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幼婵有点小伤心, 因为她和她家小姐吵架了。
暮色降临,太平谷的夜晚静谧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今晚的夜色很好,天空透亮带着一点点幽幽的蓝, 星星点点的光洒在上面。周围的空气中带着甜腻的果香, 就如同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样。如果不是说入了秋的夜晚风稍稍有一点寒并且四周围不断会传来“嗷呜……”这样的声音, 幼婵一定会觉得这里美极了。
不过, 眼下的情形是——幼婵害怕极了!
她早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一时冲动跑到了这个地方, 如今夜晚黑得吓人,她连站起来走路的勇气都没有了。
于是当徐凛在草丛中发现幼婵的时候,他看到这个姑娘背靠着一棵大树尽量地蜷缩着身体, 手中举着两棵树枝作为掩护,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恐地监视着四周的动向, 却完全没有发现一个精干的身影已经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徐凛一直是一个不善言谈之人, 他可以仅凭着他那比野兽还要敏锐的直觉在所有人之前发现幼婵的所在, 然而他却不知道接下来一步,他该做什么。
他觉得二话不说直接把幼婵扛回去是不妥的, 虽然那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在这之前,他至少要征得这个姑娘的同意。再退一万步说,他至少要先让这个如受惊的兔子一般的姑娘发现他的存在。
于是,徐凛囧然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姑娘的时候,是在袁贼的府邸。邺城大破之后, 他家公子带着他和冽弟去寻甄姑娘, 也就是现在的甄夫人。徐凛自认为自己已经见过了太多的血腥场面, 然而当他看到袁府里那遍地的女眷尸首的时候, 身上还是不由得一阵恶寒。
从小他的父亲就告诉他, 女人是要用来保护的。
所以直到如今,他依旧坚信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柔弱的生物, 她们该被小心地呵护起来,而不是被虐杀。
当他第一次看到甄姑娘身边的幼婵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是他见过最勇敢的姑娘。因为还从没有哪个人,包括男人和女人,敢这样手无寸铁地挡在他的面前。在那一刻,徐凛甚至考虑是不是该把眼前这个彪悍的小家伙归类到自己的种群之中去。
然而事实证明很多时候人的第一印象是靠不住的。
徐凛用舌尖润了润干燥的嘴唇,轻轻地清了清喉咙,然后用他认为最为和缓的语气说道,“幼婵姑娘,夫人他很担心你,和我回去吧。”
一阵风带走了他清凉的声音,四周传来一阵狼嚎。
嗷呜……
徐凛看到眼前的小白兔又害怕似地缩了缩,依旧满眼恐惧地看向四周。他清楚地看到幼婵那惶恐的眼神从自己身边战战兢兢地掠过去,然后,又飘到其他地方。于是他开始怀疑,在这漆黑的地方,这丫头到底看不看得到东西……
其实幼婵是看得到的,只是这个丫头的反射弧着实太长了些。
当她终于意识到刚刚的视线中好像闪过了什么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尖叫。
“啊!鬼!”
然后,令徐凛没有想到的是,幼婵竟然会吓得一下子跳起来。
然而,令幼婵没有想到的是,她站的地方竟然离陡坡这么近!
于是……
上天在给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总会再给你打开一扇窗。所以虽然语言是徐凛最不擅长的,但是他有着比别人更加敏捷的身手。在幼婵重心偏移的那一刻,徐凛已经探身敏捷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一瞬间幼婵觉得自己的胳膊像是被巨大的螃蟹钳子夹住了,骨头都要被捏碎。她疼得呜咽了一声,徐凛终于意识到,他用来抓幼婵的是自己那专拉强弓的左手……
徐凛抬头看到幼婵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像一只被老鹰叼住的小鸡仔,还僵硬在最初的锐痛中回不过神的样子。徐凛恍惚间有些不知所措,果然女孩子都是柔软的,比他原先想象得还要弱不禁风。好像他这么一捏,就要把人家给揉碎了。
徐凛还沉浸在一片自责当中,却忽略了他们现在的处境。于是乎,脚下一软便和幼婵一起,华丽丽滴沿着山坡滚落了下去。
如果放在平时,徐凛完全可以侧一个身再一蹬腿,直接从这斜坡上站起来。
然而此时却是不行的。
他紧紧地将怀中的这一团柔软护住,尽量地将自己的身体打开,好让自己能够多替幼婵挡住一些冲击。
他们就这样滑到谷底,徐凛腰背稍加用力,身体停留在一棵大树前。
幼婵觉得自己的身上很痛,尤其是脚。她有点想哭,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然而当他看到徐凛的时候,却一下子吓傻了。
因为她看到平日里英勇无比,天下无敌,百步穿杨,一个眼神就足以秒杀她的徐家大哥就在她的眼前,而且竟然还挂了彩。幼婵有些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徐凛确实在她的眼前,而且确实是受伤了。肩膀手肘和小臂的衣服有了破痕,手臂处一片殷红。
“你……你流血了!”幼婵颤巍巍地说着,随后猛然意识到徐凛是为了保护自己……
“哦!我来帮你包扎吧!”幼婵毛手毛脚地拿出自己的帕子,毛手毛脚地替徐凛包扎。徐凛有些想笑,因为这姑娘的手法完全不对路。而且是越包越不对路……
“还是我自己来吧。”徐凛说着,只用一只手将自己的另一只胳膊包扎好。
幼婵仔细地看着,很整齐,很熟练。于是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地红了。
徐凛看着幼婵红得像新鲜苹果一样的脸颊,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乍呼呼唠叨叨的姑娘其实也是很可爱的。
正所谓荒郊野外孤男寡女,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好在徐凛绝对是正人君子,正的不能再正,正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不食人间烟火。
“能走吗?夫人她……很担心你。”徐凛轻轻地说着,看着幼婵轻轻地皱起了眉头。
“我的脚……”幼婵扭捏着,暗暗骂自己不争气。明明人家那么拼命地护着,自己却还是受了伤。
徐凛随即了然,原来刚刚光顾着护头,把人家脚给忘了。
“我来背你吧!”徐凛背过身屈膝,背部的线条硬朗流畅。
幼婵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颤抖了起来,人家可是徐凛啊,一向被大家称作冷心冷面的徐凛啊!从她来到园子到现在,掰手指数也有个几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徐凛单独对话。因为每次徐凛只要一看向她,她就觉得自己要被杀死了!
