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民早年是渔民,后来渔船出海夹带私货,闷声大发财。而今开一家三星级宾馆,三教九流来往如云。阿民到前进厂视察的时候,身后马仔前呼后拥,都是称呼一声“马哥”,谁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时的“阿民大眼”称号。阿民走后,爸爸曾告诉柳钧,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几个人敢抢阿民看中的货色。眼前这个杨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钧新厂的设备已有规划,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遥远的郊区上班,处理原先工人是个大包袱,起码以工龄计算的遣散费就不是小数目。再加现金一次性支付,杨巡的开价不菲。但是柳钧深知他需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开价。
“如果决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着手办理移交手续,我先把一百万定金开支票过来。”
柳钧闭目良久,才能吐出两个字,“成交。”杨巡微笑,也没什么客套,旋即走了。柳钧再次睁眼,艰难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叹息道:“半枚德国手指的卖价不错。”见钱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强笑道:“你看,我这只手伸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吸毒的,还是以为我是滥赌的?”
“别瞎说。”
“你说,后半辈子这个手指都不会变了。人一生有那么多的不可逆,伤疤,皱纹,白发,让人无法不怀念青春。”
“喂,你才几岁,你后面还有长长的寿命,你想干什么,别瞎想。”
“我想用长长的寿命赞美生命。”
“去你的,吓我。”可钱宏明想了想还是道,“你不愉快还是说吧,尽管跟我说。”
柳钧茫然很久,“让杨巡这么一闹,我什么愤怒都没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不愉快需要表达。”
“大少,忍并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钧没回答,过了会儿,推说睡觉,给爸爸打完说明电话,又昏睡过去。
柳石堂小睡过来接了钱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杨巡派来的律师请去办手续,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钧虽然又累又困又虚弱,可是全身疼痛,却又只能半坐着睡,他睡得极不踏实。睡梦中他仿佛回到爱运动爱打架的童年,总有妈妈手势轻柔地替玩得筋疲力尽的他擦去汗污,掖紧被子,用棉花滋润他干渴的双唇。柳钧苦中作乐,将一个梦抻得又长又圆,依稀半醒,他都不愿睁眼回到现实。等护士进来换药,他才不得已睁开眼睛。柳钧看到,端着水盆子出去的却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傅阿姨。怎么又是她,爸爸难道无人可用了吗?可是傅阿姨为什么却总让他忆起妈妈。
柳钧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护士来了又走,傅阿姨去而复返,病房只剩下他和傅阿姨两个人。他凝视傅阿姨,不愿说话,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钧看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勉强声明:“你爸爸让我来的。”但面对柳钧不依不饶的目光,她脸色僵硬,又道:“我事后才得知我做得不对,不应该伤害到你。你是个好人。”
“那么你承认外传我的测试数据?”
“对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么样……”
“我爸不怎么样与你偷盗测试数据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你替天行道?”柳钧说到这儿,想到余珊珊将杨巡市一机的秘密透露给他,他当时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么该如何定义正义与出卖?用每个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么样,我对你不方便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亲君子远小人?”
“可惜我没那么多选择。我儿子还得靠着我才能进市一机。如果有机会,我也不会在你爸家里多做。”
“既然你这么坦白,那么我告诉你,你偷盗的是完全由我个人劳动出来的成果,你直接伤害了无辜的我。然后市一机凭此偷盗我的专利,又凭强权打击我的维权,你看,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间接又伤害了无辜的我。我请问你有何脸面和胆量站在我面前?”
“这么严重?可我儿子说他只要讨教一个思路。”
“这是你对我的辩白,还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你心里是清楚的,对不对?我今天也把话跟你坦白,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就是我的现状。我拜托你别在我面前晃了,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没选择,我是你家保姆。”
“无赖。”柳钧只能自己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傅阿姨却是脸色大变,“我不是。因为是你,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了。”
