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在宫中,潜伏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起来,屈氏正要去看望芈月,却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园一角,悄声对她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芈八子?”
屈氏点头:“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国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诧异道:“什么楚国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边说了句话,屈氏失声道:“子歇,他还活着。”
沅兮吓了一跳道:“媵人,禁声。”
屈氏也吓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轻声说道:“子歇要我做什么?”
沅兮朝西边指了指,屈氏会意:“季芈?”
沅兮点点头:“他想见芈八子。”
屈氏吓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芈已经……”
沅兮点头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帮他带句口信,若能够得芈八子亲笔写的回信就好。”
屈氏道:“就这样?”
沅兮眼珠子一转:“若是媵人能够帮他们牵线,有机会见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点点头:“唉,季芈真可怜,我去问问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托媵人了。”
屈氏点点头。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离了屈氏,便匆匆潜入孟昭氏房中,回禀道:“奴婢已经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说了。”
孟昭氏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钱币给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钱,道:“媵人,您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说,却要我转告。”
孟昭氏微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身为奴婢,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回头你把回信给我,我再有重赏。”
沅兮忙应声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这一箭双雕,既中芈月,又中屈氏,除去这两人,将来芈姝有什么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而此时,屈氏已经来到常宁殿芈月的房中,将沅兮的话告诉了芈月。芈月顿时怔住了,屈氏却还在催促她:“季芈,你快些决定,要不然,让我捎个信过去也行。”
芈月强忍激动,脸上却显出些犹豫,只道:“屈妹妹,这件事多谢你的热心了,只是我还需三思,妹妹明日再来可好?”
屈氏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薜荔在外大声道:“奴婢见过唐夫人。”当下忙了口,站了起来。
便见薜荔打起帘子,唐夫人走进来道:“季芈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芈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还来看您。”
芈月点头道:“多谢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退出。
见芈月吃力地欲坐起来,唐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芈妹妹快别起来,你身子欠安,就这么躺着就好。”
芈月道:“多谢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问着道:“妹妹住在这里,一切东西可够?新挑的侍女,可还用得顺手?”
芈月道:“夫人照料周到,实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弃就好。妹妹近日住着,心情可好?”
芈月道:“有夫人在,我岂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围,方才却是屈氏与芈月密议,因此侍从都不在,方道:“有几句话私房话,想和妹妹说说……”
芈月道:“夫人有话就说吧。”
唐夫人面现为难之色,忽然咳嗽一声:“那个,妹妹,有件事我实不知道应不应该和妹妹提起……”
芈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话但请直说。”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带个话给妹妹……”
芈月道:“什么话?”
唐夫人道:“有楚国故人,想见妹妹。”
芈月惊愕地看着唐夫人,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是什么人托夫人带话?”
唐夫人沉默了。
芈月道:“是我不该问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你曾经去过西郊行宫,见过庸夫人,是吗?”
芈月惊诧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摇头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还记得他吗?”
芈月不禁想起当日在上庸城所见的那翩翩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他与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我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他与那位楚国故人,意气相投……”
芈月道:“夫人不必说了,我信得过庸公子,也信得过夫人。”她硬撑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难为夫人和庸公子能为我带这一句话,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确有仁义之人,一诺而轻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别这么说,我真真惭愧了。妹妹可知,我之所以传这个口信,并不是想帮你们见面,甚至是反对你们见面的,而只是希望你能够亲口拒绝与他见面。”
芈月惊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毕竟不够侠义,否则,当帮你完成心愿,帮你担代了。可是我怕,如今这宫里不比庸夫人在的时候了,那些魏国女人、楚国女人,把这秦宫弄得乌烟瘴气的……”说到这里,忽然恍悟眼前就是个“楚国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说你!”
芈月摇摇头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庸夫人主持宫务的时候,我虽未曾进宫,但我所见的庸夫人是个霁月光风、品性高洁之人,而如今的宫中,的确是乌烟瘴气。”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这宫中清清静静不好吗?”
