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家大宅以内院一条直通晚风苑的抄手游廊为界,分为东西两面。西面的房舍楼宇明显多于东面,也装饰得毫雅精致,是项家长房的居所,东面才归项家二房。项老太爷健在,两房没分家,但在住所上却有了显著的区分。
如今,大宅东面飘红挂彩,喜气洋洋,而西面却沉寂冷淡了许多。项家二房喜事连连,而长房除了很窝囊地复爵,项家接二连三的喜事与长房无关。
项云谦成亲的院落是一座两进的宅院,院落不是很大,但汪仪凤让人在装饰修缮上多下本钱,毕竟项云谦所娶之人是皇族贵女。他们五月下旬成亲,现在装修基本做完,明王府正派人来丈量屋子,准备打制家具用品。
还有几天,就到了项云诚和兴阳县主成亲的日子。因兴阳县主有封号,婚仪要有礼部官员参与准备,元信侯府也派出得力的管事来接洽一些细节问题。正逢明王府派人来看屋子,两家和礼部的人聚到一起,项家就大摆宴席宴请来客。
正当众人热热闹闹准备赴席,皇上的圣旨到了,是给沈妍的。看到圣旨上写明让沈妍支付徐家十万两银子,并归还两成股份,不只项怀安和汪仪凤,连项云诚和项云谦等人都气昏了头,他们都清楚沈妍在济真堂的股份到底是怎么回事。
项怀安和汪仪凤都拒接圣旨,但不能冷落了传旨官。在请他们喝茶休息的时候,项怀安写了一份陈情的折子,没谈济真堂股份的事,只说沈妍已单独立户。
“这份圣旨是给沈姑娘的,项家不能代接,请二位如实禀报,并把这份折子呈交皇上。”项怀安亲手把折子递给来传旨的太监,又示意管家封了厚厚的红包。
“项大人不必客气,既然这样,咱家就回去复旨了。”
打发走传旨官,项怀安到内堂找汪仪凤商议此事,项云诚和项云谦也都进来了。他们都知道皇上混蠢,不知又受了谁了蛊惑,竟然下了这样的圣旨。可君为臣纲,皇上就是再混蛋,他们做臣子的也不敢评说,只能商量小心应对之策。
这份陈情的折子只能让皇上知道沈妍已单独立户,以后有关沈妍的事不能再冲项家说话。但并不能让皇上撤回旨意,也不能打消某些恶人的贪念。
汪仪凤惊急忧虑交加,“这、这也怎么办?连皇上都盯上妍儿了,她……”
“阿凤,你别担心,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派去的人回来,知道原委,我们再想办法。”项怀安长吁一口气,说:“外面有客人,我们不能怠慢了,等客人赴完宴席离开,我们再商量。不管妍儿是不是项家人,我都不会让人欺负她。”
项云诚和项云谦在朝中都有不错的差事,跟沈妍私下交往也不错。看到这样的圣旨,都很气愤,也都表态决不让任何人欺负沈妍。
汪仪凤有了主心骨,这才放下心,简单收拾了一下,出去招待女客。听说有圣旨来,女客们纷纷询问,汪仪凤就跟众人如实说了情况,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礼部官员、元信侯府和明王府的人得知项怀安拒接了圣旨,都满脸好奇,低声议论。圣旨的内容传开,众人都很惊诧,加上之前他们也听说过沈妍和徐慕轩乃至徐家的事,知道项怀安拒接圣旨的原由,对徐家满心鄙夷。
宴毕,项家人送客,皇上颁下圣旨让沈妍付徐家十万两银子并归还股份的事也就传开了。众说纷纭,群口不一,又一次将徐家二房推向舆论的风口。但人们都确定了一个不争的事实,皇上看重新科状员,行事太过偏坦徐家了。
……
徐慕轩从翰林院回府,马车刚到大门口,正门就打开了。这是武烈侯府的新规定,徐慕轩进出,必须开正门,彰显他与众不同的尊贵身份。
马车徐徐驶入,直进二门,坐在马车里的徐慕轩嘴角挑起阴涩寒厉的冷笑。
当年,他从金州初到京城,被武烈侯府的富贵锦绣迷乱了双眼。但他仍能看到包括徐家粗使下人在内的众人眼中的蔑视和不屑。那时候,除了几个贴身的仆人,他感到自己孤凌无依,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只怕招来更多的屈辱。
现在,一切都截然不同,不只仆人看到他,就是连那些被称为主子的人看到他,都恭恭敬敬。他俨然成了这武烈侯府的新主人,连那些所谓的主子的性命和荣辱都操纵在他手里。他很喜欢这种感觉,那种饱含荣誉的满足感令他心潮荡漾。
记得很多年以前,有人曾跟他说过一句话,那一年他刚考中童生,在风景纯美的郊外。她说人生有许多路,每一条路都有得有失,你只能选择其中一条。既然做出了选择,不管前路有多少坎坷荆棘,只能走下去,不能再回头。
这句话时常回荡在耳边,而那人已跟他形同陌路,他随时都会想起她,每一次想起都伴随恨。恨她欺骗、恨她绝情,更恨她曾给过他那么美好的回忆,却又无情地打碎了他的美梦。这一切都令他时时追忆,每每心酸,此生此世难忘怀。
“四少爷,侯爷请您到二门花厅。”一个恭谨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徐慕轩捂住脸轻叹一声,问:“什么事?”