柳钧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无法理解傅阿姨的逻辑,又是被自己身体的剧痛打倒,只有继闭目之后闭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静更凸显走廊外的吵闹。柳钧气鼓鼓地聆听室外的嘈杂,靠着辨别室外的声音来平静自己的情绪。一会儿,刚开的手机有电话进来。他忍痛举起,睁眼看到的是余珊珊的号码。余珊珊问他是不是遇袭,是不是与杨巡有关,她很后悔交给柳钧那两家外国公司的信息。因为傅阿姨在场,柳钧只能用英语作答,他阻止余珊珊这种时候来医院看他,被杨巡看到并怀疑上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病房是公共区域,病人没有**,从门口涌进来的三个公安人员打断柳钧的电话。正当柳钧思索该如何应对有关被袭问题的询问,公安人员却与傅阿姨有问有答,随即带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业秘密。柳钧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来已经被他责问得苍白的脸色变得益发苍白,看到傅阿姨被强行带走时候投向他的惊慌失措的一瞥,他说不出话来。
不久,又一名中年妇女进门,带着柳石堂的纸条,说是新保姆,来照顾柳钧。柳钧有些看不明白。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柳石堂空闲点儿,才来电告诉儿子,他不能因一次证据不足轻易放过傅阿姨,他愿意忍耐,寻找新的机会将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宝贝儿子一起处理了。没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气吞声与杨巡合作,那么他将傅阿姨作为合作条件向杨巡抛出,杨巡配合了。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归案的还有傅阿姨的宝贝儿子。杨巡却大可将责任推给傅阿姨的儿子。不管怎么宣判,即使只关几个月,也够傅阿姨母子喝一壶。
柳钧不禁想起他刚才对傅阿姨的警告,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往往以弱者失败告终,不幸言中。他感慨万千,却不敢再往深里想。
幸好,很快有杨逦一下班就来探望他。天冷了,杨逦穿一件米色大翻领风衣,显得很怀旧。但是杨逦与柳钧相对无语。杨巡一早就冷笑着告诉杨逦,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杨逦没想到柳钧竟会如此没血性,但她却也因此有勇气来探望柳钧。可见了面,又无话可说,默默坐了会儿,又默默走了。很快,市一机将引进一位管理人才,该人才原是一家外企的副总,又是在职读的MBA,思想前瞻,行动泼辣,杨逦将进入市一机的财务部配合工作。第一步,当然是将市一机市区工厂拆迁至郊区。前进厂当然也在拆迁之列。但是杨逦没将这些告诉柳钧,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柳石堂旋即赶来,连晚饭都没时间在外面随便吃一口,看到儿子脸色比早上稍好才敢放心。为了安抚年轻而急躁的儿子,柳石堂拿自己对傅阿姨这种小人物的忍耐作为教材教育儿子,其实人时时刻刻都在忍耐,一时的忍耐没什么,最终胜利的唯有两个字:实力。他让儿子向前看,别气馁。
柳钧无奈地听着爸爸的教育,其实他现在最需要安静地躺着。可是柳石堂此时着实兴奋,为前进厂出售而复杂地痛并兴奋,柳钧怎么提示都没用。柳石堂今天终于失去心爱的前进厂,现在能倾诉的唯有儿子。可是他又不便在拍板出售前进厂的儿子面前提起他的失落,他唯有用滔滔不绝的“忍耐论”来释放自己的话痨。期间钱宏明来电问知柳父在场就说明天再来,都没打断柳石堂的高谈阔论。
可柳石堂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阿钧,从今天起,前进厂没了,爸爸也告老还乡了,以后都看你了。待定的新厂名不能再用‘前进’两个字,你想好新名字没有?不叫前进又该叫什么,有没有差不多的?”
柳石堂说这话时候带着浓浓的失落和留恋,即便是被轰炸得烦不胜烦的柳钧都听得出来,看得出来。柳钧不由自主吐出两个字:“腾飞。”柳石堂勉强笑道:“好啊好啊,这下比前进还快了。也是,留学不是白留的,老子交到儿子手里,儿子做得更好,这日子才有盼头不是?一代比一代强,爸爸很高兴,被淘汰了也高兴。”
柳钧今天脑袋不灵光,但还是抓紧时间安抚老爸,“爸你别说退休,起码国内销售那一块还得你来,我管不住。好吧,我还有很多管不住的,你退休我得抓瞎。这几天不谈工作,我脑袋失血。爸,讲故事给我听,我要休息。”
“啊,讲故事?”但是柳石堂的脸色已经迅速融化。
“对,铁臂阿童木,鼹鼠的故事,变形金刚,都行,只要你别提工作。”
“好好好,爸爸不烦你。”柳石堂终于一笑,这些故事他哪儿讲得出来,他以前还赶着儿子不许儿子看电视呢。“爸爸给你讲内销的那些故事吧。你也该知道了。”
“不听工作。”
“要听,好听,嗳,比你什么铁臂阿童木好听多了。”
父子俩都没再提起傅阿姨,傅阿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傅阿姨平时走路的脚步声。若是换作以前,柳钧或许会心存不忍,设法让爸爸别下这等重手。可他此时是躺在病床上,此一时彼一时。
就在柳钧又开始昏昏沉沉,心下佩服六十来岁的爸爸精力过人的时候,蒙眬间见到有白衣护士探脑袋进来。他只得勉强睁大眼睛,应付又一轮的打针吃药。但等看清楚来人,不禁笑了。探头探脑进来的却是变装的余珊珊。柳石堂见儿子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他异常警觉地回头去看,见是一个大眼睛漂亮女孩,也是一脸古怪,看似穿着护士服,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跟串门似的。柳石堂意识到什么,与余珊珊寒暄几句就借口走开。仅仅是几句,柳石堂就能推测小姑娘并无过人家底。柳石堂并不喜欢。在他看来,儿子是人中龙凤,配得上儿子的小姑娘凤毛麟角,显然眼前的小姑娘不在其列。
柳钧不晓得余珊珊没遮拦的快嘴会怎么说他,见到余珊珊的目光精确地落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他奇道:“都传开了吗?我爸爸还遮遮掩掩,怕亲戚知道太多伤我脸面。”
“市一机都传开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我能看看吗?都是我害的,我不告诉你就不会惹事。”
柳钧犹豫了一下,将左手摊放到余珊珊面前。心里却是在想一个问题,谁将他遭袭的事情传到市一机的?他也并不希望自己遭袭的事被传得尽人皆知,毕竟被一群人骑着揍,被割掉一枚手指,最终却与幕后主使媾和,都是非常非常的不光彩,他无颜提起。他很怀疑是杨巡刻意传播,要不然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那么精准。
唯有杨巡才乐见他的狼狈。想到这儿,柳钧心里悲愤,更不愿说话。
余珊珊垂下眼皮,沉默良久,才期期艾艾开口,“我当时不该……不该……现在道歉也没用了,但我还是要当面来向你道个歉,希望我可以为你做点儿什么。你很痛吗?”
