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十二月初八这一天,正是一年之中最后一个节,“腊八节”,自此过后,年味便要浓了起来。这一天在大明朝境内,民间百姓是家家户户都要煮食“腊八粥”,这各地虽然加的材料不同,风味儿各异,这名儿却都是一致的。
这民间传统节日,不管传说如何,说到底也就是家人围聚一桌热闹的日子。上至皇宫内宫,下至平民百姓,可都要郑重其事地吃上一碗腊八粥。不过,这对于出门在外的旅人,这份团聚之想,可便是奢望了。
就在这一日,在辽东都司镇江堡一带连着下了三天的大雪总算停了,微微刺眼的日头瞧着也算是有了些暖意,那些躲在家中的人们,此时才走出家门,将各自门前的积雪清扫干净。这三日的雪,可是耽误了不少功夫,那些办事的人,此时更是急匆匆地上路,以便补回耽误的时间。
这由镇江堡向北五十多里,有一处名叫虎山的地方,由这里开始,便算是进入宽甸一带的群山了。虎山,原是辽东边墙的最东端,沿着山势修筑的边墙上,如今早已经空无一人,这一场雪几乎将残垣全都淹没,若不是几座高高矗立的垛台仍然出黑乎乎的豁口,怕是无人知道这里曾经是辽东屏障的一部分。
此刻,在虎山边墙外不远的一处树林边缘,走来七八个骑马地人。
这些人均穿着厚实的各式皮袍。头戴皮帽,虽颜色各异。看起来却都像是新作地,每个人都是裹得严严实实,丝毫不惧那白皑皑的积雪所带来的寒意。走在头里的两人看着特别,一人穿一身漆黑发亮的狐皮袍子,另一人却是火红一片。但却都浑然一色,似乎一丝杂色都没有,显见是难得之物。这一黑一红,在白雪地衬映下,分外夺走便四下打量着。从马背上携带的弓箭、腰刀来看,倒象是出来打猎的。不过,怕是没有哪个猎户能穿着起这样的袍子。
正在此时,一阵风刮过,将树上的积雪吹的“簌簌”掉下地来,那些战马似乎闻到了什么兽类地味道,纷纷嘶鸣着驻足不前。并竭力向后退却。
那穿黑袍的人立即叫道:“是这里了。都下马。小心戒备!”
完,便率先跳下马来,其余几人也纷纷下马,左手使劲拉着战马缰绳。右手却纷纷从马上的袋子里,掏出一尺多长。黑乎乎的家伙来。
那穿黑袍的也从马上取出那件物事,在手里掂了掂。回头瞧瞧那名穿红袍的,说道:“杨琪。你护着我二姐,就在这儿等着。我们进去。”
那叫杨琪的,似乎有些不愿意,犹豫地答应着:“麻烦。早知道不带她来不用你护着呢,我也有这个,不怕,我跟你们一起进去。”
声音却清脆。正是一女声。
这几个人。正是千山学院地学员。为首地那穿黑袍地。便是陈家三姐弟中地弟弟。陈若疏。那穿红袍地。却是陈家姐妹中地陈芷月。其余几位。是安兴、安皓两兄弟。还有那叫杨琪地。以及李安、郑敏然、许琳。这些人都是十五六岁地年纪。在千山学院地这两年。早混得熟了。还学着苏翎地模样。结拜成了七兄弟。私底下号称“千山七虎”。在千山学院里。可是大有来头。不过。这毕竟都是孩子们之间地事情。外人倒是不晓。
那陈若疏穿地厚实。到看不出有多壮实。但千山学院地那些孩童。可都是每日从不间断出操地。此时从他们下马地动作上来看。倒能称得上“敏捷”二字。陈若疏以及其余几位。这个头可倒是看着跟成人差不多少。
千山学院对于昔日看着弱小地陈若疏等一般孩童。可是一个特别地地方。这学地什么暂且不说。单是那饮食以及每日地训练。可让这些孩子在几年之内便猛窜了起来。相比同龄之人。那是长出一大截。这里面也就陈芷月矮上大半个头。若不是头顶上那狐皮长长地绒毛。怕是明显得多。
陈若疏听陈芷月如此说法。不高兴地说道:“那里可是一头熊。你还当是那些鹿呢?就在这里等着。我们一会就回来。”
陈芷月歪着头一笑。说道:“咱们不就是来猎熊地么?我又不是不会放这个?早练得熟了。”
着,陈芷月将手中那一尺多长的物事向林中一指,随即便听到“砰”的一声响,一股硝烟自那物事顶端腾起,远处一颗树顿时一阵抖动,吊下不少雪团来。
陈若疏立刻急了,说道:“早叫你小心了,这要是对着人,那可要出人命了。”
陈芷月实际上也未想到会这样,呆了呆,随即说道:“我没注意”
陈若疏上前几步,说道:“跟你说过了,记住口诀,战时枪口冲天,平时枪口指地。这若是伤了自己,可也是要命的。”
“知道了。”陈芷月不耐烦地说道,随即从腰间掏出一个小袋,双手飞快地完成了一连串的动作,然后冲天举着,笑着说道:“便是这般,对不?”