“回四少爷,奴婢不知什么事,侯爷也让奴婢请平夫人来。”
此次,朝廷封赏新科状元的母亲,平氏和海氏所得的赏赐和封衔一样。这就在无形中抬高了平氏的地位,她是平妻,称平夫人,而海氏则被称为二奶奶。
“去吧!”徐慕轩下车,向二门的花厅走去。
花厅里,徐家二房的主子们都到齐了,除了在军中任职的徐三爷,连最不得松阳郡主喜欢的武氏也来了。徐慕轩进来,给长辈行礼请安完毕,平氏就进来了。
徐秉熙和松阳郡主心情大好,谴退仆人后,让每个人都按辈份坐下来。听徐秉熙说皇上颁下圣旨,让沈妍支付银子、归还股份,众人脸上有惊诧,也有欣喜。
去年,平氏连番挨打骂、受打击,又险些丢了命,直到现在身体才恢复。她本是绵软的性子,这段时间又惊又喜的接连刺激令她昏头燥脑,有一种找不到方向的感觉。听说皇上让沈妍付银子、还股份,她心里一颤,却不敢有任何反映。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徐瑞宙满脸喜色冲皇宫的方向深施一礼,又转向徐秉熙,“父亲,皇上让沈丫头归还徐家的股份,是只归还平夫人在济真堂制药作坊的那两成股份,还是把济真堂那两成股份给我们,这必须弄清楚。”
“当然是济真堂那两成股份了,光制药作坊那两成股份才有多少。”徐秉熙顿了顿,又说:“我看到了圣旨,上面没写明,我们就要济真堂的两成股份。”
徐瑞月阴狠狠地说:“没想到皇上会为我们徐家做主,真是大快人心。”
松阳郡主的笑容深刻得意,“皇上是希望端华公主在徐家的日子好过,这说来说去,我们也是沾了轩哥儿的光,以后我们徐家的前途就指望他了。”
先前,徐秉熙和松阳郡主等人费尽心机想抢夺沈妍的钱财和济真堂的股份,都没成功。这次皇上颁下了圣旨,沈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徐家之所以马上会有大笔的银子进帐,是皇上厚待看顾徐慕轩的结果。两成股份到手,以后徐家人也就能过豪奢的日子了,这当然是沾徐慕轩的光。
一个有封号、得宠爱的公主在宫中一年的份例花用全部算上,大概有五六千两银子,私下对奴仆的赏赐和礼尚往为还没算在其中。一个有几百口人的中等家族,若没有婚丧寿宴大事,这笔银子省着点花,就能维持他们一年的全部花用了。
公主嫁到臣子家,宫中就不再供给份例花用,而是按爵按品领俸米禄银。可公主下嫁后,依旧保持在宫中的威仪排场,份例花用只多不少。臣子家族不敢委屈公主,可没有银子,嘴上说多少恭维话,礼数上有多周全,也只是空谈。
婆家不同于娘家,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花钱的路子会更多。公主身份再尊贵,到了臣子家,要入乡随俗。她们的俸米禄银供大笔花手肯定不够,就需要用她们的嫁妆添补。若婆家有大笔的银子,她们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徐家人都清楚,皇上让沈妍付徐家二房银子、给徐家二房股份是在为端华公主铺路。以免将来端华公主嫁过来,徐家银钱不充足,让她受委屈。
“是呀是呀!轩哥儿有福气,端华公主比姓沈的小贱人强一万倍。”徐瑞月阴狠扭曲的脸庞透出得意欣喜,“皇上要是让姓沈的小贱人还银子股份,她绝不敢说半个‘不’字。什么时候去要银子,我去,非好好修理那小贱人不可。”
除了徐秉熙、松阳郡主、徐瑞宙和徐瑞月,其他人都不说话。不管他们是否开口,每个人都有一番心思、一番算计,连徐慕轩也不例外。
“轩哥儿,你怎么不说话?”徐瑞宙的话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到徐慕轩身上。
徐瑞月目光阴狠,语气尖刻,“轩哥儿,你是不是还没放下那个小贱人?我是你的嫡亲姑母,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娶公主,可不能再跟那小贱人勾……”
“你胡说什么?”松阳郡主一声斥呵,打断了徐瑞月的话。
徐慕轩微微一笑,笑意遮盖了眼底的讥嘲,“二姑母提醒得很对,我要迎娶公主,以后不会再和不相干的人有任何关连,这也是我为人处世的本份。”
徐秉熙很不悦地扫了徐瑞月一眼,说:“轩儿是聪明人,无须你多言。”
“多谢祖父夸赞,不过,现在我这个聪明人倒有一个顾虑。”徐慕轩的眼角微微上挑,眼底有一股难以掩示的浓重的怨气。
“什么顾虑?”
