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灰这一双耳朵却不是棉花作的,哪里肯信,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察看地底隧道里的形势,认定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与世隔绝的洞窟里长期生存,而且对方身上始终流露出一股掩藏不住的死亡气息,使他立刻联想到了“绿色坟墓”。虽然两者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同,但声音和身份都可以伪装,美军第六独立作战工程团在野人山修筑公路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绝对机密,如今未必没人知道,倘若那个幽灵般的“绿色坟墓”确实存在,那么在引爆地震炸弹之后,一定会不计后果的进入这座古城,否则前边这一系列行动就毫无意义。
司马灰推测不会再有多余的幸存者了,这个自称钱宝山的失踪军人,也许就是一直暗中跟随探险队的“绿色坟墓”,事有蹊跷,恐怕随时都会有变故出现,考虑到这些,不详之感便油然而生,可转念又想:“且不论钱宝山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如果刚才不是此人使用信号灯,把我们引进这条隧道,我们这四个人早就死在雾中多时了,看来对方暂时还不想杀人灭口,而是另有所图……”于是他装作相信,同情地对钱宝山说:“人生的道路本来就艰难曲折,更何况是走错了路误入歧途,困在这鬼地方几十年,也真难为你了。不过想那姜子牙八十多岁还在渭水河边钓鱼,直到遇了文王后以车载之,拜为尚父,才带兵伐纣,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可见这人生际遇不分早晚。”
钱宝山听罢,只是缩在石俑背后叹了口气,并未接话,随即就要带着众人继续深入古城隧道。
司马灰有意试探,东拉西扯了几句,正要寻个由头,见钱宝山将要动身,立刻道:“且慢,咱们出发之前,我想先看清你的脸。你也用不着多心,我这么做绝没别的意思,只是一时好奇罢了,因为听闻常年不吃盐的人,会全身长出白毛。”司马灰记得以前看过电影《白毛女》,其原形是根据晋察冀边区一带“白毛仙姑”的民间传说改编而成,那里面的杨喜儿被地主逼得躲到深山里,以泉水野果和偷土地庙里的供品为生,日复一日,满头青丝都变为了白发。俗传人不吃盐就会如此,司马灰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无非是当成借口,想要看清钱宝山隐藏在钢盔下的真实面目,其实只要闭住双眼,在这么远的距离上,被手电筒照一下应该也无大碍。
其余三人正自担心,如果这钱宝山真是“绿色坟墓”,再轻信对方的话,就得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对方说话滴水不漏,眼下根本无法分辨真伪,这时听司马灰所言,竟使钱宝山毫无推脱余地,无不暗中点头。
那钱宝山似乎也没料到此节,果然找不出借口推脱,伏在石俑后边沉默许久都没作出回应,又隔了半晌,他终于承认先前确实有意隐瞒,但也并非存心不善,因为有些事情很可怕,把真相说穿了反倒不妙……
司马灰待要再问,忽觉周围石壁剧烈颤动,脚底都是麻的,急忙扶住身旁的石俑,地颤大约持续了半分钟,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但在来时的方向上,不断有碎石落水的声音传来,另外躲在隧道对面的钱宝山,也就此没了动静。
众人只好举起手电筒来回照视,空见一排跪地的石俑矗立在黑暗中,唯独不见了那个头戴钢盔的身影,又限于地形限制,谁也无法到对面察看究竟,阿脆奇道:“咱们遇见的究竟是人还是……”
司马灰皱了皱眉,对其余三人说:“先别管那老兵是人是鬼了,他曾告诉咱们这地底下是个大泥掉子,这事可能不假,虽然忧昙钵花重新生长,但地震炸弹和化学落叶剂,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野人山裂谷的结构,刚才的震动,应该是这座古城继续向下沉没造成的,如果隧道出现严重塌陷,不管是浓雾还是沼气涌进来,都得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罗大舌头闻言吃一惊道:“那咱们岂不是黄大仙掉进热锅里,死活也扑腾不出去了?”他随即恨恨地骂道:“我看那姓钱的也未必是什么好鸟,怎么能信他的鬼话?他自己消失了也好,俗话说‘少个香炉少只鬼’,省得咱们还得时时提防着,心里没有一刻安生。”
司马灰看看左右,对众人说:“这人有意隐瞒真相,不知揣着什么鬼胎,但野人山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占婆王埋藏在古城最深处的秘密有关,咱们必须冒死进去探个究竟,才见分晓。”
众人都觉司马灰所言甚是,整座古城都已被浓雾包围,整个野人山裂谷里根本不存在任何绝对安全的区域,继续留在隧道里也很危险,只能即来之则安之,于是沿石台继续走出一段距离,便遇到一处与隧道垂直的断层陷落带,形成了一个“T”字形的宽阔空间。
这里的原貌如何早已不可辨认,只见周围残破的墙壁内暴露出一片片乌黑的岩层,忧昙婆罗的根脉发源其中,那些比树根还要粗硕的根茎,仿佛是无数血管从表面凸起,植物的入侵,使这座犹如壳体的古城受到张力作用,从内部产生了许多道毫无规则可言的裂隙和洞穴,但多半都被坍塌下来的大块岩石挡住。正对隧道的墙壁上,有数个虫洞般的大窟窿,直径约在一米以上,手电筒的光线照不到底。