此时的陈芷月,哪里还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经过千山堡这几年的熏陶,陈家三姐弟除了陈芷云还约略带着些大户人家小姐的味道之外,这陈芷月与陈若疏可完全是令一番模样,言语、行事另成一格,若要说起来,连同其余几个少年,可以算是千山堡风格了。
这几个少年手中之物。正是苏翎命丁万良改制地“燧发短铳”。
这几个月,被派到镇江堡那处神秘的军器研发局地丁万良是日夜琢磨。与十几个熟悉打造鸟铳的工匠师傅也不知试验了多少杆短铳,总算是将各种不妥之处都加以改进,最终定型打造。这燧发短铳采用燧石击打点火,引燃引药,进而激发火药燃放。射程在三十至五十步之间。
燧石点火的法子,对丁万良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难得是要保证每次都是引燃火药才行。短铳与鸟铳区别倒是不大,不过是枪管短一些而已,而打制这种一尺多长的管子,也要比鸟铳来的简单。拖延了这么久。也就是为了解决这个点火地效率问题。当然,这事说穿了,便没什么稀奇,难的是最初没人想到这一点。而以那些工匠们的耐心功夫,打造一杆燧发短铳的时间,如今可要短得多。
当然,这最终定型的燧发短铳。要比丁万良当初自制的那杆要强地多。陈若疏等几人来到镇江堡之后,立即与丁万良熟悉上了,整日地缠着丁万良“大哥”“大哥”的叫个没完,再说。以这些少年捣鼓军器的心思,也给丁万良不少启发。这燧发短铳。可也算有陈若疏等人的一小点功劳。
丁万良在将样品送呈给苏翎试放之后,便奉苏翎之命。在镇江堡开始大批打制这种燧发短铳。为此,丁万良被奖励了一千两银子。并在镇江堡城内拥有了一座宅院,并城外土地一百亩。当然,那些参与研制的工匠们也各赏赐了一百两银子。至于房子,倒不用赏赐了,胡显成已经为这些技艺娴熟的工匠们准备妥当。
苏翎交给丁万良的第一个任务,是给每位武官配置一杆燧发短铳,第一批便是一千只。这些日子丁万良与那些工匠们便忙着日夜赶制、试放燧发短铳地任务。这最先完成的,是一百杆特制的燧发短铳,不仅枪管是用钢打造的,且把手上还雕刻了精美纹路。不过,这种特制地燧发短铳随即被苏翎制止,这样制作过于缓慢,且完全没有必要浪费材料。
此时的钢材可极为难得,有个几百斤都已是不易,何况这上千地数目?是故,这一批燧发短铳便成为唯一之物,除了给苏翎带去的五十杆,那军器局里还封存了五十杆。
不过,丁万良忙得不可开交,却让陈若疏等能自由出入军器局地七位少年,暗地里偷了出来,这次便是来试枪的。当然,那陈若疏地二姐陈芷月,得知之后,也硬逼着陈若疏也给了她一杆,这几天将这装药填弹可是练得滚瓜烂熟,闭着眼睛也能摸索着装好弹药。
这燧发短铳总共也不到三斤重,再加上陈芷月已完全不是大户人家小姐的成长过程,这当作玩意使的,自然是轻而易举。
这无形之中便表明了这种火器的意义。那便是任何一个正常之人,都能使用这种燧发短铳,只需经过短短的训练,学会装填弹药即可。再加上本身便轻,在三十步之内,也不需要练什么准头,总之不论是几重甲,一概能够洞穿而过。这也是大明朝官兵为何总依仗火器的原因之一,有了火器,便无需练什么刀枪剑斧之类费力气的功夫了。
这回的猎熊,是陈若疏等几人在镇江堡打听到的。有几名猎人在镇江堡市场上兜售猎物,闲谈之中提到在虎山有熊出没的痕迹,想必是来觅食的,商议着等卖了猎物,便回去合力猎熊,不想却被大雪耽搁了。陈若疏等“千山七虎”正是少年心性,这一听到,立即便心痒难忍。憋在家里可是浑身难受,便立即冒着大雪提前赶来。
自然,陈芷月也闲的难受,这位陈家二小姐因在千山堡时无人敢管,想当初苏翎头一次见到陈家姐妹,便被这位二小姐暗地里蒙了一回,可见那脑子可是转的极快。至于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也鉴于身世飘零,对弟弟、妹妹可都一向是有求必应,宠掼日久。这陈家二小姐便任性得愈发厉害了,不过,陈芷月倒是愿意整日跟弟弟的这些朋友们混在一处。惹事到是不少,但都被人视作孩童戏刷而被人一笑了之。这回地热闹。又怎能少了她?