芈月道:“大王考虑的是天下这一盘棋,后宫的人过得是不是太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紧。说句过头的话,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能得太平的,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宫中,更是要小心了。”
芈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说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处置?”
芈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轻叹道:“好吧,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芈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宫中点起了灯树。女医挚走进房中,为芈月诊了脉,喜道:“季芈,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若用心安养,必能够尽快恢复。”
芈月忽然问道:“医挚,你见过子歇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女医挚道:“他说他会想办法与你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芈月道:“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办法?”
女医挚道:“他没有说。”
芈月叹道:“他在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来,反而打草惊蛇。”
女医挚诧异道:“怎么了?”
芈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两拨人同我说,有楚国故人想见我。”
女医挚吃惊地道:“两拨人?”
芈月道:“是啊,他不应该这么不谨慎啊。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是假的,甚至很可能两拨都是假的。所以医挚,我必须赶紧出宫去见他,否则再拖下去,我怕会被人察觉,更怕会让他陷入险地。”
女医挚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见他,也不能让他入宫,否则宫中若有变故,岂不是连累大家。”
女医挚道:“季芈想出宫?”
芈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带我出宫,并给我一块令符,说是四方馆初一十五皆有学辨,让我可有空出来听听。如今是初七,就约本月十五,我出宫与他见面。”
女医挚道:“不行,您如今刚生完孩子,才满月不久,身体还未恢复,你此量出宫,岂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吗?”
芈月毅然道:“再隐秘的行动,只怕都瞒不过成日爱躲在阴处的魑魅魍魉。子歇入宫,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脱身不得,更会牵连太广。我若出宫,有什么事只在我一身,不会牵连他人,子歇亦不会有事。”
女医挚大急道:“可是,你若猜想会出事,那就不见为好,还是算了吧。”
芈月咬牙道:“若不见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医挚道:“可是,其他人呢?”
芈月冷笑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屈氏再来,芈月便告诉屈氏,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辨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在黄歇下榻的逆旅与黄歇见面。
屈氏离开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沅兮,沅兮当面应承就去通知黄歇,转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将此事告诉了芈姝,当下一行人自以为得计,便在等候着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庸芮亦是接到唐夫人讯息,将此事告诉了黄歇,说道:“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辨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我这里与你见面。”
黄歇道:“好,我会在这里等她。”
黄歇走到庸府,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时,女医挚已经来找他了。黄歇诧异:“医挚,有什么事?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见吗?”
女医挚惊诧地道:“这么说,屈媵人那边,果然不是你请托的?”
黄歇也是大吃一惊:“什么,我并没有托过屈氏。”屈氏虽是屈原侄女,他与芈月当日在屈府之时,亦是与她见过几面,但如今屈氏在宫中,他既与女医挚已经联系上,如何还会再找屈氏,徒然牵连更多的人。
女医挚顿足:“糟了,那屈媵人怎么会跟季芈说,是你托人请她带话,季芈还约了本月十五在此处相见……”
黄歇诧异道:“那她怎么还约了我在庸府相见?”
女医挚顿足道:“就是因为两拨人都说,是你托人相见,所以季芈才改换了一下地点试探于她们。”
黄歇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说来听听?”
女医挚一五一十地诉说着,黄歇听了之后,也暗自心惊。他徘徊片刻,却又出了个主意,道:“你回头与季芈说,她正好已经将她们分头约出去了,素性这其中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咱们也都不必理会了。若是有人设下陷阱,刚好是她们自己受着。教她若无事,那一日只管去了四方馆,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会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若是因此牵连于她,岂非是我害了她,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亦有人影晃动,也不理会,直与庸芮约好,自己虚幌一招,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只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着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通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是故作诧异道:“你说什么?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去,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见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就已经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等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阿姊,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阿姊。”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把自己洗脱罪名还来不及,你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作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了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为她作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洋洋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加油添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动:“哦,有何凭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