此时手电筒的电池已经彻底耗尽,四人手中仅剩下宿营灯还能使用,司马灰常在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几乎每天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也不太将生死之事放在意下,但一想到将要落入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见的境地,心里难免没底,他打算趁着还有光亮尽快行动,否则处境就会变得更为艰难,支耳倾听,附近一派寂静,便率先踏着倒掉的石人跨过水面,随后举着宿营灯,将其余三人分别接应过来。
四人只能凭借一盏宿营灯取亮,离得稍远就会落在黑暗里,自是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一个紧跟一个,寸步不离,等到了对面,将微弱的灯光向前一照,就见洞中跪着一尊彩俑,相貌丑陋可憎,肥黑多须,虬髯满面,装束诡异,再看其余几处,也都与之类似,数了数共有九个之多,全是深深陷入壁中的龛洞。
司马灰发现彩俑身后的洞壁有异,凑近细看,边缘处明显存在缝隙,奇道:“这些好象都是暗门,而且还按汉代九宫总摄之势排列,那么从右到左,第七个就该是生门了,不过占婆王怎么也懂这套数术理论?”罗大舌头焦躁起来,催促道:“别管那么多了,说不定人家曾经到中国留学深造过呢。”说着就让阿脆举灯照亮,招呼司马灰伸手帮忙,上前推动龛洞里的彩俑。
玉飞燕阻拦道:“你们两个亡命徒不要命就算了,可别把我和阿脆也害死,我发过誓要安详的死去,我还不想食言……至少不是今天。”随即从背后抽出鸭嘴槊,按绷簧弹出暗藏的套管,又接过阿脆手中的宿营灯,挑灯笼似的挂在搠头,举到高处。
司马灰和罗大舌头、阿脆三人顺着灯光抬头不看,皆是暗自吃惊,原来位于九座暗门上方,更有一大片呈弧形隆起的壁画,图中绘着一头白象,象身珠光宝气,背上端座着一个手足俱长之人,身披妖甲,悬挎长刀,服饰华美非凡,周遭均饰以曼陀罗花叶,神态逼真,呼之欲出,比例超出常人一倍还多。
玉飞燕将宿营灯的亮光,着落在壁画中所绘的人脸上,对司马灰等人说:“你们仔细看看这张脸……”
司马灰定睛细看,俩眼瞪得一边大,凝视了许久,可也没觉得有什么反常之处,比起占婆浮雕石刻中那些神头鬼脸,这骑象之人倒是面目圆润,慈祥端庄,犹如佛陀转世。只是双目微凸,额顶奇长,耳垂很宽,嘴唇极厚。其形象姿态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嘴角还保持着一丝不意察觉的怪异微笑,仿佛对尘世纷争带有无限宽容,显得平和仁厚,却又神秘莫测,使人过目难忘。
司马灰看到这,心里忽然“咯噔”一沉,暗想:“不知这石壁上描绘的是个什么人物,现实中可未必会有人长成这副模样。”他问玉飞燕:“墙上这张人脸有什么好看?”
玉飞燕说,占婆人以容貌为尊,所以在黄金浮雕上的神佛千姿百态,面容各异,而隧道里的奴隶和石人造像,全都只有一种长相,这代表了身份地位的不同,占婆王朝遗留在老挝境内的壁画里,绘有阿奴迦耶王的容姿,相传这位占婆王生具异相,令人不敢仰视,在后世民间对其有“天菩萨”之称,是距离天国最近的人,当时憎恨他的民众,则称他是“鬼面”或“妖面”,壁画上描绘的人物特征很明显,应该就是建造黄金蜘蛛城的阿奴迦耶王了。
罗大海和阿脆不懂“相术”之类的旧说,难解其中深意。司马灰却知道金点古法当中,除了相物之道,也有相人之术,这凡是相人面貌,也泛指给人看相,应该先看脑袋,因为头脸是五脏之主,百体之宗,首先观取轮廓,所谓“四维八方须周正”,左耳为东方,右耳为西方,鼻子为南方,后脑勺为北方,看完了八方再看九骨,也就是各片头骨,最后看的是眉眼五官,以及“冥度、灵岳、幽隐、心隐、河岳”等等,以此来推断命理兴衰,但这多是江湖术者的鬼蜮伎俩,历来伪多真少,司马灰虽也了解一些,却从未深究,此刻经玉飞燕一提,他才发现这阿奴迦耶王的身形相貌确实奇特,古相术里根本没有这样的脸。
司马灰又想起玉飞燕曾说阿奴迦耶王不是“人类”,此时一看,觉得未免言过其实了,至多是壁画上的占婆王容貌奇特而已,反正一千多年以前也没照相机,谁又知道其真容是否与壁画一样?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自然不能当真,便说:“大概占婆国的审美观就是如此,拿着驴粪蛋子也能当成中药丸子,阿奴迦耶王的相貌让咱们看着虽然奇异,但在占婆人眼中却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这倒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玉飞燕说我并不知道占婆王在现实中的相貌,是否真如壁画浮雕一样。但你们看壁上描绘的阿奴迦耶王,骑乘战象,身披甲胄,配带长刀,下面依次跪倒的九个虬髯尊者,应该是九个妖僧,这个场面在古时候确有其事,就连中国古代典籍中都有详细描述。
据宋代《真蒲风土记》所载,昔日占婆因灭佛一事,与敌交战,斩首无数,并俘获了九个从土蕃而来的妖僧,献于王驾之前。王问众僧:“曾闻尔等修为高深,能知过去未来,信乎?”众僧对日:“吾等自与凡骨不同,可知过去未来之事。”
王不动声色,先问其中一僧:“即知过去未来事,可知汝今日死否?”那僧人回答:“不死。”占婆王即命侍卫将此僧斩于象前,又问第二个僧人:“汝今日死否?”第二个僧人也答“不死”,同样被削去了首级,再问第三个僧人,那僧人学了乖,以为占婆王是故意让他们出言不中,就回答:“今日必死。”没想到占婆王却说:“汝言甚准,即送汝赴西方极乐世界”,结果这第三个番僧也被当场砍掉了脑袋。