徐慕轩冷冷讥笑,“你们也领教过沈氏的狡诈,如果她不遵皇上的圣旨,会有什么结果?她牙尖嘴利,如果她反咬一口,皇上的圣旨恐怕就要收回了。”
听说皇上颁下旨意,让沈妍支付徐家十万两银子,并归还股份,徐慕轩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对徐秉熙等人的蔑视和怨恨已经达到极点,只是还没到发作的时候,他必须忍耐,但他对沈妍的恨好象突然找到了渲泄的突破口。
他和沈妍已经退了亲,以后再无情义可言,有的就是他无尽的恨,他需要报复的快感。他很熟悉沈妍,知道沈妍不会给徐家二房银子和股份,这就需要他来添把火。这一次,他要把自己摆到沈妍的对立面,做为对手较量一次。
松阳郡主愣了一下,“沈丫头敢抗旨不遵?她有几个脑袋?”
“是呀是呀!那个小贱人……”
“住嘴。”徐秉熙打断徐瑞月的话,“轩儿,祖父操劳也是为了我们徐家的荣誉,为了你的前途。要回银子和股份,我志在必得,你有什么妙计良策?”
徐慕轩阴冷一笑,“孙儿有一计,还需和祖父祖母商量。”
……
沐元澈的字条送来得很快,皇上刚颁下圣旨一个时辰,沈妍就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经过,才能打一场有准备的仗,而且一定是一场胜仗。
“姑娘,奴婢们已给大东家传去消息,接下来要怎么做?”丹参和苍术是金家派给她的丫头,武功好,给她当保镖,能随时为她联系上金财神。
“你们先去休息,大东家回复消息,你们再及时禀报。”
“是,姑娘。”
山橙和龙葵快步走来,齐声说:“姑娘,按您的吩咐,已准备妥当。”
沈妍点点头,低声吩咐道:“你们二人立即回京城去见沈统领,别把我的全部计划告诉他,只跟他说一个大概,别让他参与,免得事败连累他。”
“是,姑娘。”
四个丫头分头行事,其他几个丫头也都谨慎小心,等待沈妍给她们分派任务。
“远志、赤芍,准备工具,到制药室等我。”沈妍发现远志和赤芍两丫头虽说年纪不大,悟性却很高,她们伺候沈妍有半年了,沈妍主要培养她们制药配药。
沈妍叫来黄精、白术、木香和艾叶四个丫头,仔细嘱咐一番,才去了制药室。
听说圣旨先送去了项家,她已单独立户,项家肯定不会接这份圣旨。等传旨官找到引凤居,再把圣旨送到她手里,估计要等到明天了。
不知道圣旨上有没有写明让她什么期限内归还徐家银子和股份,她只需要三天的时间就能准备齐全,到时候谁付谁银子还不一定呢。
她现在深知徐家就是打不死的小强,这顽强的精神令她汗颜。不过,这也无所谓,人活着就需要刺激,生活总无波无澜,就和一潭止水没区别了。
徐家既然愿意斗,她就陪他们玩玩,反正她现在玩得起。徐家倚仗徐慕轩中了状元,又有端华公主下嫁,后台强硬了,就又跳出来挑衅她的底限了。想玩就玩一次大的,加上庞贵妃和端华公主又能怎么样?她相信自己能笑到最后。
傍晚,项怀安派人送来一封信,跟她说了圣旨的事,嘱咐她别担心,项家会给她做后盾。她知道项怀安说到做到,心里很感激,但她并不指望项家。
如果她有事,她会第一时间和项家划清界限,就是怕项家被牵连。项家一旦因她的事卷入风波之中,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汪仪凤,若真这样她会更不安心。
她写了一封回信,宽慰汪仪凤,又感谢项怀安等人,郑重嘱咐不让项家人参与此事。回信送走之后,她左思右想,辗转反侧,半夜浅眠。
第二天上午,两名传旨太监直接把圣旨送到梧桐山庄,沈妍带庄子的人恭敬接旨。圣旨宣读完毕,沈妍打赏了两名太监一人五十两银子,送了他们一大包足贴,连车夫都有赏。太监见沈妍大方,自是满心欢喜,跟她吐露了许多内幕消息。
听太监一说,沈妍才知道皇上颁下这道圣旨是授意于庞贵妃。庞贵妃是心思缜密之人,她第一次和端华公主发生冲突,庞贵妃就已经猜忌她了。
她受慧宁公主之托给徐皇后治病,现在徐皇后病情好转,这就在庞贵妃心里扎了一根巨刺。庞贵妃痛恨她,巴不得置她于死地,又想给端华公主捞下一份长久庞大的产业,实在忍耐不住,就从幕后跳到台前,就想跟她狠斗一番。
这一次不玩一票大的,怎么对得起庞贵妃这么看重她呢?
