机会下手啊。”
郑世荣听闻“锦衣卫”三个字,面色不由白了几分,尽管自从新帝登后,锦衣卫和东厂都收敛了,但依旧凶名在外啊,普通老百姓提到厂卫都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