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望着安静的营帐,眼前是一个半人多高的木桶,里面放了多半桶的水,盈盈地冒着热气。桶的一边摆放着布巾和干净的衣物,一切都布置得无可挑剔。要知道,在军营中,能好好洗个澡已经实属不易,更何况如此高级的待遇,真算得上奢侈了。
我三两下挽起了长长的黑发,脱下了那早已被冷汗浸湿的单衣。这澡一开始洗得很晕,白色的水汽氤氲着我的视线,仿佛画出了一个虚幻的空间,让一切事物都变得不那么真切。
我深吸一口气沉到水底,感觉整个身体都被这清净的暖流包围着,昨夜的种种痕迹都在沿着这暖流一点一点从我身上剥离。慢慢地溶解,流失不见。
我静静体味着水底奇异的安静,耳畔是隆隆的水声,还有些闷闷的声音,像是初冉的惊呼。
我于是一耸身将头露出水面,一时间水花四溅。我用布巾抹了抹眼周围的水,这才看到初冉那惊魂未定的小脸。她手中正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还放着一碗暗红色的汤汁。
自从上次被华佗大叔那诡异的药物恶整了一顿之后,我对这暗红色的药汤就有了阴影。我微微皱着眉,淡淡的药味流入鼻中。回想起昨夜的种种,让我一阵厌烦。“拿走吧,我不想喝。”
初冉见我如此,眼睛眨了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随即抬高了嗓音说道,“小姐,子桓少爷说了,小姐昨夜热情似火,疲劳过度,兼则破瓜之事又伤及精气,如果不及时弥补,就会,就会导致阴阳失调,血瘀气滞,极为伤身……”初冉说着,小脸儿憋得越来越红。
“好了,够了……”我叹了口气,打断了初冉那难为情的话语。子桓这家伙,自己什么事情都说得出口也就罢了,却还来为难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我轻轻端起那药碗,皱皱眉,将那药汁一饮而尽。原来并不苦,倒是甜得很,只是隐隐有些草药味。
见我乖乖喝了药,初冉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说道,“小姐,子桓少爷还吩咐了奴婢要告诉您,喝了药要好好休息。下午的时候,他会来接着你随老爷去袁绍坟前拜祭。”
“啊?”我本正在穿衣,被初冉的话一惊,不由得惊叫出声。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见我一脸的错愕,初冉似乎还是早有准备,又继续说道,“子桓少爷说,小姐莫要多问,倘若不想在今晚之后就成为他的众多姨娘之一的话,就乖乖随他去……”
下午的时候,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脸不甘地随着子桓等众人一起去了袁绍的安息之处。
原本是无比晴好的天气,站在袁绍的墓前,心中却开始一阵一阵泛凉。我想袁绍若是泉下有知,定是不愿再见到我吧。
袁绍的墓边,还静静立着一个很新的石碑,正是那刘夫人的。
我望着刘夫人坟前新鲜的泥土,破城时祠堂里的那一幕幕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即使是十八层地狱,也是那样无怨无悔地追随而去。我还记得刘夫人那绝望又带着幸福的微笑,仿佛淡然了一切,看透了一切,放下了一切。我想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生死相随”吧。
生时同床,死亦同穴,何其幸也。
原来那个可悲的女人,也有令人羡慕的地方。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然而还未等我那可怜的小泪滴从眼眶中滚落出来,就被站在最前面的某人鬼哭狼嚎的一嗓生生吓了回去。
“本初兄啊,犹记得年少之时,你我同食同眠,把酒论江山。怎料到此时我来看你,你却先我一步撒手西去,与我天各一方。呜呼哀哉,真是天妒英才啊!”曹操抚摸着袁绍那斑驳的墓碑,神情凄怆,语气真挚深情,真可谓唱做俱佳,“你且放心,我曹操定会好好帮你照料家人。”
曹操话音未落,一阵阴风忽地吹过,掀起了袁绍坟前那一胚黄土。一路洋洋洒洒,又掠过了袁绍墓碑后那大大小小几十余座新坟。除我与幼婵之外,留在邺城的所有袁家家眷,全都葬在了这里。
自古成王败寇,果真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我恍然间觉得,自己其实站错了队伍。在这阴阳相隔的两地,我原本是该站在另一边的。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子桓轻轻浅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默默地牵起我的手,面对着袁绍的坟茔,像是在昭示着什么。那乌黑如幽潭一般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坚如磐石。
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他的手显得异常温暖。他的手劲极大,我努力挣了挣,却无法挣脱。人群之中,我们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面色平静如水,心中却翻滚着波涛。
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子桓,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沉默的少年了。
他开始变得成熟,变得强壮,变得更加有勇气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温柔外表下所包裹着的,是一颗异常执着的心。就如同这冬日的阳光,看似温和,却暗藏着无限能量。
待曹操的表演结束,聚在袁绍墓前的人渐渐散去,我与子桓亦在这人流之中。
“子桓,去把我的马牵来。”前方的曹操突然发话,那一双幽深的眼眸平静地掠过子桓紧握着我的手。