柳钧虽然热爱美女,可对眼前的余珊珊感情复杂,“不用道歉,我现在不想说话,痛,对不起。”
可余珊珊心存内疚,追着询问不停。“想看什么书吗?我给你拎一只收音机来?真不好意思,同学告诉得突然,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想吃点儿什么?蜜饯、鱼片干、牛肉干、山楂片、瓜子、炒花生……”
柳钧对这种没有情商的询问心烦不已,只好闭目养神,他心里充满悲愤,哪有空间给涵养。余珊珊却看着柳钧痛苦的脸,一个劲儿想办法逗柳钧欢心,可全不奏效。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话了,可又不愿走开,愣愣看了会儿,豁出去伸手轻轻抹去柳钧额角的一颗冷汗。柳钧不禁大惊,睁眼看到余珊珊近在咫尺,这个美女,不说话的时候,分外美丽。两人对视半晌,等余珊珊告辞的时候,柳钧心中竟生出一丝依恋。
柳钧又在医院熬过一夜,精神好了许多,抓钱宏明研究设备进口代理。钱宏明原本不愿与柳钧有生意来往,免得见到柳石堂,但此时面对遭受严重打击的好友,他不忍拒绝,答应全力帮忙,用他公司的信用帮柳钧开信用证时少交保证金。
但是钱宏明说这么多,柳钧却是一窍不通。无奈,钱宏明只能倒回去,从头给柳钧讲解信用证的操作。柳钧一听远期信用证竟然可以开180天,兴奋了。
“嘿,宏明,让我们联合做没本钱生意吧。你知道我这批设备放到国内卖要多少吗?比原价加运费关税之后翻倍都不止。我在180天内只要倒手做两批,毛利减去利息,依然是暴利。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理论上可以无限扩张,只要开得出信用证,业务量无穷大。我两年前听东莞一个同学说起过这种操作方式,但危机发生后他销声匿迹,有说是亡命天涯了。远期信用证风险极大,银行基本上不给开,大多是给开90天的,我们公司偶尔开120天,相当于贷款了,需要老总审批。你这一次的,我只能给你开90天,我目前授权不够,等我将分公司好好运作起来,准备下一步就联络相熟银行,我需要快速熟悉全面业务。你总有机会的,又不会只做这一笔。”
“好好干,兄弟以后靠你了。不过我相信我的公司起来后,只要走上正轨,应该很容易从银行贷款。我会将公司做得非常出色。”
“那倒是,正规贷款利息低很多。不过我听说私企难贷款,不知道银行会不会对你这种技术含量高的企业网开一面。”
柳钧得意地道:“信不信,上回第一次操作生意,大进大出一回,结束后开户银行就主动联系财务了解我们的资金情况了。我爸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已经联系上这位银行信贷员,新公司的基本户开在那儿,希望有未来。这说明私企贷款并不难。”
钱宏明有些儿将信将疑,“我接触的好多私企客户都说贷款难,我建议你进入实质操作一笔之后再谈未来,别相信信贷员的鬼话。但也可能银行看中你公司良好成长性。难说得很,你经常拿到好牌,一向人缘极佳。”
柳钧笑嘻嘻地道:“从今以后我决定百分百听你的那些经验之谈,我每次撞南墙后总发现其实你早告诫过我。”
“类似的话,你已经说了不止一遍。其实从小到大你常说类似的话。我一概将之归为鬼话连篇。”
柳钧只能捂胸止笑。两人说说笑笑,两个小时轻易翻过。柳钧等钱宏明走了,就打开保姆刚拎来的笔记本电脑办公。工作,才可以让他忘记愤懑。钱宏明则是被柳钧提醒,特意拐去银行,找朋友询问远期信用证操作事宜。说起来,钱宏明依然相当佩服柳钧举一反三利用死规则的本事。他在生意中接触最多的是私企,那些私企老板经常跟他感慨贷款之不易,他也知道不少私企老板手头紧张时不惜问私人借款,有时候利息相当吓人,甚至被利息拖垮。柳钧偶尔闪过的一个念头,点燃钱宏明心中的一枚种子。
这个中午,钱宏明与银行的朋友一起吃饭,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需要接触,自有公司财务代劳的程序问题。他有点儿想拿这些收获与柳钧分享,希望柳钧又能意外帮他找出新的线索。吃完饭,丈母娘来电话让他赶紧开车回家接嘉丽去妇幼医院,孩子等着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