圣旨上写明让她接旨后三天付给徐家银子并归还股份,三天时间足够了。到时候徐家拿不到银子股份,还要惹一身腥,肯定会欲哭无泪。
“姑娘,大东家传来消息,让你回城后去一趟济真堂。”
“后天是出诊的日子,我会过去。”
去年,名医金半两每月逢九出诊,今年改成了逢三出诊。后天是四月十三,她要到济真堂坐诊。还有几天就是项云诚成亲的日子,她也计划到项家帮忙。现在又引出这档子事,她不想连累项家,就想把这件事解决了再过去。
山橙和龙葵回来了,禀报说:“姑娘,沈统领来了,去了隔壁的引凤山庄。”
这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沐元澈的消息,却一直没见过他。徐家人又来找事,她计划周全,并不害怕,却也揪心,听说沐元澈来了,她松了一口气。
沈妍点头一笑,问:“京城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姑娘放心,一切妥当,只是……”山橙犹豫片刻,又说:“沈统领说他不怕被连累,让我们把计划全告诉,奴婢们拗不过他,就告诉他了。”
“他怎么说?”
“他说、说他觉得自己够坏,可姑娘比他坏一百倍,还说是好计。”
沈妍会心一笑,说:“他要过来,就告诉他我在湖边水榭。”
一会儿,沐元澈就进了水榭,俊脸含笑,浅麦色的脸庞泛起红晕,渗出汗水。
看到沐元澈,沈妍就想起老程和沐长风说的那句话,心里不由一颤。老程徘徊在人兽边缘,受了很多苦,也是很郑重的人,不会信口胡说。如果老程真是沐元澈的父亲,那么……沈妍不敢想后来的后来会怎么样。
“你怎么过来了?”
沐元澈在沈妍脸上轻弹了一下,“我来找你,你不仗义,有好事不叫我。”
“这还是好事呀?不得已而为之的反攻,肯定是坏事。”沈妍跟沐元澈说话从不遮掩,“我不敢保证这件事一定成功,若万一失败,我怕连累你。”
“若单是两方对质,你肯定赢不了,不过,你那招釜底抽薪确实狠毒。”
沈妍微微一怔,“为什么对质我赢不了?我在济真堂凭医术技艺入股,得了两成股份,跟徐家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凭什么要我的股份?”
沐元澈轻叹一声,说:“我接到了消息,说轩儿参与了这件事,他们有什么计策我不知道,他肯定找到了反驳你的证据,你还是要从长计议。”
“我知道他会参与,只要釜底抽薪之计能成,谁参与都是白搭。”沈妍说话的语气狠厉干脆,心里却隐隐作痛,她没过要和徐慕轩成为对手。
“妍儿,你别生气,别难过,轩儿也是被逼无奈。”沐元澈知道自己不是光明磊落之人,身在朝堂,他要生存,要自我保护,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可这一次,他在沈妍和徐慕轩之间扮演了一个阴暗的角色,这令他很不舒服。
沈妍摇头冷笑,“我也是被逼无奈,我不会怪他,他也别怪我。”
四月十三,沈妍就去了济真堂,女扮男妆且易了容,以金半两的名誉出诊。
今天是圣旨写明让她付徐家银子和股份的最后期限,如今天她不付,就是抗旨不遵。估计徐家和庞贵妃等人都磨刀霍霍,就准备抓她的辫子,割她的脖子呢。
她满不在乎,热情接待病人,仔细给他们诊断病症,开出最准确的药方。
日沉西山,她送给最后一名病人,刚准备回逸风居,就听伙计说官兵包围了济真堂。要银子和股份的人上门了,徐家子侄都在场,领队的人是徐慕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