当然,陈若疏与陈芷月等少年人,若是在往常的世道里,自然会被视为缺乏管教,甚至受到鄙视。可千山堡地环境里。从无这种禁锢。少年天性,一旦得以释放,那可完全无法估量。陈若疏等少年能够对火器、军器有所创新,便与此紧密相连。更何况,在千山学院里的学习,周遭可都是工匠、武官等人。这耳熏目染的,可不是什么“礼教”、“顺从”,而是不断的创新、研制,以及苏翎的“本事学说”。
陈家三姐弟,当年家境颇为富足,陈家老父也为三姐弟请了先生,教授多年。陈家大小姐陈芷云或许还存下深深印计。可陈芷月、陈若疏,那点儿“礼教”可都忘得精光。更别说,如今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也有了巨大转变,何况这两姐弟呢?
此时。陈若疏等千山七虎瞧着陈芷月那眼花缭乱地麻利动作,也不得不佩服陈芷月的装填速度。
不过。陈若疏被陈芷月纠缠不过带了来,可不是要将自己的二姐真的放在那头熊面前。
陈若疏虎着脸。说道:“二姐,你就留在此地。不然,我们便全都回去,你自己去猎熊好了。”
陈芷月依旧歪着头,不以为然,笑着说道:“你少装老成。我自己去便是。”
完,陈芷月便拔脚向林中走去,不过,这积雪甚厚,这几步却是走得艰难。
陈若疏瞧了一眼自己的二姐,这多少次陈芷月可都是用这个法子逼弟弟就范的。不过这一回,陈若疏可不打算再依了陈芷月。
“走,”陈若疏说着,返身上马,“我们回去。”
千山七虎可是以陈若疏为首,其余几人一见,略略犹豫,但还是都上了马。
陈若疏再看了一眼陈芷月,见其还在走着,便一勒马缰,说道:“走。”
罢,便向来路返回。
陈芷月立即站住大叫:“好啦,好啦。我就在此地等着便是。”
其余几虎一听,纷纷向陈若疏挤眼,强忍着笑。这回,陈家二小姐可不灵了。
陈若疏四下打量了一番,瞧着一块一人多高地大石,便指着说道:“二姐,你与杨琪在那上面等着。我们也不耽误久了,今日还得赶着回去。”
那陈芷月也不见恼,依旧笑嘻嘻地回到自己马旁,翻身上马,走到巨石边上,略一撑,一只脚便站在马背上,随即轻轻一跃,攀上大石边缘,用力一撑,便跳上那块大石,然后也不嫌石上积雪,便就地坐在上面,看着下面的几人。那匹马倒是陈芷月骑得熟悉了,也不走远,就在原地停着。
那杨琪瞧了瞧陈芷月,又看了看陈若疏等几人,随后跳下马,走到大石边伸手量了量,那陈芷月的一双脚便在杨琪头顶上晃着,见杨琪走近,故意弄了几团雪掉下,正好砸在杨琪的头上,便“咯咯”独自笑了起来。
想必那杨琪受陈芷月的戏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也不在意,只伸手搽了搽脸,随后又绕着大石瞧了瞧,这才对陈若疏说道:“我瞧着这石头够高的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妥当,我就也一起进去
话刚说完,陈若疏还未说话,那陈芷月却“呼”站起身来,叫道:“让我一人在此,不行。要去都去。”
这一下,杨琪立即满脸无奈,抬头望了望陈芷月,脸上略略抽动,显然气得咬牙。
陈若疏笑着说道:“你就留在外面吧。”
杨琪不再分辨,懊恼着边走边说:“次次都是我”
千山其余几虎偷偷轻笑,却都忍住不出声。
陈若疏瞧着杨琪也学着陈芷月的样子攀上大石,这才说道:“二姐,我们最多去半个时辰,到时不论如何我们都立即回镇江堡去。”
陈芷月仰着脸,瞧着天上地日头,懒洋洋地答道:“知道啦。”
陈若疏对依旧黑着脸的杨琪看了看。高声叫道:“杨琪,你将二姐地短铳收好。别到时又走火。”
