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呜咽声还在祠堂中回荡,白陌阡朝那素衣女子望去,女子正一板一眼地跪在蒲团上叩首,身子四平八稳,不像是呜咽抽泣之状。
白陌阡皱眉,手上的符篆并未燃烧,说明这间祠堂里并无邪祟,那么这一声寒过一声的呜咽从何而来?
“姑娘,此处凶险,还请姑娘快快回去。”
白陌阡上前,抬手正欲去拍那素衣女子的肩膀,结果被站在一旁的黎绍拉住了胳膊。他回头看向黎绍,后者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先站在自己身边看着,切莫轻举妄动。
呜咽声越来越低,一团黑屋逐渐笼罩过来,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白陌阡抬手揉了揉眼眸,等再次睁开眼时,眼前不知何时换了一番景象。
他看见甄府处处张灯结彩,柴门刷着油亮的黑漆,门口挂着两盏火红灯笼,那块写着“甄府”的匾额上挂着红绦子。
身着锦衣的小娃娃在府上打闹着,一时间乐声大作,鞭炮声接着响起,只见一顶大红花轿停在了甄府门口。
祠堂高燃红烛,屋梁上挂着红绦,院中酒客满座。
新娘盖着红盖头,白陌阡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着那身段看着很眼熟。
推杯换盏,这婚事办的极为喜庆,喧闹的人声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甄崇!你小子有福气,娶了个如此漂亮的媳妇!”
新郎官温雅一笑,扶着新娘子走进祠堂。
白陌阡愣了愣,他记得甄崇这个名字昨晚上那个老婆婆哭喊过,当时那位老婆婆喊得内容是“甄崇回来了”。
正思忖着,眼前的景象换了。一个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女子追到灞桥上,拉住了一个书生的手。
那书生回头,白陌阡看的一愣,是甄崇。
甄崇紧紧握着那女子的手,抿了抿薄唇,道了声“珍重”,尔后丢开女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背着行囊离开。
一年又一年,灞桥上的杨柳抽芽落叶,落叶抽芽,谁家新燕衔着柳枝飞入寻常百姓家。
女子年复一年地操持家务,制作铜镜。
铜镜都是一种样式。
圆圆的,镜面很薄,银纹雕花,绿矾作叶,反影如生。
白陌阡留意了一下铜镜背后雕刻的年岁,丙申年二月甄府制。白陌阡算了算日子,头皮炸开来。
丙申年,楚朝末年。那时苛捐杂税严重,民不聊生,黎姓王族打着“光复墨朝”的旗号起义,于次年建立了新王朝。
白陌阡看着女子将制作好的铜镜放进匣子小心收好,只觉一阵恶寒从脊梁骨处涌上来。
次年新王朝建立,皇太/祖大赦天下,接连提拔了旧朝的很多人。然而,自始至终都没有收到关于甄崇的消息。
铜镜后的年岁变成了咸亨二年。
终于有了甄崇的消息,邻里百姓传言说他在朝廷做了大官,不久就会回来接走父母和妻儿。
令白陌阡疑惑的是,画面中甄崇的妻子,也就是甄夫人一直都只是一个背影,他正思忖缘由,画面一转,甄夫人被人架着跪在祠堂,身旁是气势汹汹的甄家人。
“贱人!就是这个贱人克死了爹娘!”
“今儿就在祖宗面前让你给爹娘偿命!”
铺天盖地的怒骂声传来,白陌阡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之前说好要衣锦还乡的甄崇突然没了音信,甄崇父母以为儿子遭遇不测,经受不住打击,一命呜呼。甄家人认为是甄夫人克死了二老,要杀了甄夫人给二老一个交代。
祠堂挂上了白绫,白陌阡看见甄夫人身着素衣,一步一步走向挂着三尺白绫的屋梁,他只胸口一阵窒息。
又是这个白绫,又是这个板凳,他看着甄夫人踏上板凳,将白绫套在脖颈上,伸腿踢掉了凳子。
白陌阡怔怔地瞧着甄夫人的身子。
倏而,那原本已经吊死的尸体突然转过身来面向白陌阡。
惨白的面皮,咧着嘴尖笑,猩红的舌头,上翻的眼珠。
白陌阡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黑雾褪去,眼前逐渐清明起来,白陌阡看向跪在蒲团上不断磕头的素衣女子,倒吸了一口气,“你是甄夫人?”
那素衣女子闻言,身形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来。
脖颈处青紫的勒痕看的人牙根反酸。
“院中的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么?”白陌阡问。
甄夫人咧嘴笑了笑,“甄家人逼死了我,郴州城的人又逼死了我可怜的母亲,这笔账他们世世代代都还不完。”
白陌阡闻言摇了摇头,他抬眸看向甄夫人,“不,甄夫人,你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在等甄崇。”
这话刚说完,原本一脸平静的甄夫人突然发了狂,她尖叫着嘶吼,“我等他?我为何要等他?这个负心汉我为何要等他?”