“恩?”徐凛觉得身后的人影仿佛瞬间石化了,于是他有些莫名其妙。他当然与幼婵的感觉不同。在徐凛的眼中,女孩子全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脆弱,一样的需要保护。
当然,还从未有过哪个女孩子敢主动找来过徐凛要他保护。
幼婵看到徐凛回过头,他的眼眸很亮,却不同于白日的锐利。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探身,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
徐凛起身的时候,幼婵觉得自己像要飞起来。徐凛走的很快,他的腿很长,步子很大,却很稳。
“我这么晚回去,小姐她会不会生气呢?”幼婵心虚地咕哝着,继而又生起气来,“哼,小姐她才不会想我呢,她只想把我嫁出去!”
晚风吹过,带着果实香甜的气息。
“小姐怎么不想一想,若是我走了,谁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当然……初冉姑娘也是很能干的,而且比我聪明。但是!初冉是子桓公子的丫头!我才是小姐的丫头……”幼婵愤愤不平地说着,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声音就在徐凛的耳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人嫁人,我怎么知道我到底该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徐凛静静地听着背上的这个小女人不知疲倦地唠唠叨叨,于是心中感叹果然女人都是奇怪的生物。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真的没有什么不好。他觉得自己的心中从未如此柔软而平静过,甚至开始有一点点理解他家公子这些年来的坚持。
当然,只是有一点点理解。
徐凛感觉到幼婵的声音在一点点变小,这姑娘应该是累了,从早上跑出来,应该一直没吃什么。忽而脖颈处一沉,他感到有热热的气流擦着他的耳际缓缓地滑动着,均匀的呼吸,柔软而轻盈。
徐凛蓦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血液加速。他有些后悔自己怎么没有骑马,就这样从城里找到城外然后再一路走过来。如果他有马,他们现在也许就已经到家了。那样的话,这个姑娘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
徐凛微微侧过头,看到幼婵红红的小脸。这是徐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女孩子,细嫩的皮肤晶莹剔透,月光照过来甚至可以看到微小的血管中,血液在静静地流动着。当然,一般人是看不到这些的。但是徐凛不是一般人,他是徐凛。他的少爷总是感叹,说徐凛是天生的弓手。天生的!
他沉稳、锐利、目力惊人、浑身腾着杀气。他们兄弟从小与公子相伴,长大后顺理成章成了最忠诚的护卫。徐凛一直觉得,除了父母和冽弟,公子就是他最亲近的人。甚至在这些年的朝夕相处中,公子的地位已经超越了亲人。
并没有任何人为他灌输这种思想,因为徐凛永远目标明确坚持己见。他对语言天生不敏感,所以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静静地看着,看着他的公子一点一点地强大,然后,到达了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的高度。徐凛相信曹公的这些儿子当中,没有哪一个会比他的公子更出色。
他于是骄傲,骄傲于他所敬佩和信任的人。
当徐凛的思绪飘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他发现身后的小兔子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颈窝上。皮肤相触的地方已经微微出了汗,然而幼婵的呼吸依旧是平缓的。
真是个毫无戒心的小家伙!
徐凛心中想着,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如此安然而毫无戒心地熟睡。因为有些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一些细微的风吹草动,足以让他整个人完全清醒起来。然而眼前的幼婵却可以,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大的胆量,多好的身手,或者什么必杀技。而是一种很单纯的信任,信任你不会伤害我,所以我也不用担心什么。
徐凛忽然觉得自己背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其实并不是真的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