杨琪点点头,刚伸出手去拿陈芷月的短铳,却不防陈芷月手快,扬手便举起燧发短铳,再次扣下扳机。就听得又是一声“砰”响,一团硝烟就在杨琪眼前腾起,倒让杨琪一时间满眼地模糊。
“如何?这下稳当了?”陈芷月笑着,将燧发短铳收到嘴边吹了吹,又用手试了试枪口的温度,随即放在身边地雪地上。
杨琪伸手揉了揉眼泪。一句话不说,只管狠狠地坐下,没想到却正好坐在那短铳上,虽然隔着袍子,却仍然被翘着的钢制机件给弄得身子一僵,险些便要叫出声来。
就听得陈芷月银铃般地笑声在雪地上传出很远。
陈若疏微微摇头,对其余几人招呼了声。便从马上又拿出一杆燧发短铳,这也不知几人到底拿出了多少,反正此时六人是人人揣着两杆。随后弓箭、腰刀也都披挂在身上,六人便聚在一起略略商议。随即向林中走去。
“快点啊,我还想回去吃腊八粥呢。”陈芷月地声音紧跟着传到刚刚没入林中地陈若疏耳中。
看着陈若疏六人消失在林中。陈芷月东瞧西望,又数了数六行延伸到林中的脚印。试图猜出谁的脚步迈的大些,打算一会儿等他们回来。要拿那个步子小的打趣一回,这岂不是胆小地“铁证”?要说千山七虎的个头,可是差不多高矮,要不然怎么说千山七虎名气“大”呢?这七人可是年岁、身高、甚至身世都是差不了多少。
这不仅是陈家姐弟父母双亡,其余六人也都是孤儿,并且这六人也都是自幼读过书的,家世虽比不得陈家,可也能在族中的学堂里读几年书。稍有差别的,是由四人是被努尔哈赤捉了去,自后金境内逃回千山堡的,而余下两人,却也跟陈家姐妹一样,是自边墙逃出。
这么琢磨了一会儿,陈芷月扭头瞧了瞧一直别着脸不吭声的杨琪,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你们要出海?”
那杨琪一怔,扭头看着陈芷月,问道:“你怎知道?”
陈芷月仰着脸,撇了撇嘴,说道:“你们这些日子跟那个什么乔奥、什么高斯,什么安奥地在一块,又不让我去,便以为我听不到么?”
“你又听壁角了?”杨琪惊奇的问道,“将军可是下令严禁外人入内的,你怎么进来的?”
陈芷月“哼”了一声,说道:“我又不是外人。”
杨琪一怔,随即点点头,这话可无法反驳。想了想,杨琪又说道:“日后最好谨慎些,将军日前新派了护卫守护,若是有不认得你地,你又举止可疑,万一出手稍重,岂不难过?”
“当真换了护卫?”陈芷月问道。
杨琪点点头,说道:“你若是男子,自然会随我们一起学炮队的事。这事最好别再问了。”
陈芷月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也罢,那炮也不好玩儿,震得耳疼。那你说,到底是不是要出海?”
杨琪犹豫了下,说道:“说不准。还得将军一言而定。”
陈芷月扬脸看着天上云朵,浮想联翩地说道:“南边不下雪,那多好啊”
就在此时,就听得林中远远传来一声枪响,随即一声熊地嚎叫声紧跟着传来,接着,就听得连珠般的一阵枪声接二连三地自林中传来。
陈芷月与杨琪一起自地上跳起,“打着了。”
杨琪想了想,说道:“十二响,这回可都打响了。”
陈芷月颠起脚尖,努力向林中望去,可惜,依旧是满眼地树木与积雪,想必陈若疏等还在林中深处。
“他们不会有事吧?”陈芷月此时稍稍有些担心,这冬日觅食的熊,可不好对付,不然那些猎户也不会要先约齐人手才敢进林子猎熊了。
听到陈芷月如此一说,那杨琪也不由得担心起来。往日千山七虎也曾往林中捕猎,这也是千山学院地一项内容,不过,猎熊却是第一次,这也是为何千山七虎要赶着那些猎户的前头的主要原因。年轻人的心思,自然是要冲动一些。
可这回,陈若疏等人不会被熊伤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