白陌阡眼眸闪了闪。
皇太/祖开国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三百多年,尸身早已化成一架骷髅,魂魄也早就入了好几世的轮回。然而甄夫人的面容却还如当年一样鲜活,除了她脖颈上可怖的勒痕外,和常人简直无异。
换句话说,甄夫人已经不单单是一只厉鬼,她已成魔。
这得有多大的执念和怨念,才能让她在甄府一呆便是三百年?除了她在等那个杳无音信的甄崇,白陌阡再也想不到合理的解释。
“夫人,已经三百多年了,甄崇早已入了轮回,你在这苦守无甚意义。”白陌阡看向甄夫人,轻声劝道。
甄夫人突然笑了,尖细的笑声回荡在祠堂里,她指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我在黄泉路上守了一百多年,来来往往的鬼魂我都看了一遍,那里头没有甄崇。后来我修成了魔,回到甄府。三百年了,这三百年来我连他一缕气儿都感觉不到,你现在跟我说他入轮回?啊?怎么入得轮回?变成王八入的么?”
白陌阡闻言一愣,他皱了皱眉。
看甄夫人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凡人不可能活三百年,那么这三百年来一直找不到甄崇的魂魄就只有一个解释:他得道飞升入了仙界。可是他这三百年在天上,也没听说天帝那边有新入职的神仙啊。
一直站在一旁未开口的黎绍突然问道:“你还要继续等么?杀了这么多人,他们的怨气已经开始反噬了,你已是强弩之末,撑不过今晚。”
甄夫人垂眸,她咬了咬朱唇,眼神渐渐暗淡下去,“等他等了三百多年了,再等等吧,能撑多久是多久。”
黎绍眼眸闪了闪,他正欲开口说话,白陌阡抢先了一步,“夫人,甄崇一事事有蹊跷,夫人不要这么毫无意义地等下去,夫人若信得过我,便将此事交给我吧。”
甄夫人闻言抬头看向白陌阡,她皱了皱眉,“事有蹊跷?崇郎他怎么了?”
“现在不能确定情况,我不敢妄下结论,”白陌阡摇摇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眸看向甄夫人问:“甄崇进京求学的时候有没有给你写信?若是写过,你还记得信的内容么?”
甄夫人思索了一会道:“刚开始的时候崇郎经常往家里寄家书,不过都是一些问候语,之后有那什么黎姓起义,动荡了两三年,他便没再往家里写信。皇太/祖建立新王朝后,他只往家里寄过一封信,便是说自己做了官,年后来接我们去长安城里住。”
白陌阡听罢沉默了一会问道:“甄崇可曾在信中提到结识了什么朋友?”
东方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甄夫人咳嗽了一声,吐出口浓黑的鲜血来,她跪趴在地,眼底已然泛出青紫色的死气。
“有一个名唤曲彬的人他经常提到,那人曾与他一道进京求学。”甄夫人喘了几口气说道。
“曲彬?哪里人?”白陌阡忙追问。
甄夫人摇了摇头,“崇郎信中未曾提......咳咳......”话还没说几句,甄夫人又咳出血来。
白陌阡上前,抓住她的手,渡了点灵力过去,甄夫人推开他,摇摇头,“没用的,那些冤魂早就想将我千刀万剐了。”
黎绍将白陌阡从地上拉起来,他垂眸看着甄夫人,淡淡道:“我送你一程,转世投个好人家,莫要再等了。”说完,他走至甄夫人面前,抬手按住了她眉心。
甄夫人仰头望着黎绍,展眉一笑,她轻声道:“钟兰多谢先生,先生大恩,钟兰来世再报。”
黎绍抿了抿薄唇,指尖一缕金红的火焰落在甄夫人眉心,眨眼间化作一朵缓缓怒放的桃花,倏而,怒放的桃花席卷了甄夫人的整个身子。
满目的红,惊心动魄,将腐旧的祠堂映照的彩绣辉煌。
仿佛又回到了拜堂成亲的时候,喜婆一声长长的喧乎:“夫妻对拜——”
红烛高燃,低眉拜舅姑,郎情妾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一缕金灿灿的朝阳从结着蜘蛛网的窗户外照射进来,满屋亮堂。
白陌阡怔怔地望着甄夫人跪坐过的蒲团,一股没来由的悲伤从胸口处漫延开来。
适才在满目的桃花中,他又看到了那抹身影。
那个人总是背对着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桃树下,年复一年,从春暖花开到冬寒荒芜,枯死的桃树始终没有开花,那人也始终是一个人。
一个人。
白陌阡倏地抬头,他看向黎绍,他多次看到的枯死桃树,竟然与黎绍府上的那株异常相似,只不过一个繁花似锦,一个朽木枯枝。
“我......”白陌阡启唇,他抬手拽住黎绍的衣袖,“你们家院子里栽的那株桃树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黎绍垂眸,神色淡淡的,他挑了挑眉,“是么?天底下桃树都长一个样,你当然见过。”
白陌阡摇头,“不,不是,我之前在一个山谷里见到过。”
黎绍将衣袖从他手中拽回来,垂眸瞧了一眼被抓皱的印子,微微蹙眉,“啧”了一声,“看来明日得换件衣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