子桓微微一愣,随即恭顺地应诺。他轻轻地放开了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才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
他的眼神仿佛在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与曹操相对而立,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之前,同样是冬日里,曹操的几句话曾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就说过,不出三年,甄姑娘一定会再次回到曹家。”曹操沉稳的声音缓缓响起,透着三分深邃,三分霸气。
“曹大人料事如神,甄宓着实佩服。”在这个人面前,我从不会吝惜溜须拍马之辞。
“我看你不是佩服我,而是怕我,对不对?”曹操看着我,忽然大笑起来。“也好!”于是他长袖一甩,负手而立,器宇轩昂,口中吟道:“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
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修奉贡献,臣节不隆。
崇侯谗之,是以拘系。
后见赦原,赐之斧钺,得使征伐。
为仲尼所称,达及德行,
犹奉事殷,论叙其美。
齐桓之功,为霸之首。
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一匡天下,不以兵车。
正而不谲,其德传称。
孔子所叹,并称夷吾,民受其恩。
赐与庙胙,命无下拜。
小白不敢尔,天威在颜咫尺。
晋文亦霸,躬奉天王。
受赐圭瓒,秬鬯彤弓,
卢弓矢千,虎贲三百人。
威服诸侯,师之所尊。
八方闻之,名亚齐桓。
河阳之会,诈称周王,是其名纷葩。”
吟罢,胸中丘壑,尽显无遗。王者气度,着实让人震撼。
“我若让你留在曹家,留在我的身边,你可愿意?” 曹操悠悠地开口,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坚定与霸道。
我顿时惊惶无措,一抬眼,却望进了曹操那深邃的眼眸之中。那如子桓一样幽黑的瞳仁里,似有滂沱江水即将喷涌而出。
一种压迫感向我袭来,心跳飞快。
这该是一个极富诱惑力的邀请,是许多女人梦寐以求之事。
他是曹操,一代枭雄。留在他的身边,一生荣华尽享,富贵无边。
这也是一个危险的邀请,卑微如我,一旦拒绝,有可能会粉身碎骨,永远留在袁家的坟茔之中。
这本就是一道单选题,所有的条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只可惜,我向来不喜欢屈从于现实。
“不,我不愿意。”我仰视着居高临下的曹操,“承蒙曹大人垂青,甄宓荣幸之至。奈何甄宓福薄,曹大人的好意,甄宓恐怕无福消受了。”
“哦?”曹操说着,脸上依旧在笑,可眼中却已冷了下来。“曹某有一句话,不知甄姑娘听说过没有,叫做‘宁可我负天下人,莫让天下人负我’。我得不到的东西,即便是毁了,也不会让其他人得到。即使这样,你也还要拒绝我吗?”
曹操那凌厉的眼神让我无处遁形,咬咬牙,我坦然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甄宓本乃一介女流,苟全性命于乱世之中,曾不敢贪求名利富贵。奈何天不怜我,迫我嫁入袁家。幸得曹大人垂帘,才得侥幸逃脱,以还自由之身。甄宓感激不尽,断不敢再做他想。况如今朝廷动荡,四方割据,人心涣散。甄宓身负得而拥天下之流言,若留在大人身边,必会引得四方口舌。大人多年来一片用心良苦,亦将毁于我手。诚不值也!”
“原来是这样。我当以为,甄姑娘心中早已有了心仪之人。”曹操说的云淡风轻,眼神却依旧幽深难测。
心仪之人?
我在心中苦笑,脑海中迅速闪过了那个挺拔的身影。
可惜啊,都回不去了。
“好一个甄家幺女!子桓啊,瞧瞧你到底看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曹操的声音冷如冰霜,冷冷望着我身后牵马而来的子桓,眼中透出失望与愤怒。
子桓的脸一瞬间惨白如纸,恭敬地跪于曹操面前,额头触地,不敢抬头。“宓儿昨日刚刚逃过一劫,如今惊魂未定,被我强拉来此,言语难免唐突。然而这绝非是她本意。若是哪里触怒了父亲大人,请父亲要怪就怪孩儿吧,宓儿体弱,求您莫要为难她!”
子桓牢牢地将我的手握于掌心,我想缩回,可他却紧拉不放,一副情之所依的样子。
曹操默默地凝视了我们片刻,淡然一笑,“子桓啊,这是为父第一次见你如此在意一个人……”
子桓面色一怔,缓缓地抬起了头,“禀告父亲,孩儿昨夜,已与宓儿有了夫妻之实……宓儿以白璧之身相托,此等情意,孩儿委实不能相负……”他的话哽住,一脸凄惶。
我定在那里,身体如遭雷击。
曹操轻叹一声,走过来,一手扶起子桓,一手托着我,将我二人扶起来,“真是两个痴儿。”一声轻笑传入耳畔,再看曹操,发现他眼中的狂风骤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一脸和煦的他俨然是一副标准的慈父模样,温然心怜地看着我。“难得你一片痴心,你若早些告诉我这些,我又怎会为难你?你们两个还楞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谢为父成全?”
子桓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狂喜,随即牵着我的手再一次跪倒在地。“孩儿多谢父亲成全。”随后又把我硬拉下地,给曹操磕头。
我的头有些眩晕,看着那平日里浅浅淡淡的人,语气中难得有了几分波澜。我这是怎么了?心中莫名有几分被耍的烦躁与受伤感袭来。
子桓是一个基本上不会说没用话不会做没用事的人,即便有些话起先听起来毫无用处,有些事看起来不值一提,但也常常是草蛇灰线,一伏千里。然而今日的他,却做了那么多莫名其妙之事。他说倘若不想在今晚之后就成为他众多姨娘之一的话,就乖乖随他去……
我忽然觉得害怕。
这一切的一切,多像一个苦心经营的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